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瓜瓜斋第73期:历代书论中的赵孟頫形象

 瓜瓜斋 2021-08-12

赵孟頫是独步元代的书法家。自他身后,数百年来,学他的人多,评他的人也多;好评的多,差评的也不少。瓜瓜君特从明清及近人书论中,摘录31条评赵孟頫书法的文字,排比分析,以期有所发见。

先引原文如下。因为量大,且全是所谓古文,有阅读压力的朋友,可以跳过引文,直接读后面的分析,不影响对文章结论的理解(不过,精华时常闪烁于引文中)。为便于分析,每条引文下,用红色字体概括出该引文之褒贬态度及方面。

松雪翁书法妙天下,而人鲜有知者。

——刘绩《霏雪录》

褒:妙天下

赵子昂书,如程不识将兵,号令严明,不使毫末出法度外,故动无遗失。

——方孝孺《逊志斋集》

褒:法度

独吴兴赵文敏公孟頫始事张即之,得南宫之传。而天姿英迈,积学功深,尽掩前人,超入魏晋,当时翕然师之。康里平章子山得其奇伟,浦城杨翰林仲弘得其雅健,清江范文白公得其洒落,仲穆造其纯和。

——解缙《春雨杂述》

褒:超入魏晋

……故自羲、献而下,世无善书者,惟智永能寤寐家法。书学中兴,至唐而盛。宋家三百年惟苏、米庶几,元惟赵子昂一人,皆师资晋唐,所以绝出流辈。

——焦竑《焦氏笔乘》

褒:师资晋唐

此卷与前卷同日观,字几如钱大,展卷光彩射人,绝得欧、虞碑碣法。虽微带肉,而骨力圆劲,媚姿自肉中出,犹是本色。惟骨法令人改观,笔纵而不肆,殆如半空掷下,起收处皆莫得端倪,点画一一得所,不若他碑之漫排置。

——孙鑛《书画跋跋王世贞原跋》

褒:骨力、媚姿并俱;法度

俱赵文敏书,文敏素工尺牍,此与中峰和尚诸札,圆熟多媚姿,然骨力恨少,未为上乘。

——孙鑛《书画跋跋王世贞原跋》

贬:骨弱

右赵承旨《千字文》,不言是何年书,当是至元以后延祐以前,无疑也。盖其功力既完,精神正旺,故于腕指间从容变化,各极其致。中有疏而密者,柔而劲者,生而熟者,缓而紧者,出山阴,入大令,傍及虞、褚,不露蹊径,正以博综胜耳。

——孙鑛《书画跋跋》王世贞原跋

褒:集大成

……李、苏、黄、米,邪正相半,总而言之,傍流品也。后之书法,子昂正源,邓、俞、伯机,亦可接武……子昂之学,上拟陆、颜,骨气乃弱,酷似其人。

——项穆《书法雅言》

贬:骨弱

夫颜、柳过于严厚,永、赵少夫奇劲,虽非书学之大成,固自书宗之正脉也。

——项穆《书法雅言》

褒:正宗

若夫赵孟頫之书,温润闲雅,似接右军正脉之传,妍媚纤柔,殊乏大节不夺之气。所以天水之裔,甘心仇敌之禄也。故欲正其书者,先正其笔,欲正其笔者,先正其心。

——项穆《书法雅言》

贬:乏大节

吾于书似可直接赵文敏,第少生耳。而子昂之熟,又不如吾有秀润之气。惟不能多书,以此让吴兴一筹。

——董其昌《画禅室随笔》

褒:精熟

余见东坡、子昂二真迹。见坡书点画学颜鲁公,体势学李北海,风捲云舒,逼之若将飞动。赵殊精工,直逼右军,然气骨自不及宋人,不堪并观也。坡书真有怒猊抉石、渴骥奔泉之态,徐继海世有真迹,不知视此何如耳?

——冯班《钝吟书要》

贬:骨弱

赵文敏为人少骨力,故字无雄浑之气。

——冯班《钝吟书要》

贬:骨弱

赵松雪书出入古人,无所不学,贯穿斟酌,自成一家,当时诚为独绝也。自近代李桢伯创“奴书”之论,后生耻以为师。甫习执笔,便羞言模仿古人,晋唐旧法于今扫地矣!松雪正是子孙之守家法者尔。诋之以奴,不已过乎!

——冯班《钝吟书要》

褒:正宗,不能视之为奴书

无骨气人不可学书……至赵松雪避难趋易,避险就夷,避生就熟,古法尽矣。

——翁振翼《论书近言》

贬:骨弱

赵孟頫先学晋唐,后乃学李北海,可知其得于晋唐者浅,得于北海者深。(杨宾在同书中论李邕书法,多恶评)

——杨宾《大瓢偶笔》

贬:学李邕学坏了

昔人称子昂书:“上下五百年,纵横一万里。”余谓子昂尚不及宋人,何上下五百年之有?

《石涌集》云:“赵孟頫与鲜于伯机同学草书,自言极力追之,不能及。此非谦辞也,伯机笔锋遒劲,风神凛然,孟頫所恃者熟耳。”自问骨力不足,安得不望而畏之……若钟绍京、蔡京、赵松雪辈书,未尝不佳,而骨则微矣。

——杨宾《大瓢偶笔》

贬:骨弱

子昂以有宋宗臣,失身事元,可谓悖矣。后世以其楷法之佳,而不忍斥去,节取何所不可?李斯之篆法,至今重之,得谓以此而宥其亡秦之罪乎?子昂书法自佳,身自失节,当分别观之,不可牵此盖彼也。

——王澍《虚舟题跋》

褒:为子昂辩护,书法和失节当分别观之

书法由唐入宋,魏晋风流渐就澌薄,至赵子昂始力振之。自子昂兴,而世间作字人无有无子昂法者矣……盖非直有元一代皆被子昂牢笼,明时中叶以上,犹未能摆脱……至董思白,始尽翻窠臼,自辟新规。

——王澍《虚舟题跋》

褒:影响力大

子昂书俗,香光书弱,衡山书单。

——梁巘《评书帖》

贬:俗

松雪道人书,《辍耕录》称其初学大令,继习北海,而少时效褚河南,于《孟法师碑》尤深,故秀逸之气自不可掩。余谓吴兴山水清远,灵淑所钟,发于翰墨,不求姿媚而自工。观此册敷腴苍润,出力藏稜,盖天授使然,非作态者所能仰跂。

——王昶《春融堂书论·题赵松雪手札》

褒:天资自然

赵松雪一味纯熟,遂成俗派……

——吴德旋《初月楼论书随笔》

贬:俗

至如赵文敏书法,虽上追二王,为有元一代书法之冠,然风格已谢宋人。

——朱履贞《书学捷要》

贬:不如宋人

或问余宋四家书既不可学,当学何书为得?余曰:“其惟松雪乎!”松雪书用笔圆转,直接二王,施之翰牍,无出其右。前明如祝京兆、文衡山俱出自松雪翁,本朝如姜西溟、汪退谷亦从松雪出来,学之而无弊也。惟碑版之书则不然,碑版之书必学唐人,如欧、褚、颜、柳诸家,俱是碑版正宗,其中著一点松雪,便不是碑版体裁矣。譬如清庙明堂,林居野馆,截然两途,岂可浑而一之哉!或曰:“然则何不径学唐人,而必学松雪,何也?”余曰:“吾侪既要学书,碑版翰牍须得兼备,碑版之书其用少,翰牍之书其用多,犹之读三百篇,《国风》、《雅》、《颂》不可偏废,书道何独不然。”

——钱泳《书学》

褒:二王正宗

盖赵文敏为有元一代大家,岂有道外之语?所谓千古不易者,指笔之肌理言之,非指笔之面目言之也。

——周星莲《临池管见》

褒:见识高超

元人自以赵松雪为巨擘……要之,简札脱胎右军,碑版具体北海,自是东坡后一人。

——杨守敬《学书迩言》

褒:数百年大家

窃见今之学欧柳者,尽去其肉;学赵董者,尽去其骨。不知欧柳之雷霆精锐,不少风神。风神者,骨中带肉也。赵董之冰雪聪明,自多老劲。老劲者,肉中带骨也。有志临池者,当以慧眼区别之。

——朱和羹《临池心解》

褒:骨肉俱匀

自欧、虞、颜、柳、旭、素,以至宋四大家,各用古法损益。若赵承旨则各体俱有,师承不必己撰,要是元代第一人。评者乃以奴书诮之,真蚍蜉之撼大树也。

——朱和羹《临池心解》

褒:集大成

勿顿学苏、米,以陷于偏颇剽佼之恶习,更勿误学赵董,荡为软滑流靡一路。

——康有为《广艺舟双楫》

贬:软滑

松雪书法不特上溯唐碑,浸浸乎入晋人之室……作书之法,其绝无姿态者,亦究非正理。羲献之书固姿态最胜,即唐称颜筋柳骨,亦何尝无姿态哉?褚薛诸人,岂不更以姿态见哉?总之姿态要出于天然,如必欲藉侧媚以求悦于人,品斯下矣。宋称苏黄米蔡,四家各有一体,亦各有姿态。近世往往称赵董,千百年来盖惟赵松雪、董香光其姿媚横生,诚如时花美女耳。

——李祖年《翰墨丛谭》

褒:姿态

盖赵氏特与宋唐立异,诸家不同耳,非本源上不同也。赵之弊在魄力略薄,亦非法之不合也。其魄力所以薄者,赵氏一生集王书之大成,意在去拙存巧,巧多拙少故薄也。论王书之系至赵,而人工之巧登峰造极矣。世人见其巧不可阶,则又思反而求诸朴。譬如阅画,日见金碧渲染之作,必思墨石枯枝以为有天趣自然之妙。此观念之变迁,岂赵字之罪哉!与赵并时者为鲜于氏,知不能以巧胜赵,故以拙为工也。夫字是否巧胜于拙,巧为字之极则?此又一问题。至巧之极,而目为字之弊,实非通论。何也?字者,人造者也,人造则必由人力,日求其工,又何害其为巧乎?故尝以为自宋至元,书学有赵,得一结束,而赵者实王字之功臣也。

——张宗祥《书学源流论》

褒:二王正宗,集大成,巧

我们将红色字体提取出来,按褒贬分列:

褒:妙天下

褒:法度

褒:超入魏晋

褒:师资晋唐

褒:骨力、媚姿并俱;法度

褒:集大成

褒:正宗

褒:精熟

褒:正宗,不能视之为奴书

褒(为子昂辩护):书法和失节当分别观之

褒:影响力大

褒:天资自然

褒:二王正宗

褒:见识高超

褒:数百年大家

褒:骨肉俱匀

褒:集大成

褒:姿态

褒:二王正宗,集大成,巧。

贬:骨弱

贬:骨弱

贬:乏大节

贬:骨弱

贬:骨弱

贬:骨弱

贬:学李邕学坏了

贬:骨弱

贬:俗

贬:俗

贬:不如宋人

贬:软滑

31条中,褒占19条,贬占12条。其中王澍、朱和羹之褒各有一条重出,则褒者实为17人;又项穆、冯班、杨宾之贬各有一条重出,则贬者实为9人。17:9,可见古人对于赵孟頫还是好评大于差评的。

归类如下:

就表格观察,于褒的方面,不但内容丰富,而且角度多元;于贬的方面,几乎一边倒集中于道德人品的评论角度。

引文中有孙鑛的评论,他在同一本书中,对赵孟頫有不同的评价:

其一:此卷与前卷同日观……虽微带肉,而骨力圆劲,媚姿自肉中出,犹是本色。

其二:此与中峰和尚诸札,圆熟多媚姿,然骨力恨少,未为上乘。

其一是褒,称赞赵孟頫此卷真迹骨肉俱备。第二则是贬,评此札为骨力恨少,未为上乘。盖两件书迹书写时期不同,其一“骨力恨少”的情况实属正常:一流导演,也可能拍出二三流电影,科比也有输球的时候。

不止孙鑛一人有褒有贬。比如项穆,一面称赞赵孟頫是书宗正脉,一面说其字“骨气乃弱,酷似其人”。又如冯班,一面称赵书出入古人,无所不学,一面又说其“为人少骨力,故字无雄浑之气”。现代美术家俞剑华也曾称赞赵孟頫为一代宗师,但又说不可以学他。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现象?瓜瓜君以为,孙鑛、项穆、冯班等人,内里是喜欢赵字的,甚至是酷爱。但赵孟頫出仕元朝,是一位贰臣,古人讲民族气节,这几位的民族主义情绪又极浓厚,这个坎儿没法过,只能从赵孟頫的“出仕”出发,不分青红皂白,也不分赵体书法的多面性,而一概斥其为骨弱。

其实,早已有人提出反驳:

王澍:子昂书法自佳,身自失节,当分别观之,不可牵此盖彼也。

朱和羹:窃见今之学欧柳者,尽去其肉;学赵董者,尽去其骨。不知欧柳之雷霆精锐,不少风神。风神者,骨中带肉也。赵董之冰雪聪明,自多老劲。老劲者,肉中带骨也。

王澍主张书法和失节要分开,朱和羹干脆认为赵字完全当得起“老劲”的评价。同是评赵孟頫,却有“骨弱”和“老劲”这样截然相反的结论。有人说,艺术的标准言人人殊。瓜瓜君以为这是废话,这等于取消了评价标准,那还评价个毛。之所以结论相反,主要因为评“骨弱”者履行的是“人品即书品”这样的标准。在这一标准之下,赵字中那些风樯阵马的作品,皆被忽略不计。

退一步讲,即就赵字“姿媚取胜”的一面,前人也不乏见地:

李祖年:松雪书法不特上溯唐碑,浸浸乎入晋人之室……作书之法,其绝无姿态者,亦究非正理。羲献之书固姿态最胜,即唐称颜筋柳骨,亦何尝无姿态哉?褚薛诸人,岂不更以姿态见哉?总之姿态要出于天然,如必欲藉侧媚以求悦于人,品斯下矣。宋称苏黄米蔡,四家各有一体,亦各有姿态。近世往往称赵董,千百年来盖惟赵松雪、董香光其姿媚横生,诚如时花美女耳。

李祖年这里是为“姿态”或“姿媚”正名。反而观之,可见不屑于赵字“姿媚”优点的评家,除了道德观外,还有审美观的参与。像康有为,就喜欢那种粗枝大叶的碑刻字,批评赵字软滑流靡。可以说,漂亮、美(更恰当一些),在有些评论家那里,成了一种“原罪”!那么,到底如何理解赵字的漂亮或美呢,愚以为,张宗祥的评论,可以截断众流:

盖赵氏特与宋唐立异,诸家不同耳,非本源上不同也。赵之弊在魄力略薄,亦非法之不合也。其魄力所以薄者,赵氏一生集王书之大成,意在去拙存巧,巧多拙少故薄也。论王书之系至赵,而人工之巧登峰造极矣。世人见其巧不可阶,则又思反而求诸朴。譬如阅画,日见金碧渲染之作,必思墨石枯枝以为有天趣自然之妙。此观念之变迁,岂赵字之罪哉!与赵并时者为鲜于氏,知不能以巧胜赵,故以拙为工也。夫字是否巧胜于拙,巧为字之极则?此又一问题。至巧之极,而目为字之弊,实非通论。何也?字者,人造者也,人造则必由人力,日求其工,又何害其为巧乎?故尝以为自宋至元,书学有赵,得一结束,而赵者实王字之功臣也。

这段话说得极好,极具辩证思维,并触碰到物理人理的必然之处。前人说“宁拙勿巧”,这是站在一定高度上说的,还没有学会巧,就去求拙,结果必得大坏。今人纷纷用拙不用巧,其实用的不是拙,是丑而已。孙过庭的至理名言:初学书法,但求平正,既能平正,务追险绝。倘若把句中的“平正”换成“巧”,把“险绝”换成“拙”,我们即刻明白书法学习的逻辑必然过程。

张宗祥本名思曾,因为仰慕文天祥的为人,更名为宗祥。他曾和鲁迅交往密切。文天祥和赵孟頫同时代,一抗元就义,一仕元终老,两人命运截然相反。仰慕文天祥的张宗祥,却“违背常理”地为赵孟頫正名。此正说明张宗祥是一位能剔除偏见的达人。

何况,赵孟頫真的是软骨头吗?瓜瓜君没有读过其文集,不敢妄言。并且这也是另一个话题了,留待以后再说。

最后,我们来看看赵孟頫对宋代书法家的评论:

李西台书,去唐未远,犹有唐人遗风。

欧阳公书,居然见文章之气。

蔡端明书,如《周南》后妃,荣德兼备。

苏子美书,如古之任侠,气直无前。

东坡书,如老熊当道,百兽畏伏。黄门书视伯氏,不无小愧邪!

秦少游书,如水边游女,顾影自媚。

薛道祖书,如王、谢家子弟,有风流之习。

黄长睿书,如山泽之癯,骨体清澈。

李博士书,如五陵贵游,非不秀整,正自不免于俗。

黄太史书,如高人胜士,望之令人敬叹。

米老书,如游龙跃渊,骏马得御,矫然拔秀,诚不可攀也。

读文知人,以意逆志。这些评论背后的赵孟頫,是一位能扬长避短、转益多师的善学之人,更是一位文质彬彬的君子——虽然他也许不是威武不能屈的大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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