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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事 | 当时明月在

 alayavijnana 2017-07-03

曾经有一位日本皇帝,喜欢中国文化,最后把倾国服饰、文章、连宫殿的门额都改造成了他喜欢的中国的模样。

嵯峨御流華道 心粧華 中村中甫作品


公元809年,相当于中国唐元和四年,白居易与元稹二人如《唐才子传》里描述骨肉未至,爱慕之情,可欺金石,千里神交,若合符契的年代,日本历史上最以“慕唐情结”闻名的嵯峨天皇(786年至842年)即位,他一生横跨相当于中国唐德宗、顺宗、宪宗、武宗四位皇帝,在位14年。

 

属于嵯峨天皇的弘仁年间,围绕在他身边闪闪发光的都是他父亲恒武天皇一朝的遣唐使,有文章博士菅原清公(日本的学问之神菅原道真的爷爷)、风流倜傥被唐人倾倒称其为“橘秀才”的橘逸势和回日本后分别开创了日本真言宗与日本天台宗法门的高僧空海与最澄。他自己,则因势成为整整二个世纪以来日唐交往的集大成者。

 

在他的时代,日本人对中国,已经不限于对一个存在于隔海相望的大陆上实体国家的仰慕,而是开始满怀“万里江山,寸寸发发,忆忆兮心可悬,重闭兮不可穿,即将因梦寻声去,只为愁多不得眠”式的文化乡愁。

 

弘仁十年(819年),嵯峨天皇下诏书让“天下仪式、男女衣服、皆依唐法,五位以上位记,改从汉样,诸宫殿院堂门阁,皆著新额。”(他另外一个对历史影响重大的诏书就是把自己众多的子嗣降为臣籍,赐姓“源”。)

 

嵯峨天皇在这批唐朝归来的臣子的拥护下,翻新了平安宫,亲自题写了皇城东面三门的匾额,橘逸势写了北门三块,空海写了南门三块。因为此事,他们三人被载入书法史,并称“平安三笔”。

 

他在严峻的政治现实中,不仅用全面改换唐风与旧朝风尚抗衡,也在唐风与本土文化相融的过程中,埋下了最终专属于日本的“和”文化的萌芽。在生命最后的退隐生涯中,他又以对中国晋唐文化的仰慕,在并不辽阔的那片空间中,完成了一方他心目中的文化桃花源。


现在京都嵯峨野的大觉寺,为旧时嵯峨天皇退位后隐居之处,寺中大泽池,就是由嵯峨天皇命人按照遣唐史所述中国洞庭湖的形状所开挖而成。每年中秋,大泽池开放泛舟赏月,当年照着思慕唐风的日本皇族的明月,光华也同样的照着面对唐代郊庙歌辞中所说的“淑景迟迟,和风习习”满怀对往的文化乡愁的我们。


去大觉寺是在寺院所辖(嵯峨御流华道艺术学院)学习花道


当年嵯峨天皇在大泽池边将一支被不小心折断的嵯峨菊插下,让它重新获得生命,成为日本插花的象征性的开始。


我的花道老师,学院前副院长中村中甫女士说,日本花道写作“華道”,表示这是从中国传过去的艺道


就是坐在这里看完了《沙门空海之大唐鬼宴》


最近一部电影《猫妖传》进入宣传期,还记得自己在学习结束的晚上,吃过晚餐,在没有游人,暮色四合的寺院阁道中,席地而坐读着梦枕貘的原著小说《沙门空海之大唐鬼宴》,背后一点点感受到自那个不复存在的古典长安而来的凉寒之气,内心非常快乐。


现在的大觉寺建筑群已经是江户时代复建的,只有大泽池中的水石花木依然保持着“水面初平云脚底”,那种初初掘成时的浪漫气息


中村老师告诉我们,学习插花,不可不读的二本书,一本是中国明代袁宏道的《瓶史》,还有一本是《荆楚岁时记》,这部书成书时间更早,南北朝时梁的吏部尚书宗懔在荆州失守后被掳往西魏,等到北周代魏,孝闵帝宇文泰拜他为车骑大将军,一生著述最为出名的就是这本《荆楚岁时记》,记述着他所生活的荆楚地区的岁时节令、风物故事祭祀民俗。除了要以从自然界中折取的花枝以新的生命,了解每个时令的植物与人的生活的关系,是插花文化非常重要的部分。

 

体会草木在自然中的存在,依照它们本应如此的模样,给它们以新的生命。


在这个命题下,最初的学习花形就是以大泽池的庭湖之景为蓝本的盛花


然后以《瓶史》的理论为基础的各种“瓶花”;模仿文人画的“谜语画题”的雅趣而形成的“文人花”。


以儒家的“仁、义、礼、智、信”为精神内核的“生花”


最后,是体现人与天地之间最庄重的敬畏关系的“庄严花”;这些,都是花道中属于“不易”即按照传统的美学,不做改变的花型。同时为了适应现代生活与空间的美学需求,对应以上“不易”,又产生出“流行”的花,即按照时代的发展,插出符合时代感觉的花,这部分的花,在嵯峨御流,称为“心粧華”。


嵯峨御流華道  心粧華  中村中甫作品


其实最初之所以为去学习嵯峨御流花道,还是因为这个流派有保持并发展了明代文房清供美感的“文人花”,喜欢一枝一叶组合出让人沉迷的雅题游戏。以及严谨的生花,在天地人的儒家意向中乐而忘返。有意无意中,对与当下关联更密切的“心粧華“,其实是有些忽视的。

 

为了打破我们的惯性,老师让我们尝试给心粧華题名,花材是蝴蝶兰与一个日本的传统儿童玩具纸球,题目要扣住“异国同室”这样的主题,因为兰花会被认为是中国的花,而日本的玩具则代表了日本,把它们组合在一起,会有什么样的新鲜想法萌生呢?

 

默默注视兰花与日本纸球的组合,突然就让我想到了“风月同天”:当年鉴真法师是感于日本长屋王子“山川异域,风月同天,寄诸佛子,共结来缘”的佛偈而决定东渡弘法,开创了日本律宗。小小的插花作品,并不能承载如此的心,但是这却是能激励人在各种困顿中坚持的最明亮的章节。


心粧華 风月同天


后来有一天听台湾的林谷芳老师说超越惯性,对着手指默数自己在被哪些惯性所束缚着——又站在怎样的超越惯性的恶趣味的路口?这样想过,再去面对心粧花的自由无碍时,突然明白了:总是十分贪恋的心,会带来非分之想,中间是无理的挣扎、平庸的泛滥。要接受别人的存在,始终是有点勉强,但总要跳出无尽的自我陶醉,卷作一团的心,才有被打开的舒展。路途再遥远,也要从启程开始。  

 

这些,都是我非常非常喜欢的。

然而,我还有更喜欢的,只是,在此之前,不知道该怎么去喜欢。


直到最近,看到一部正在热播的中国古装剧,男主是一位外表冷峻内心深情的世家公子,剧情设定在不缺离乱的南北朝的背景中,因为难抑的考证癖,追索出了一点与背景相关真实的人与事,虽然牵强,也足以让人难以漠视,也让我第一次因为这样的当下,对自己的过去产生了喜欢的感觉。

 

这段历史,是被嵯峨天皇所思慕的曲水流觞、梅花三弄、东山再起背后的那些人所创造的时代,是给了我们非同导常的精神滋养的时代,是乱世,但才俊备出,在离乱的岁月里,写出让今天学习插花的无论中国人还是日本人都要学习的笔记。频繁的朝代更迭中,人们所感知美的能力愈发敏锐,一封劝降书都写得光华四射。

 

想象中的异域,始终是一面魔境,面对它,忍不住会问哪里才有最让人着迷的过去,最终,答案十分清晰,所有对异域的向往,不过是源于对于往昔的思慕。在这一点上,无论贵为天子,还是今天有机会选择遵循意愿生活的我们,并没有什么不同。

 

当时的明月,也终于开始,照见自己当下的内心。


摄影 / 黄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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