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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之门

 昵称535749 2017-07-02

2017-07

-01 17:05 | 豆瓣:肥肥肥肥肥

引用北岛老师的话起头——

有关死亡的知识是钥匙,用它能打开午夜之门。

如果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件事情是确定的,那就是打出生起,我们就面临着必然的死亡。如果这个命题不能成立,那一定是因为耶路撒冷的存在撼动了它的确定性。

(一)

我住的房子在耶路撒冷城市的西边的一片住宅区,远离闹市和景点。房东是一对在耶路撒冷长大的年轻犹太夫妻。妻子跟我说,他们不是正统犹太教的信徒,没有那么多繁文缛节和宗教规范,但绝对不能带猪肉和海鲜进来,吃肉类食品和奶类食品必须要用不同的餐具。他们的冰箱上贴着他们一年前的结婚照,丈夫穿着传统的犹太男士服饰戴着帽子,妻子从头到脚包裹着一层层的洁白的头纱和蕾丝婚服。她看着照片笑笑说:我真的很不喜欢这个结婚照。

碰巧遇到了五旬节。五旬节的前夕的这个夜晚,他们家的厨房滋滋作响,飘散出很香醇的牛油煎蔬菜的气味,待萝卜、茄子、西葫芦开垦出金黄且略泛焦脆的沟壑,妻子就把它们铺在一片片的千层面之间,洒满高级的芝士奶酪,然后带着这一大盘千层面回到那个大家庭里庆祝这个节日。年轻的妻子不知道五旬节的来历,但她知道在五旬节的前夕他们必须要吃芝士奶酪这样的奶制品。在她看来,这不是宗教的教义,这是几千年流传下来的民族传统。


午夜之门

五旬节当天跟所有的安息日一样,人们不上班,商店不开门,公交不运作,只有太阳不会放假,一如昨天与即将到来的明天,划破拂晓,照亮蓝天,黄色的城市泛出金闪闪的光,就让人感到了不曾安息的金闪闪的生命力。而房东夫妻的丈夫在这样的日子里也跟其他的犹太人一样在家安息。

他是一个工程师,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归。晚上的休息时间,他会换上背心和大裤衩,躺卧在沙发上一边看美剧,一边喝啤酒,我在时,他会给我也递上一瓶。以色列著名国产啤酒Goldstar,度数很低,多喝不醉。五旬节和安息日,他跟平时下班回家后一样,赖在沙发上,安静地喝啤酒看美剧,鲜见他出入厨房做饭进食。他告诉我,安息日就是坐在家里,无所事事。

这天又是一个安息日,这个小小的、以白色为基调的房子,阳光一如既往地涌进来,由于丁达尔效应而显形毕露的尘埃在沉静的房子里纷纷踏踏熙熙攘攘。屋外是行人稀疏车流伶仃的城市主要道路,偶尔能看到几个小孩子在家门口嬉闹,过一阵他们便会被唤回屋内,然后随着他们的传统犹太父母一起“盛装”打扮到犹太教堂去祷告。

在耶路撒冷到处都能看到孩子,从新生儿到初中生,深褐色的眼睛,野蛮生长的卷发,欧亚非交织的轮廓,男生顶着小帽子,女生穿着长裙子,几乎一眼就能看出他们身上流淌的犹太血统。最古老的文明孕育着最新鲜的人。尽管这其中的大部分会在成年之后,成为如我的房东夫妻这般世俗化的以色列人。但就算他们世俗化如此,他们仍然选择一代一代容纳着祖先的传统,留在耶路撒冷,他们的生命在耶路撒冷中川流,耶路撒冷也流淌在他们的生命中。


午夜之门
午夜之门

(二)

搭乘轻轨一路向耶路撒冷的东北方向驶去,就能到达耶路撒冷的古城。古城的入口有很多,进入古城之后就像是走进了一个迷宫,各种巷道曲径纵深,每一条巷道前面还有更多的分岔路,用一种神秘的规则将老城划分为犹太区、基督区、伊斯兰区,不同的语言、信仰、物什在其中神秘地错落交融,组成了一个个神秘的平行世界。

在这样的平行世界里,每一条巷道都通向生命,每一天,古城都在犹太人、基督徒、穆斯林和各国游客的脚步声中迸发出生命的心跳。而这每一个心跳的下方,曾经有无数的心跳在那里消逝着迎接死亡。每一条巷道都来自于死亡,每一本有关耶路撒冷的古籍在描绘历史画面的时候,无一不是鲜血淹没脚踝,尸骨堆积如山。

或许正是因为那里的一砖一瓦、一柱一墙都铸之以鲜血、灌之以骨骸,几千年过去,那里的石头、城墙、建筑、泥土吸收了无数亡灵的精华,在日晒中越发闪烁坚毅,各自延展着自己的生命。胡瓦会堂时常会有犹太讲义,四周贴着很多讲义的时间表,不加装饰的白石外观在血液的洗礼下传承着犹太教对圣洁的忠诚。大卫王的塔楼会在每一个日落之后的夜晚成为古城之光,流光溢彩的霓虹打在塔楼上,从中仿佛能看到往昔大卫王的辉煌和所罗门的宝藏。

三大宗教的至圣之所矗立在这片以步行便可以丈量的古城中,见证着一场场的战争一桩桩的罪恶一处处的神迹一次次的凯旋。


午夜之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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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之门

最早的犹太领袖在山顶建立起了圣殿,它穿越了几千年的争夺和侵略,最后浓缩成仅存的位于西边的一堵哭墙。从哭墙的最底部一直往顶端张望,一层层堆垒的石块是一段段杀戮的历史,无数人曾经在哭墙上方射出弓箭,无数人曾经在哭墙下中箭死亡。而如今,哭墙下不再血流成河,虔诚的人们,他们在那里祷告,在那里哭泣,在那里成人,在那里结婚,在那里接受生命最初和最后的颂咏。他们相信墙的背后是神灵栖息的地方,鸽哨划过,为世人唱响柔和慈爱的歌。

就在这片哭墙的顶部,最早的伊斯兰先知穆罕默德带来了圣殿山上的圆顶清真寺,他从清真寺的一块石头上感到了召唤,与天使加百列一起夜行登霄,进入天堂亲见真主。我见过的清真寺不胜枚举,但这一座仍然令人敬畏。伊斯兰典型的蓝绿色八角形基座,上方隆起熠熠生辉的穹顶。这个穹顶在祷告的时候向外传放着肃穆的宣礼词,从圣殿山上发出耶路撒冷最耀眼的金黄。万里无云,白日孤悬,它是这座城市唯一与之遥相辉映的一道光。

不远处的伊斯兰区,条条街道焚香萦绕遮天蔽日,各个小贩穿戴着穆斯林的装束,兜售着各种各样充斥着魔幻色彩的伊斯兰的食品和物件,独有一条与众不同的街道横穿其中,这条被后人称为“苦路”的街道拾级而上,引领人们走向耶稣下葬和复活之所圣墓教堂。圣墓教堂中有耶稣之塚和耶稣受难的膏油石,基督徒门列队走进耶稣的坟墓,如饥似渴地吮吸着膏油石上源源不断的油脂,亲吻,抚摸,画十字,焚烛。每个周五的下午都会有一场重走耶稣背负十字架受难之路的活动,人们会从圣墓教堂出发,背着十字架走上古城外的橄榄山。有人会体力不支,有人会热泪盈眶,但一直有人走着,苦路之“苦”才得以历久弥新,信仰才得以潺潺翻腾亘古不朽。

这一片古老的城区不仅仅是三大宗教的圣所和供游客观览的景点,几千年来它始终承载着以色列人的生活和生命。这里有学校、有市场、有餐厅、有人们生命中一个个举足轻重的处所。古城深处有一座世界上最古老的庙宇遗址,遗址旁是古城区里的幼儿园,有开放式的小操场、滑滑梯、跷跷板、小爬梯,小孩子们在那里嬉笑打闹,弟弟护着皮球,姐姐护着弟弟,古老的遗址守护着这些刚到世上没多久的小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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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之门

(三)

黑夜降临的时候,晚风吹散沙漠地区的阵阵暑气,皮肤感到阵阵凉爽。古城墙外唱歌的人、弹竖琴的人、吹长笛的人、跳舞的人从城市的四面八方涌过来。白天需要劳作的人,白天需要安息的人,在黄昏渐行渐远的暮色中蠢蠢欲动。一座经历了太多晦暗的城市,似乎不再欢迎黑暗的降临,每一寸的黑暗需要有光,每一分的黑暗需要声响,黑暗塑造着不一样的生命力,是白昼的涅槃,黑暗似乎不再是黑暗。

这晚有今年以色列艺术节的开幕音乐会,大会邀请了很多以色列的音乐名人,有一群中老年人组成的管弦乐团,有融合了电子乐和也门、巴尔干民族音乐的女子团体,有以色列独立电子幻音,有深受灵魂乐和阿拉伯民谣影响的爵士,有风格难定的种种。一个如国内演唱会规格的会场乌泱泱坐满了人,我的前后左右全部都是以色列中老年夫妻,往外面一点张望才看到一些年轻人,站在过道上随时准备随着音乐扭动。

正式开始之前,以色列的文化部部长上台致辞,我听不懂希伯来语,所以不知道她说了什么,只见原本还在鼓掌欢呼的观众们突然间开始愤怒地呐喊,部长在台上作出回应,台下的观众越加激愤,纷纷起身作出哄她下台的手势。台上声声忿,台下声声怨,台上台下刹那间组成了一幅让我莫名其妙又有些滑稽可笑的画面。坐在我前面的一位约莫40岁左右的男士在抗议的过程中,发现了坐在他们中间看起来很迷糊的我。他用英语跟我解释,说这是一个很讨人厌的部长,她对艺术有歧视对音乐不尊重,所以很多人都不喜欢她。

这个画面大概僵持了10分钟,然后在众人齐声大喊“Mu-Si-Ka”(音乐)之后,部长终于走下了舞台。乐队开始上台表演,观众开始在音乐中摇头晃脑,一切恢复了正常。会场把所有的栏杆和凳子都撤掉,整个会场变成了一个音乐节的现场。中老年以色列人对音乐的热爱超出了我的想象,他们躁动的程度能让国内绝大部分的所谓“滚青”和“文青”为之汗颜。

就在这个场地外一公里的地方,就是古城。音乐会结束后已是接近晚上11点,我从古城的区域经过,那里仍然人头攒动,跳舞的还在跳舞,唱歌的还在唱歌,还有很多坐在路边喝啤酒的,靠在一起吹风聊天的,还在排着队的咖啡馆,还在泛着暖的杂货店,都在这片大地的夜中不停息地旋转。

黑暗没有止息,音乐没有止息,愤怒没有止息,渴望没有止息,生命也就没有止息。


午夜之门
午夜之门
午夜之门

(四)

这片生命在历史漩涡中潮汐潮涨,人们都不可豁免地卷入其中。以色列经历了多少黑暗,就有多少能量释放黑暗。

就在这一片融融的古城之夜中,我们似乎很难想到,在20世纪末期,以色列与巴勒斯坦仍在开战,以色列占领了很多区域,炮火随时从天而降,坦克随时攻破平房,巴以边境遍地难民,失去父母的孩子蜷缩在墙边,失去孩子的父母已生无可恋。曾经的受害者,变成了一个进击的杀人犯。

直到今天,以色列仍然是一个孤高的国家。它流淌了几千年的鲜血,如今凝结成一个骄傲的伤疤,那是一个足以让它藐视群芳的战绩,一个膨胀的勋章。它仍然占领着很多处巴勒斯坦的土地,包括耶稣的出生地伯利恒。这里的士兵穿着飒爽的军服,男的健硕,女的性感,大街小巷随处可以看到他们扛着机关枪的身影,他们像是这个国家最酷最美的一群人,而这个国家仿佛是用这种不一样的帅气和美丽在向对手示威,仰高了鼻子,斜乜着目光。

耶路撒冷现在的和平,在历史的映射下显得既让人怜惜又让人叹惋。它为历史所牺牲,也为历史所创造,它始终带领着人们在一片片生命和死亡中,向明亮如暗的午夜之门走去。

我们一直找寻着那把钥匙,我们也希望永远打不开午夜之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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