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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鶴山人《詞調亂彈》之:賀新郎

 WENxinHANmo 2017-07-02

  龍譜說此調始自東坡,那麼似乎最原始的應該是因其起句而名《乳燕飛》,但它在後來卻是極盡換名之能事,不斷地被各個名作中的名句掉包,什麼《金縷曲》、《金縷歌》、《金縷詞》啦,什麼《賀新涼》、《風敲竹》啦,當然,又攤上個喜歡自命名的張輯,深覺自己的把貂裘換酒長安市闊氣,就為它換成了《貂裘換酒》這麼拉風的唬人名字。但繞了一大圈,這《賀新郎》的官方調名是從哪里來的,卻竟是不知道,於是有人就據此臆測說此調本是祝婚所用,應為喜慶之辭。但龍榆生明確指出其聲情鬱勃使人慷慨,似不適合拿以祝壽祝婚。

  近代一干格律狂人曾研究出這是一個四聲嚴調,且需配押入聲,無奈這種考古行為在當時就已經沒有市場了。在歷史漫長的發展過程中,此調別說是四聲嚴調,就是疏調都早已算不上,而是基本可劃入極疏調的行列。但若就此反思,似也並非一件壞事,從填詞的角度說,四聲詞固然是傳統的一塊自留地,但如果隨便拉出一個調子都需要額外小心其在格律上埋下的地雷,那麼詞此一形式也必將加速它自己的衰頹。而若將因歷史原因已經放寬准入條件的部分詞調,就此維續並提倡,在一種滿足基本聲韻要求的寬鬆前提下,文本的探索和實驗無疑將得到更大的發揮空間,其所得將遠超過其所失,未嘗不是另一種接續傳統的可行。

  有宋一代的此調創作,蘇軾與葉夢得的兩首固然值得一提,它們基本奠定了此調的散寫風格,但特別需要拉出來曬的則是稼軒的兩首:

  賀新郎別茂嘉十二弟

  綠樹聽鵜鴂。更那堪、鷓鴣聲住,杜鵑聲切。啼到春歸無尋處,苦恨芳菲都歇。算未抵、人間離別。馬上琵琶關塞黑,更長門翠輦辭金闕。看燕燕,送歸妾。將軍百戰身名裂。向河梁、回頭萬里,故人長絕。易水蕭蕭西風冷,滿座衣冠似雪。正壯士、悲歌未徹。啼鳥還知如許恨,料不啼清淚長啼血。誰共我,醉明月?

  賀新郎聽琵琶

  鳳尾龍香撥。自開元、霓裳曲罷,幾番風月。最苦潯陽江頭客,畫舸亭亭待發。記出塞、黃雲堆雪。馬上離愁三萬里,望昭陽宮殿孤鴻沒。弦解語,恨難說。遼陽驛使音塵絕,瑣窗寒、輕攏慢撚,淚珠盈睫。推手含情還卻手,一抹梁州哀徹。千古事、雲飛煙滅。賀老定場無消息,想沈香亭北繁華歇。彈到此,為嗚咽。

  這樣弄不好就會變成獺祭魚的寫作,不是一般人能勝任的。龍榆生就說:使用大開大闔,縱橫馳騁的筆陣,常是抓著一大堆歷史故事,層層疊疊地累積起來,好像不相連屬似的,但最終憑著一股氣把散亂滿盤的珠子貫穿了起來。這已經是散寫之上的境界了。有點像散點透視的繪畫法,有著多個分散不同的焦點,看似各自為戰,各為主體,其實總還有整體調協的那麼一隻手操控自如,統領一切著。這靠的是什麼?就是上下片兩個逆入平出的七字句,算未抵、人間離別正壯士、悲歌未徹記出塞、黃雲堆雪千古事、雲飛煙滅,作為此調的樞紐,收繳上文,喚出下文。故昔年網間盛行此調之時,風挽師僅憑腰部七字句是否挺得住來定優劣,可說是金針度人之終極秘技,惜人多不能明。而最搞笑的是,吳藕汀老先生在《藥窗詩話》裏堅定地認為,辛棄疾乃劉過之馬甲,實讓人佩服其異想天開。如上二詞之手筆,豈劉改之所能到?軍師即言:此是不能明劉辛之異也。而世多以叫囂目劉之江湖派,藉以區分他們和稼軒的層次,是很有道理的。

  夢窗的跌盪雖不及稼軒,但偶为這樣的一個辛派御用調,還是多少激發了他隱藏的一些潛能的,昔時著文對此有過詳細分析,今一併翻出:

  金縷曲陪履齋先生滄浪看梅

  喬木生雲氣。訪中興、英雄陳跡,暗追前事。戰艦東風慳借便,夢斷神州故里。旋小築、吳宮閑地。華表月明歸夜鶴,歎當時花竹今如此。枝上露,濺清淚。遨頭小簇行春隊。步蒼苔、尋幽別墅,問梅開未?重唱梅邊新度曲,催發寒梢凍蕊。此心與、東君同意。後不如今今非昔,兩無言相對滄浪水。懷此恨,寄殘醉。

  釋:喬木之起,變慣用之兩仄為平入,聲容遂有促歎之感,基調已然渲出。旋小築韻空際轉身,神力冠絕。前說韓王戰事總總,至夢斷神州故里便已悲沉至極,卻以小築卸化無痕,筆致一變而為輕快,他人斷不能為。華表句一反常規,不言築宮後事,而一筆折回今時,言韓王之魂若化鶴而回,見此家國憔悴、花木無情,亦有淚傾,是抑筆之法,為下起作伏。換頭句又出一轉,回勒看梅事,舒緩有致,不受挾於上結,亦難到之筆,此先抑後揚之法。後兩韻言看梅賦詞,皆有鬱積之勢:問而不答,純以景出,全作徘徊迴旋貌。此心句更接一頓挫,語勢越更積重。所謂盤馬彎弓只不發後不如今今非昔一句突迸,遂有銀瓶乍破之感。然旋以相對滄浪水猛然作咽,未及餘音繞梁而作休說之態,沉痛難當。尾結回收中別有暗宕,感慨處雖一字一頓,然情愁則鋪排而開,留白復又綿延,唯使人浩歎而已。

  到了清代,稼軒詞一度先被冷落,後則又受到熱捧,賀新郎也在這個過程中達到鼎盛,秋水軒唱和是起了關鍵作用的,而陳維崧更是總共寫了135首這個調子,占其《湖海樓詞》壹千多首篇幅的十分之一左右,然賀新郎之失也恰正在此,連篇累牘的唱和與率意而為的創作對於此調實是有害,不斷挑戰著人們審美以及興趣的極限,而相似的風尚對於創作的開拓也十分有限,除了留下一個風騷的歷史背影,其他深刻的印象卻很少。所以這個時期的篇幅毫無疑問應當留給顧貞觀的梁汾體

  金縷曲寄吳漢槎

  季子平安否?便歸來、平生萬事,那堪回首!行路悠悠誰慰藉?母老家貧子幼。記不起、從前杯酒。魑魅捉人應見慣,總輸他覆雨翻雲手。冰與雪,周旋久。淚痕莫滴牛衣透。數天涯、團欒骨肉,幾家能彀?比似紅顏多薄命,更不如今還有。只絕塞、苦寒難受。廿載包胥承一諾,盼烏頭馬角終相救。置此劄,君懷袖。

  又

  我亦飄零久。十年來、深恩負盡,死生師友。宿昔齊名非忝竊,只看杜陵窮瘦。曾不減、夜郎僝僽。薄命長辭知己別,問人生到此淒涼否?千萬恨,為兄剖。兄生辛未吾丁醜。共些時、冰霜摧折,早衰蒲柳。詞賦從今須少作,留取心魂相守。但願得、河清人壽。歸日急燔行戍稿,把空名料理傳身後。言不盡,觀頓首。

  如果說東坡的以文為詞還帶有某種螺螄殼裏做道場的意味的話,那麼《彈指詞》中的這兩首《金縷曲》則給人以極度的揮灑感與震撼感,文字與氣息的自由馳騁,完全弱化了平仄的束縛,作者在熔鑄進其生命精誠的同時,對詞體進行了一次突破,提供了一個經典的皆可入詞的創作範本。到底有多經典呢?連一向感慨山一程,水一程的納蘭容若都忍不住要效仿一下:

  金縷曲贈梁汾

  德也狂生耳。偶然間、淄塵京國,烏衣門第。有酒唯澆趙州土,誰會成生此意。不信道、竟逢知己。青眼高歌俱未老,向尊前拭盡英雄淚。君不見,月如水。共君此夜須沉醉。且由他、娥眉謠諑,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問,冷笑置之而已。尋思起、從頭翻悔。一日心期千劫在,後身緣恐結他生裏。然諾重,君須記。

  末二韻的存在,是可以使人直接無視其被今日廣大粉絲所津津樂道的羸弱令詞的。納蘭或許不是第一流的詞人,不過至少在金縷曲的長河中他憑此就有足夠的露臉資本。

  至於清季的金縷曲展位,還是留給公認的大佬比較好,而且由於晚近諸家名篇不多,海綃更是一首都未曾填,事實上可供挑選的範圍本來就不大,最出名的梁啟超的瀚海漂流燕是近於玩票性質的,所以彊翁還是最鎮得住場面的:

  金縷曲久不得半塘翁書賦寄

  下殿扁舟具。傍滄江、經年堅臥,西風孤旅。不近彈棋中心局,依舊埋憂無路。枉贏得、蘭成詞賦。袖墨淋浪神州淚,算韓陵片石差堪語。歌不得,獨弦苦。竹西未是無佳處。只吞聲、杜鵑再拜,低頭臣甫。海氣荒荒蛟龍惡,我亦枯槎倦渡。尚夢繞、燈床風雨。散髮相從明朝事,問江幹鷗鷺平安否。須為報,尺魚素。

  又書成寄王病山秦晦鳴

  斗柄危樓揭。望中原、盤雕沒處,青山一髮。連海西風掀塵黯,捲入關榆悴葉。尚遮定、浮雲明滅。烽火十三屏前路,照巫閭知是誰家月。遼鶴語,正嗚咽。微聞殿角春雷發。總難醒、十洲濃夢,桑田坐閱。銜石冤禽寒不起,滿眼秋鯨鱗甲。莫道是、昆明初劫。負壑藏舟尋常事,怕蒼黃柱觸共工折。天外倚,劍花裂。

  晚近詞的生氣與局面,基本都能於此顯現出來,詞之修習者可資參考,史之索隱者可據發微,而最重要的是,這裏面所蘊含的男兒要展回天策,都在千盤百折中的氣韻,是玩轉傳統金縷的必備。

  今時之金縷創作,仍依前次所言,僅據鄙人孤陋寡聞之所及並口味偏好,略提一二。軍師必然有份:

  金縷曲

  降作吳山鬼。若有人、山阿悄立,不知名氏。度盡層林風露冷,螢火磷磷香芷。髡柳下、獨星如洗。夢寐長淮空積水,棹孤帆澹澹蕭然濟。天不老,人何悔。豐狐文豹其皮罪。散千金、成吾酒病,養吾詩痞。最恨生材難有用,焉學丈夫奇偉。冰旗蕩、悠悠遠市。漸肉髀間慚諸友,被阮囊羞澀惟酣睡。推食食,解衣衣。

  弱冠手筆即已臻此化境,別人可真沒法活了。晉如兄評曰:霸悍如其年。余意陳其年何足道哉,湖海樓詞氣場有餘,終是東北彪形大漢身板,剛而易折,不似軍師剛柔相濟,張力無限,留下的闡釋空間也足夠讀者每人各自發揮。就個人反復咀嚼多年之感,覺此一篇之神貌精華具濃縮於夢寐長淮空積水,棹孤帆澹澹蕭然濟。天不老,人何悔。一段,非胸襟極度宏闊者不能道。且每味之必有搖曳處各不相同之體驗。古典主義以及以古典主義為基礎開拓出來的具有融合與探索意義的金縷手段,到此可以說是被基本玩盡了。總結麼,就是軍師的一句話:需以胸中塊壘澆鑄之。也就是說,如果不是苦大仇深、牢騷滿腹、幽怨至極的話,要碰這個調子,還得三思而後行啊。

  而由古典向現代過渡的金縷嘛,可成為代言的自然是獸體

  賀新郎一個人的車站

  汽笛聲嗚咽。月臺側、帽檐懸置,煙頭明滅。鐵軌夜深猶私語,報導北方有雪。倏傳來、寒芒兩抹。應是冬冥淩朔野,向曩昔玄漠之遺瞥。爰所在,亂山闕。客車過路曾輕刹。把他者櫥窗,一霎向誰陳列。他者夢中懷舊客,消得斷章一節。老站長、蜷呼酒渴。送盡童年逍遙我,正滿原綠浪浮蝴蝶。小木屋,括圓月。

  雖然你盡可將此視為一種新時代私人化的寫作,但所謂文藝的力量,仿佛一把刀,直接捅進你的心臟,觸動著你最敏感的那根神經,儘管很多時候,這種觸動甚至往往帶有傷害的色彩,它使你惘然刺痛,卻無跡可尋。當第一眼瞥到送盡童年逍遙我,正滿原綠浪浮蝴蝶的字句,作為讀者的我就已然繳槍投降了,往事一幕幕、一幀幀,開始放映。這種造成了讀者主觀代入效果的場景所蘊含的能場,作者未必自知,讀者也未必自覺,且不同讀者所能進入的場景是不同的,而其所需要的契機,依然僅僅只是某個細微的人生經歷和體驗的交集。所以從這個角度來說,獸體其實並非是什麼本質上的實驗性的文本,而是古典主義在現代化佈景中的延續和演化。每一個在獸體詩詞中找到慰藉的讀者,仍然都是在潛意識裏追尋著那份古典主義詩詞的情懷,都是希望在古典與現代之間架起一座橋樑,用噓偶的話來說,就是去古人那裏討生活,去尋找根源上的共通,也就是在古典的範疇內去解釋並發展實驗。當然這並沒有什麼錯,也或許是最能為詩詞的受眾與愛好者所接受和認同的,也或許將是詩詞在新時代及今後的一條康莊大道。

留以存脈 文以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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