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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坛:绩溪胡氏宗祠 “百瓶图”的视觉特征与文化意蕴

 我爱历史书 2017-07-01


(图1:“百瓶图”所在的胡氏宗祠寝殿和两庑)


绩溪胡氏宗祠

“百瓶图”的视觉特征与文化意蕴


 一、引言

  绩溪龙川胡氏宗祠坐落于安徽省绩溪县瀛洲乡大坑口村,为明嘉靖年间兵部尚书胡宗宪捐资兴建。数百年间,胡氏宗祠虽然在特殊的历史事件中遭遇损毁,历经数次修缮,但总体保存完好,被誉为“江南第一祠”。作为徽州宗祠建筑的杰出代表,胡氏宗祠不仅规模宏大,建制完备,更为重要的是,以木雕为首的建筑装饰更是明清时期徽州民间雕刻工艺的活化石。其中,位于寝殿正面、两庑以及殿内两侧的隔扇门裙板之上的“百瓶图”,以其题材鲜明、数量众多、工艺精湛、内涵丰富,具有极高的欣赏价值和图像志研究价值(图1)。


 二、“百瓶图”的视觉特征

  胡氏宗祠的“百瓶图”裙板木雕现存52幅,作为“瓶”主题的系列组合作品,数量之多,雕刻之精美,即便在建筑装饰之风盛行的古徽州地区,也极为罕见,其视觉特征集中体现于构图、造型、材质及辅助元素等方面。

(1) 构图规律

  在构图上,“百瓶图”大体可分为三组不同类型。第一组位于享堂商字门内部两侧,原有8扇,现存5扇,图像呈现平面化,瓶体装饰复杂,瓶插花卉表现为抽象的图案特征,画面空白以飘带纹样填充,而最大特点是在每件花瓶衬以“博古八宝”的内容,其中,左侧连续四幅在瓶体的背面分别雕刻“琴”、“棋”、“书”、“画”,而另一侧残存下来的一幅则雕刻“如意”图案,整个画面雍容华贵(图2)。


图2:背景为琴棋书画的百瓶图部分


  第二组位于寝殿正面和两庑的隔扇门上,是“百瓶图”中数量最多也是最精美的,原有54扇,现存36扇,整组雕刻精湛,花瓶和瓶托表现为透视效果,瓶身图案刻画得细致入微,瓶插花卉则更为写实。第三组位于寝殿内两侧,原有12扇,现存11扇,花瓶、瓶托和瓶插花卉的刻画均为平面化形式,器形也比较单一,雕工远不及前两组精致。

  “百瓶图”52幅图像虽造型各异,但异中求和,它们共享同一构图模式,表现同一母题,画面主体均由瓶体、瓶托和瓶插三个部分组成,且比例分配基本一致,核心图像外以夔纹“画框”装饰,整组图像体现和而不同的构图特征。

(2) 瓶体造型

  “百瓶图”在瓶体造型上的变化奠定了其重要的视觉价值。根据瓶口、瓶颈、瓶腹的比例关系,大致可以将“百瓶图”中瓶的造型分成四类。第一组为“观音瓶”,其瓶口、瓶颈到瓶腹的轮廓完整清晰,此类图像在“百瓶图”中有23件;第二组为“鹅颈瓶”,其瓶口较小,瓶颈细长,瓶腹饱满,共有17件;第三组为“罐形瓶”,无瓶口、瓶颈和瓶腹的区分,呈丰满的罐形,共有7件;第四类为“觚形瓶”,其瓶口开放,尺寸较瓶颈、瓶腹都大,呈盆状,共有5件(图3~7)。

  而每组图像中,瓶形又有着不同程度的差异。从瓶的平面形式来看,数十幅瓶体,无一雷同,有方形、球形、鼎形、圆形、六角、八角等;从瓶体轮廓来看,亦是或圆润光滑,或棱角分明。丰富的造型变化,也成就了“百瓶图”极强的装饰性和艺术价值。


(图3:“百瓶图”瓶的四类造型)



(图4:观音瓶)



(图5:鹅颈瓶)



(图6:罐形瓶)



(图7:觚形瓶)


(3)材质表现

  “百瓶图”中,工匠对瓶体肌理的刻画非常精准,将瓶的材质表现得淋漓尽致。按材质大体可分两类:青铜器和瓷器,其中青铜器21,瓷器31件。两庑右侧第一组,一件周身圆环装饰的橄榄瓶(图8),竟刻画出铜环的金属质感,该图像甚至打通了视觉到听觉的感官通道,观此图像,似能闻叮当之声。同组另一件鹅颈瓶饱满圆润(图9),则表现出瓷器的温润之感,瓶身所绘的装饰图案也清晰可见。

  无论青铜器还是瓷器,均体现出明清文人对瓶之鉴赏“贵铜瓦、贱金银”的价值取向。胡氏先民热衷于此类质地的表达,体现了明清时期徽州好儒、崇尚清雅之趣的社会风气。


(图8:青铜罐形瓶)



(图9:鹅颈瓷瓶)


(4) 瓶体装饰

  “百瓶图”对于瓶体的雕饰也极为讲究,可分为两类,“纹样”和“图案”。其中,青铜瓶以“纹样”为主,包括兽面纹、蝉纹、夔纹、三角雷纹、勾连雷纹、乳钉雷纹、菱形纹、龟背纹、八卦纹、回纹、万字回纹等[1];瓷瓶装饰既有“纹样”,也有“图案”,除回纹、冰裂纹、冰梅纹、云纹、菊花锦地纹等纹样外,瓷瓶也多雕饰植物、山水、人物、花鸟、琴棋书画、蝙蝠、寿字、如意、卷草、锦鸡牡丹等图案内容。胡氏先民通过雅致、吉祥的“纹样”和“图案”,来表达其审美趣味和价值取向。(图10~13)

  除图案化的瓶体装饰外,“百瓶图”还添加了多种辅助元素,瓶耳的处理便是重点。“百瓶图”中,有20件花瓶都点缀了造型各异的瓶耳作为装饰,包括环状、如意形、云纹形、鹰嘴衔环、鹿首、兽首衔环、海棠花环等;也有在瓶身附加装饰元素的,如前文所述的橄榄瓶装饰了48个圆环,另一幅罐形瓶则带状装饰了9个方环;此外,每一组图像均设计了造型各异的木质瓶托。多样的装饰元素丰富了“百瓶图”的图像内容,提升了其装饰性。


(图10:瓶体上装饰的“冰梅纹”)



(图11:瓶体上装饰的“万字回纹”)



(图12:装饰八卦图案的青铜花瓶)



(图13:观音瓷瓶装饰“金鸡牡丹图案”)


(5) 瓶插元素

  瓶插花卉是“百瓶图”的另一主体,在图像的处理上,除享堂背面保存的一组5幅较抽象,其他47幅均采用了写实图案,栩栩如生。花瓶形态各异,瓶插亦各不相同,包括花卉、果实和枝三种类型。其中以花卉数量最多,包括牡丹、玉兰、鸡冠花、瑞香、萱草、长寿花、海棠、兰花、月季、荷花、菊花、梅花等;果实有寿桃、佛手瓜等;枝则有桂花花枝。瓶插布局疏朗有致,正所谓“插花不可太繁,亦不可太瘦,高低疏密,如画苑布置方妙”[2],“百花”对应“百瓶”,更加丰富了“百瓶图”的图像内容,也构成清秀、雅致的装饰特征。


 三、 “百瓶图”的工艺文化传统

胡氏宗祠“百瓶图”的前图像志分析必然要思考其最本源的工艺和物质基础,显而易见,徽州社会的雕刻工艺传统由来已久。

(1)徽州雕刻工艺的传统

  徽州雕刻系统大体上分为两类,一是刻书、木刻版画、墨模、篆刻等所谓精英文化艺术的领域,这部分工作内容要求工艺精湛、刀法精细。二是与庶民百姓日常起居紧密联系的器物和建筑装饰,如家具、粿模等,其中,建筑装饰是百工施展雕刻技艺的重要阵地,也是普通百姓可以享用的雕刻艺术,此类作品在明清徽州俯拾即是。无论刻书,还是建筑雕饰,在徽州的造物活动中均同享“雕刻”的技术系统和经验,刻工们以此技艺来改造生活空间,根据不同的使用目的而选择不同的媒材,最终形成不同的雕刻模样,“百瓶图”正是其中精品。

(2)“百瓶图”的工艺特征

  胡氏宗祠“百瓶图”裙板木雕位于寝殿、两庑围合的内向型空间四周,为配合天井的光源,“百瓶图”选择了浅浮雕工艺,雕刻深度在10~20mm之间,既方便观者正面欣赏,又能够利用光影效果突出造型。

  “器物之美一半是材料之美,只有适宜的材料才具备优良的功能,没有良好的材料就不能产生健全的工艺”[3]。“百瓶图”选择性能优良的香樟木为雕刻材料,其木质细腻,纹理清晰,质地坚韧,不易折断且不易产生裂纹,整幅图像不饰髹漆,或仅髹以透明的桐油,充分展示材料之美的同时,也尽显雅致之风。

  “百瓶图”裙板木雕的创作,经过了放样、粗坯、半粗坯、精刻、刮光、打磨和上光等工艺流程。放样即是将绘制在宣纸上的图稿平整地裱在加工好的木板上;粗坯则是用平凿、圆凿大段铲切,快速制坯,勾勒出轮廓;半粗坯便开始刻画图案本身,讲究用刀如笔;精刻是在半粗坯基础上处理细节,使画面生动,形象逼真。“百瓶图”不饰髹漆,因此对刮光和打磨的工艺要求极高,画面完成后需要用刮刀对画面的“地子”进行反复的刮光处理,以达到平整光滑,此时,木材的纹理,便清晰地表现出来;而图案本身的打磨更为重要,工匠要使用不同规格的锉刀反复打磨作品细节,使整个画面光滑细腻,浑然一体。“百瓶图”最后的上光处理运用了两种不同的方式,一类不做髹漆,而是通过长时间的包浆,逐步形成光滑细腻的表皮,呈现出温润的瓷器质感;另一类,则髹以透明的桐油,经过抛光处理,散发出熠熠生辉的金属光泽,呈现青铜器的质感。

(3)“百瓶图”文人化的制像传统

  在中华民族的民间雕刻中,鲜有如徽州一般,文人意识对民间雕刻工艺有如此深刻的渗透。换而言之,徽州的文风蔚然滋养了徽州艺术的蓬勃发展,其中徽州版画、徽州刻书、徽州墨模等雕刻艺术的繁荣,对徽州建筑木雕的创作影响极大。具体到胡氏宗祠“百瓶图”,其呈现的形式和内容,在徽州刻书、版画和墨模中都曾有大量的出现。明万历年间吴养春刊刻的《泊如斋重修宣和博古图缘》、《泊如斋重修考古图》记载了大量的青铜器物的造型、尺寸和纹饰;明末清初胡正言刊刻的《十竹斋书画谱》则记录了大量的植物图案;而《鉴古斋墨薮》中也记录了徽州制墨大师汪近圣所制一套《御制花卉图诗墨》,雕刻了桂、梅、荷、菊、荼蘼、海棠、牡丹、玉簪等48种花卉图案,这些图像,均以不同的视觉形式再现在“百瓶图”的图像体系之中(图14)。


(图14:泊如斋重修宣和博古图缘中器物形制与“百瓶图”之比较)


 四、“百瓶图”的文化意蕴

  “图必有意,意必吉祥”,徽州先民在制像过程中,非常重视图像背后蕴涵的寓意。胡氏宗祠“百瓶图”便以其古典、雅致的画面,兼寓意丰富图像内容,寄托了胡氏族人的心理诉求和美好愿望,作为一种符号,展示出极为丰富的多重文化内涵。

(1)祈福纳祥

  众所周知,因为谐音,“瓶”与“平安”的吉祥暗示和心理关联由来已久,在中国传统装饰中,“百瓶”意喻 “百世平安”,亦有“百事平安”之意。可以说,徽州巧匠们通过“百瓶图”的创作,将这一题材的艺术创造推向了顶峰,因为“百瓶图”远不止于刻画形态各异的博古瓶型,而是以“瓶”为核心,结合瓶插花卉,瓶体的装饰等辅助视觉要素,延伸出更为丰满的吉祥意义体系。比如:“百瓶图”与瓶插玉兰、海棠、迎春、牡丹和桂花等图像组合,取其谐音,寓意为“玉堂春富贵”,象征吉祥如意、金玉满堂、平安、富贵和权势;瓶插佛手意喻多福;瓶插水仙可避邪除秽;瓶插瑞香则祈愿“祥瑞”降临;瓶插菊花、寿桃、长寿花则祈福延年益寿;瓶身上描绘“锦鸡牡丹”象征“吉祥富贵”,而瓶身雕刻蝙蝠、寿字则意喻福寿延年,一组“百瓶图”,便寄托了胡氏族人对生活平安、富足、安康的美好愿景。

(2)子孙教化

  “百瓶图”展示了龙川胡氏的望族身份和地位,同时也反映出宗族对子孙登科入仕的祈愿。罐形瓶中一枝鸡冠花,寓意“官上加官”(图15);而与桂花花枝组成图像,则借“折桂”,意喻科举成功。“百瓶图”亦对子孙的道德自律提出要求,如瓶身上雕刻冰裂纹或冰梅纹,意在劝谕子孙只有通过寒窗苦读,方能出人头地;瓶插荷花借其“出淤泥而不染”的品格,告诫子孙即便步入仕途也当以廉洁自律;而瓶身刻绘菊花锦地纹,取“菊”与“局”的同音,告诫要有“大局观”。

(3)人生警示

  “瓶”也常意喻“平和”与“平静”,走进“百瓶图”环绕的胡氏宗祠寝殿,心境也会顿觉安宁。“百瓶图”告诫胡氏族人“行商”或是“业儒”的成功都离不开平和平静的心态。商人以追逐利润为目标,而徽商却在“厚利”和“信誉”中选择了后者,保持平和的心态,不急功近利,注重商业道德,成就了“儒商”精神,而当经营中面临机遇或危机时,更要保持平常心,方能审时度势,在商海沉浮中立于不败之地。研读经书亦是如此,只有做到平心静气,才能追求儒学之精髓,领悟文字中之真谛,方有“登科入仕”的可能。“百瓶图”的意义表达,润物无声地关照着徽人“亦儒亦贾”的价值结构。

  “瓶”亦有“守口如瓶”之意,正如晋朝傅玄在《口铭》中便写道:“病从口入,祸从口出。”“百瓶图”想必也有告诫子孙无论入仕为官或是下海经商都需谨言慎行的含义。

  如此看来,“百瓶图”的意义表达不仅仅停留在平安吉祥的层面,更是一部指导子孙进行人生修为的图像教科书,成为宗族教育别有趣味的形式,一副“百瓶图”充分表达了胡氏先民在物质、精神和政治上的诉求。


 结语

  胡氏宗祠的“百瓶图”,堪称徽州雕刻艺术中的精品,同样是我国明清时期民间装饰艺术的瑰宝。在装饰形式上,徽州巧匠将同一题材以多样化的造型语言和工艺技巧予以表现,追求“和而不同”的制像境界,其典雅的装饰特征,符合胡氏族人的审美情趣,其深层的文化内涵,更反映出胡氏族人的生活理想、文化心理和价值观念。徽州装饰图像浩如烟海,“百瓶图”只是冰山一角,但是,其深邃的意义表达与变化精湛的图像形式,对于我们走近徽州先民的物质生活、精神文化、生活追求和民间信仰,也许能提供一个新路径,其艺术价值和民俗文化价值也值得我们更深入地探索。


(图15:罐形瓷瓶寓意“冠上加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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