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红楼梦》和《聊斋志异》中的“孤愤”之气

 昵称463039 2017-07-04

(作者:潜问根)

近年来,笔者在关注红学的同时,通读了《聊斋志异》。

《聊斋志异》作者蒲松龄(1640--1715)生活在明末清初,山东淄川(今淄博)人。鲁迅说他“幼有轶才,老而不达,以诸生授徒于家”(《中国小说史略》),也即年轻时候才干突出,可是科场不利,一生不遇,在家教书为业。《聊斋志异》虽然是志怪小说,然而,细细品读却有一种对异族统治本能的不满与反抗情绪,怀有末世情怀与亡国之痛。蒲松龄在《聊斋自誌》中最后写道:

……每搔头自念:勿亦面壁人果是吾前身耶?盖有漏根因,未结人天之果;而随风荡堕,竟成藩溷之花。茫茫六道,何可谓无其理哉!独是子夜荧荧,灯昏欲蕊,萧斋瑟瑟,案冷疑冰。集腋为裘,妄续幽冥之录;浮白载笔,仅成孤愤之书:寄托如此,亦足悲矣!嗟乎!驚霜寒雀,抱树无温;弔月秋虫,偎阑自热。知我者,其在青林黑塞间乎!

《红楼梦》和《聊斋志异》中的“孤愤”之气

蒲松龄说自己的书是一部“孤愤之书”,且问:何谓“孤愤”?

孤愤,原是先秦时期法家代表思想家人物韩非所著的书篇名。《史记·老子韩非列传》:“﹝韩非﹞悲廉直不容于邪枉之臣,观往者得失之变,故做《孤愤》。”司马贞索隐:“孤愤,愤孤直不容于时也。”后以“孤愤”谓因孤高嫉俗而产生的愤慨之情。

如此,我们对蒲松龄的“孤愤之书”就可以理解一二了。

那么,我们不妨作一推理:《红楼梦》不也是一部“孤愤之书”吗?

手边有王蒙评点的《红楼梦》,1994年9月出版。王蒙在“序”中说《红楼梦》是经验的结晶,是一部充满想像的书,是一部令人解脱的书,是一部执著的书,是一部文化的书,是一部百科全书,是一个智力与情感、推理与感悟、焦躁与宁安的交换交叉作用场。《红楼梦》永远是一部刚刚出版的新书。

王先生说的这些自然不错,我很赞成。这是一个当代作家以文学的眼光来看文学经典《红楼梦》。可惜,他还没有说到“孤愤”二字。也难怪他,在上世纪九十年代,王先生的脑子里哪能有 “末世情怀”“孤愤”这些字眼与概念呢?

也许,王先生在了解了现在红坛的争鸣观点之后,有机会的话,就会在他的“序”中加上一句:《红楼梦》是一部孤愤之书。

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聊斋志异》《红楼梦》都是“孤愤”之书。但《红楼梦》与《聊斋志异》表达“孤愤”的方式迥然不同。《聊斋志异》尽管采用了“幻化”这种艺术手段,“写鬼写妖高人一等”(郭沫若语),但作者有时候实在忍不住,还是要大喝一声,以吐露胸中的愤愤不平之气。如卷八《司文郎》写一姓宋的少年,遇到两个读书人,一个是平阳的王平子,一个是余杭的年青人。这两个人都要到顺天府去参加乡试。经过一番较量,余杭的那个走开了。最后,在姓宋的努力鼓励与帮助下,王平子有了长进,“是年,捷于乡;明年,春闱又捷。……”那么,姓宋的少年何来德才?作者借少年之口说:“……某非生人,乃漂泊之游魂也。少负才名,……甲申之年,竟罹于难,岁岁飘蓬。幸相知爱,故极力为‘他山’之攻,生平未酬之愿,实欲借良朋一快之耳。今文字之厄若此,谁复能漠然哉!”

甲申之年,即明朝被灭亡的那年(1644年)。可见,作者心中的因亡国而产生积郁的“孤愤”之情何其深也!

再如卷十二《周生》篇作者借人物梦境而大呼大叫:文字不可不慎也!……这还不够,篇末作者“异史氏曰”还忍不住要直抒胸臆:恣情纵笔,辄洒洒自快,此文客之常也。然淫嫚之词,何敢以告神明哉!狂生无知,冥谴其所应尔。但使贤夫人及千里之仆,骈死而不知其罪,不亦与刑律中分首从者,反多愦愦耶?冤已!

“文字不可不慎也”,这是作者的深切体会,是作者的历史经验之总结,也是从另外一个角度告诉读者当时的文字狱开始了,你们要千万千万小心哪!你们这些所谓的文人墨客,一写起来,放纵感情,洋洋洒洒,只求一时痛快,一不小心用淫秽轻慢的言词把神明得罪了,你们的日子就难过了,说不准哪天就连你夫人和仆人的人头都不保了呢。那就实在是太冤枉了!

说“神明”,是隐晦说法,其实明眼人一看便知,神明者,今之皇上也。直说了吧,皇上是千万千万不能得罪的呀!

《促织》篇把故事发生的时间有意放在“宣德间”,即明宣宗(1426—1435)时期,说完了故事,作者却要针对皇上大发感慨:故天子一跬步,皆关民命,不可忽也。

可见这个满肚子孤愤之情的蒲松龄有时候又是何其直率何其大胆!

我们再来看看《红楼梦》是如何表现“孤愤”的。第一回开篇点明“梦”“幻”等“却是此书本旨”。将真事隐去,用假语村言敷演出当日闺阁中所有之女子。这亦梦亦幻给人一团迷雾,那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的一块顽石,“诗后便是此石坠落之处,投胎之处,亲自经历的一段陈述故事。其中家庭闺阁琐事,以及闲情诗词倒还全备,或可适趣解闷;然朝代年纪,地舆邦国却反失落无考。”更是让读者彻底的莫名其妙。其实这些都是为了抒发作者心中的“孤愤”之情而特意使用的云雾障眼法。

《红楼梦》和《聊斋志异》中的“孤愤”之气

“你方唱罢我登场”是否另有所指呢?“你”是谁?“我”又是谁?

从这些来看,《红楼梦》的表达方式显然与《聊斋志异》迥然有别。谁知道那亦梦亦幻,那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的一块顽石,那“你”和“我”,其中隐含着作者多少的“孤愤”之情?

让读者云中雾中扑朔迷离一番后,是一个一个人物登场,喜怒哀乐,悲欢离合,勾心斗角,生离死别,字里行间虽无明明白白写着“孤愤”二字,但细细体会,似乎又处处无不有孤愤之情。

林黛玉走进大观园,虽然牢记先母的告诫,不多说一句话,不多走一步路,但她的诗词,她的话语,时不时就会流露出她的“孤愤”之情。细细体会“葬花词”,其情感是否颇带“孤愤”?

天尽头,何处有香丘?

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

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

与之相呼应的“秋窗风雨夕”,那结句“不知风雨几时休,已教泪洒窗纱湿”不也一样饱含孤愤之情吗?

林黛玉如此,贾宝玉又如何?

被王夫人骂为“狐狸精”的晴雯死了,贾宝玉写了《芙蓉女儿诔》,前序后歌,祭于芙蓉枝上,涕泣而念。这篇长诔,实则表明作者长期以来抑郁不平孤愤之情,借此一吐,感情炽烈,文辞优美。王蒙先生誉之汪洋恣肆,古朴风流,立意新奇,气魄宏大,文字讲究,颇费心思,堪称“红”中诗文之冠。

《红楼梦》和《聊斋志异》中的“孤愤”之气

小说不单单是讲故事的,也可以抒情,只是不同的作家,抒情各有千秋罢了。

作家毕飞宇说:小说的抒情和诗歌、散文的抒情很不一样。小说的抒情有它特殊的修辞,它反而是不抒情的,有时候甚至相反,控制感情。面对情感,小说不宜“抒发”,只宜“传递”。小说家只是“懂得”,然后让读者“懂得”,这个“懂”是关键。张爱玲说,因为“懂得”,所以慈悲。这样的慈悲会让你心软,甚至一不小心能让你心碎。

没错,《聊斋志异》和《红楼梦》这两部著名的小说“传递”情感的方式是很不相同的。但因为作家的经历有共同之处,他们的胸中都有一股强大的“孤愤”之情,所以,我们无论是读《聊》还是读《红》,我们的心真的是碎了。

————————————

校对:王华东 至真斋主 编辑:潇湘夜雨

深度解读,高屋建瓴。吴氏红学,高端学术。 知识的盛宴,智慧的光芒。

新观点、新视角,同一部红楼,不一样的文章。欢迎关注'吴氏红学'头条号,欣赏更多吴氏红学精品文章!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