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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师联盟》里郭嘉对曹操自称“臣”有错吗? | 刘三解

 焚花煮酒 2017-07-03

最近写了好多篇《军师联盟》,三解都有点审美疲劳,不过好不容易有个历史热点,不做点科普实在太浪费了,还是硬着头皮上吧。


▲《军师联盟》中郭嘉盛赞曹操


刷评论的时候,三解发现有不少人说“看到郭嘉对着曹操自称臣,曹操自称孤”就弃剧了,因为编剧不懂历史啊,曹操又没自立为王,下属怎么能称臣,自家如何称孤道寡?


那么,咱们来掰一掰这个问题吧。



三国时代,谁能称孤?



郭嘉是三国知名人物,受荀彧举荐,被曹操重用,《三国志·郭嘉传》记载:


彧荐嘉。召见,论天下事。太祖曰:“使成大业者,必此人也。”嘉出,亦喜曰:“真吾主也。”表为司空军祭酒


请诸位严谨的历史考证派观众注意以上的文字,在曹、郭二人的首次面试时,曹操已经称“”了。


首先,曹操自称“孤”很正常,在曹操的名文《让县自明本志令》,又名《述志令》,见《三国志注》引《魏氏春秋》:


始举孝廉……复定之,遂平天下……今言此,若为自大,欲人言尽,故无讳耳。设使国家无有孤,不知当几人称帝,几人称王。


此时为建安十五年,曹操既非帝,也非王,也没当上魏公,真是一口一个孤,凭啥?凭两汉制度,诸侯王、列侯即可自称


再来一个刘备的例子,见《三国志·先主传》:


先主遣使告璋曰:曹公征吴,吴忧危急。孙氏与本为脣齿。


这一段是在建安十八年(213年),这时候刘备的爵位还是曹操上表请封的宜城亭侯,终究也是个侯,还有一个孙权,在曹操来袭时也自称孤,见《三国志·吴主传》:


权为笺与曹公,说:“春水方生,公宜速去。”别纸言:“足下不死,不得安。”曹公语诸将曰:“孙权不欺。”


这叫孤对孤,不过孙权的爵位封的是晚点,到建安二十年(215年)坑死关羽时,曹操才表封他为“南昌侯”,在这之前是不是拿着父兄的爵位撑门面,咱就不得而知了。


其实,支撑着“野生历史学家”们自信心的,无非是流传民间的种种明、清忌讳,什么只有皇帝能用明黄色、只有皇帝能用龙纹、只有皇帝能称朕啊,这是汉朝啊,汉朝,皇帝上朝的衮服都不穿黄色好吗?


至于被秦始皇限制为皇帝自称的“朕”字,《后汉书·孝和孝殇帝纪》就记载:


庚戌,皇太后诏曰:……今皇帝以幼年,茕茕在疚,且佐助听政。


皇太后也可以自称“朕”,难道不是应该像清宫戏里一样称“哀家”吗?


不是,不是,不是,重要的事情说完三遍,该说郭嘉了。


▲《军师联盟》中曹操带兵逼宫



郭嘉称臣,真的错了?



郭嘉投入曹操麾下,担任司空军祭酒,这个要这么看——司空+军祭酒。


司空是曹操的官职,东汉为“三公”之一,不是三公消费,是司徒、司空、太尉三个官位,地位崇高,有“自辟僚属”的“开府”权力,也就是自己招公务员,国家承认职务给待遇


建安三年(198年)曹操申请在司空府设置了军师祭酒这个职务,也就是郭嘉担任的军祭酒,是《三国志》的作者晋朝人陈寿为了避讳司马师的名字,去掉了师字,可以看做是曹操为郭嘉因人设岗,萝卜招聘。


曹操此时的官位是司空、行车骑将军,他赖以掌握整个军政集团的组织结构,仍旧是在汉朝的体制下,汉朝的常规政府机构称为“公府”,他的机构称为“霸府”,他在“公府”的代表就是尚书令荀彧,所以尊称“令君”,而“霸府”由他自领。曹操的“霸府”和“公府”一样,都是合法的政府机关


与我们来自于明清的君臣理解不同,在东汉乃至魏晋南北朝的政治逻辑里,“府君”和“属吏”之间是明确的“君臣关系”,也即钱穆在《国史大纲》中总结的,当时的士大夫具有明确的“二重的君主观念”,即皇帝是君、府君也是君。


《后汉书·郅恽传》记载,汉光武帝时汝南太守欧阳歙想向朝廷推举督邮繇延,引发僚属议论:


恽(郡功曹郅恽)于下坐愀然前曰:“……明府以恶为善,主簿以曲为直。此既无君.亦复无臣,恽敢再拜奉觥。。”歙色惭动,不知所言。门下掾郑敬进曰:“君明臣直,功曹言切,明府德也。可无受觥哉?”


可见早在东汉初期,太守已经和僚属以君臣相待,另见《后汉书·独行列传》:


修排合直入,拜于庭,曰:“明府发雷霆于主簿,请闻其过。” (宰)晁曰:“受教三日,初不奉行,废命不忠,岂非过邪?”修因拜曰:“昔任座面折文侯,朱云攀毁栏槛,自非贤君,焉得忠臣?今庆明府为贤君,主簿为忠臣。” 晁遂原意罚,贳狱吏罪。


以上为东汉初年,再来看东汉末年,程度上只多不少,《三国志注·刘表传》引傅玄《傅子》:


嵩(刘表之僚属韩嵩)对曰:“嵩,守节者也。夫事君为君,君臣名定,以死守之今策名委质,唯将军所命,虽赴汤蹈火,死无辞也……设计未定,嵩使京师,天子假嵩一官,则天子之臣,而将军之故吏耳。在君为君,则嵩守天子之命,义不得复为将军死也。唯将军重思,无负嵩。”


这段话有点绕,是韩嵩向主君刘表剖白心迹,自己被刘表任用,有君臣名分,就会以死忠君,但是,如果自己受刘表委派到京师,汉天子授予一官,则自己就是天子的臣子,只是刘表的故吏,尽忠之节,就要转移到天子身上。


这也是曹操“奉天子以令天下”的根本价值所在,即在各个割据势力瓦解之时,以天子诏的形式,分化对方的团队,最终以汉室的名义将臣属于对手的士大夫消化掉,再选择其中精华部分纳入曹操自己的“霸府”。


具体的方法就是对人才在汉官的基础上,授予“霸府”的“参军事”头衔,比如荀攸、贾诩、钟繇、华歆、王朗、董昭、陈琳等人,再在“霸府”的职务序列里进行迁转,纳入自家的集团。


这个顺序正好和韩嵩与刘表的情况反过来,即藩镇到朝廷,“忠”的对象由小到大,而曹操这里则可以由大到小。


当然,郭嘉这种直奔曹操府中的,不需要这么麻烦,委质效忠的对象就是曹操,自然只有一重君臣之义,曹操就是君,他就是臣,自称“臣”有什么奇怪的?


再补一条汉代称谓的材料,见《汉书·爰盎传》:


刺者至关中,问盎,称之皆不容口。乃见盎曰:“受梁王金刺君,长者,不忍刺君。然后刺者十余曹,备之!”


一介刺客自称“臣”,唤爰盎为君,此时爰盎不过一个退休的老头罢了。


▲《军师联盟》中曹操持剑欲杀曹丕,有趣的君臣父子



门生故吏,曹魏之敌?



说过了两汉特殊的二元君臣观念,再来说说由此衍生出的门生、故吏。


这个词儿,在《三国演义》里说袁绍的时候就反复出现,但是在小说里,作用并没有体现,袁绍看起来就和个软柿子似的,曹操捏两下就爆了。


其实,这也是东汉特殊的概念。当时,三公、刺史、太守等两千石以上官员都拥有征辟属吏、察举贤良的权力,可以征辟属吏或向朝廷推荐人才,凡曾被某人察举入仕或征辟为官的人,已经不在此人部下,即成为此人的“故吏”,而此人则称为“举主”。


而人才的标准,是儒学的学问和相应的德行,这个学问此时仍旧封闭于家族传承,比如袁绍家,汝南袁氏就是世传孟氏《易》,杨修家,弘农杨氏则世传欧阳氏《尚书》,像司马懿他们家就没有这个学术传承。


那么,类似司马氏这样的家族,要在学问上有所进益,就需要投入这些大家族的门下,而这些大家族的大学者,往往又是高级官僚,这就出现了大批师生关系存续终生的“门生”。


“门生故吏”在东汉是皇帝都不得不承认的特殊关系,《后汉书·党锢列传》记载:


熹平五年,永昌太守曹鸾上书大讼党人,言甚方切。帝省奏大怒,即诏司隶、益州槛车收鸾,送槐里狱掠杀之。于是又诏州郡更考党人门生故吏父子兄弟,其在位者,免官禁锢,爰及五属。


门生故吏和父子兄弟并列受罚,甚至排名在前,处于罢官之后永不叙用的重罚,可见这个特殊关系在汉代官场上的价值,甚至超过家族成员。


以故吏而论,即使其官位超过了“举主”,这种主从关系仍旧发挥作用,比如《后汉书·郑弘传》记载:


弘少为乡啬夫,太守第五伦行春,见而深奇之,召署督邮,举孝廉。……元和元年,代邓彪为太尉。时举将第五伦为司空,班次在下,每正朔朝见,弘曲躬而自卑。帝问知其故,遂听置云母屏风,分隔其间,由此以为故事。


乡啬夫是所谓的斗食小吏,第五伦以太守察举,也算是本分,但是等到郑弘做到太尉,位次在司空第五伦之上,没到朝见时,都深深鞠躬以显示第五伦,皇帝知道了,就设了一个屏风把他俩隔开,让俩人不至于尴尬。


这一方面说明郑弘本人知恩图报,另一方面也说明东汉皇帝一样尊重这个政治传统,可见其广泛流行的程度。


在东汉一代,故吏为举主复仇、鸣冤,史不绝书,而且都是当做好事来记录,这要按照清朝“防朋党”的路子,估计早砍了不知道多少个脑袋了。


▲《军师联盟》宣传海报,走钢丝的读书人下面是万柄利刃


最后,再说一下“九品中正制”,究竟是不是历史倒退,看看上面这些信息,大体应该有个印象了。在东汉的用人体制下,府属、故吏、门生,形成了一个又一个的大网,又有“二元忠义”思想作为理论支撑。


太守、州牧权势之重无以复加,包揽了地区的选人权、用人权、财政权、军事权,天下偶有动荡,地域割据几乎是必然的结果,以“九品中正制”里的中正官分太守的选人权,以中央掌握的“九品”选用来争夺太守手中的用人权,这无疑是曹魏政权吸取汉末教训的一个创举。


又以中军、外军、州郡兵三级军事制度,代替东汉的募兵制,以都督诸州军事上收州府、郡国的军事权力,只保留郡府的财政功能,可以大大削弱地方势力滋生的自立风险。


当然,一利生一弊,曹丕费尽心机地中央集权,最终便宜了代魏的晋朝,晋朝的藩王典兵体制,又造成了新的内乱契机,这些,没有人有前后眼,自然不得而知,只论当时,恐怕不是一句历史的倒退就可以概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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