说起作家对自己的影响,我一直记得一位现已多年没有联系的朋友说,他只喜欢梅里美,梅里美惟一对他有过影响——认识的人里,他的阅读并不偏狭窄,为什么独爱梅里美?记得还和他争论过,我说,我只看过梅里美有限的几个短篇,承认《卡门》出类拔萃,但没有长篇写作的作家终究算不得是伟大的,而且他十足是一个书斋式的资产阶级作家,从中我看不到广阔的社会和人民——朋友并不爱发言,只是微笑着,大概笑我的浅薄吧。 那位朋友实在对我造成了一种要继续阅读梅里美的刺激——后来,通过各种渠道,我得到了梅里美的几本书,特别是集大成的《梅里美小说选》,并且,花了一些时光努力读他的这些作品。印象很深的一点,梅里美爱用第一人称,爱回到历史现场讲故事,是浪漫的,又是现实的,文字简洁、准确,情节奇特、集中,人物性格鲜明、突出,善于写女人,笔下的女人们,一般都会为自己的信仰而不惜付出任何代价,包括卡门,甚至最后为坚持自己的价值观而不惜付出生命——评论一般认为,是他把法国中短篇小说提到了一个全新的高度,以我对法国小说的初步了解,某种意义上他做到了,至少在梅里美之前的小说现实,好故事已经被十九世纪的小说家们讲尽了,以致梅里美不得不另辟蹊径。 如何处理故纸堆里易被人忽视的细小的历史,从小阅读广泛的聪明的梅里美找到了自己的好办法——他用放大镜般的态度,爱在远古时代的回忆录和小品文字里寻找蛛丝马迹,特别钟爱点缀在历史文献里的轶事轶,以为从中可以找出一个时代风气和精神特征——他的高妙还在于,在那些并不是他能经历的故事背景里,他却能写得仿佛如自己离奇的经历。这需要罕见的才华,梅里美的才华就在这里,就像圣手,他能把一个古老的青铜维纳斯雕像复活——但,除了某种人性的揭示与迷人的故事,梅里美究竟还是没有和我发生共鸣——我们实在离得太远,两种文化,而且,梅里美好像并不想对现实世界表达什么看法。 这样说来,梅里美的写作从来就不想和他在现实生活里的爱憎有任何瓜葛——对梅里美来说,他只关心如何用语言和技艺讲好一个读者爱看的精彩的故事,不会对故事中的人的价值观和道德行为作出高高在上的哪怕隐蔽的判断,卡门就是卡门,塑造的活生生的一个人而已;对我们读者来说,读他的小说纯粹是出于一种精神上享受的需要,只是在读一个好看的故事而已——一个作家究竟要不要用道德写作,没有道德感的作家能不能称为大作家?我觉得历史的沧海桑田带给我们的幻灭感,需要通过文学还原或艺术地再现,而从中如果没有高尚伟大之人格,也就没有高尚伟大之文学…… 当然,我不能就此说梅里美没有伟大的人格,这或许和他的贵族身份有关,他贵为议员,终身衣食无忧,工作之余才有兴趣和时间业余写作,无疑是我们所说的学者型作家——这样的作家,我们难于要求他具有锐利深刻的批判现实的锋芒;而且,其时文学多元价值的时代悄然来临,他充满瑰丽的异域风光和引人入胜的小说给当时现实主义作品盛行的文坛带来了一股强烈的清风——小说中,他很有兴趣地穿插历史、地理、民俗、考古等内容,使其充满浓郁的异国情调和神秘色彩,为此,他成了独树一帜的十九世纪法国浪漫派小说家,成了法兰西学院院士,并进入了文学史不朽者的行列。 这当然与他大半生所从事的文物、考古研究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文物与考古对梅里美的文学创作起到了渗透性的影响,不仅在于作品的外在形态,更在于作品的核心精髓——这是梅里美独自探索得来的,用十几个短篇,就把这种小说写作的可能性推向了世界文坛,常盛不衰——文学史上,这是人们津津乐道的话题之一,人们谈论他的时候,倒是他的历史学家、考古学家的的身份被人遗忘——我那位现在难于谋面的朋友就引他为知音,凡不喜欢梅里美的,他一概不视为同类——梅里美虽然不是我阅读生涯的过客,但至今我还是爱不起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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