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莳花弄草之时,岁月如梭之歌

 秋荷雅韵 2017-07-04

悲欢交替的生命中,花是我们永恒的友伴。我们与花同斟共饮,同歌共舞,嬉戏赏玩。婚礼和洗礼需要用到它们,丧葬与哀悼更是离不开它们。

春日拂晓,曦光颤颤,林间的鸟儿用神秘调子低语,你不觉得它们正向伴侣诉说花的故事吗?人类对花朵的欣赏与表达爱的诗章,两者定然相依相存。不知不觉中绽放甜蜜,恬静沉默里散发芬芳,除却花朵,还有何物能让你想到少女情窦初开的羞涩柔情?当原始时代的人第一次向爱慕的少女献上花环,他便超越了蛮荒状态。他超越于自然界那些原始的基本需要,而变成了真正的人类。当领悟了这无用之物的妙处,他便进入了一个艺术的王国。

莳花弄草之时,岁月如梭之歌悲欢交替的生命中,花是我们永恒的友伴。我们与花同斟共饮,同歌共舞,嬉戏赏玩。婚礼和洗礼需要用到它们,丧葬与哀悼更是离不开它们。祈祷时我们有百合相伴,冥想时有莲花作陪,连冲锋陷阵也戴着蔷薇与菊花。我们甚至试图用花的语言来表情达意。没有它们我们如何过活?想到一个被剥夺了花朵的世界,便令人心生恐怖。病榻之前,它们几时不给人以慰藉?它们又何尝不曾将喜悦的光彩注入疲惫灵魂的暗影?它们宁静的温柔,使我们恢复了在宇宙天地间日渐消逝的信心,就像美貌的孩童专注的凝视,重新带回那已失的希冀。而有朝一日,当我们被埋葬在尘埃之下,也是它们久久地在我们的坟前忧伤徘徊。

但可悲的是,我们无法掩藏一个事实,即尽管有花相伴,我们尚未从蛮荒状态下远离。撕下羊皮后,隐匿于内心的恶狼便露出尖嘴利牙。常说十岁的人是牲畜,二十岁疯癫,三十岁输家,四十岁骗子,五十岁罪犯。或许变成罪犯的原因是,他从来未曾脱离牲畜的状态。除了饥渴没有什么是真实的,除了欲望没有什么是神圣的。圣殿一座接一座在我们面前坍塌,但只有一个神坛永存,在那里,我们烧香供养一个超级菩萨——我们自己。我们的神明何其伟大,金钱就是他的先知!为了向他献祭,我们践踏自然。我们吹嘘我们征服了物质世界,却忘记了正是物质在奴役我们。何种恶事我们不曾做过,还打着文明与高尚的旗号?莳花弄草之时,岁月如梭之歌

请告诉我,温柔的花啊,群星的泪滴,当你伫立于园中,向歌唱阳光雨露的蜜蜂点头致意,你可曾知道厄运在等待着你?今朝还在夏日微风中梦想、摇摆、嬉戏,而明日却有一只无情的手将你扼喉攫取。你将被扭断、掰开、破碎支离,离开家园的宁静之地。那个路过将你残害的恶魔,说不定自己也妖艳美丽。她也许会说“啊,你是多么可爱”,而手上却还沾着你的血滴。请告诉我,这是否便是恩慈?也许这便是你的命运,或被囚禁在某个薄情美人的发鬓,或被插在某位羞涩佳丽的襟口,倘若你是男人她都不敢将你直视。 抑或你的命运是被禁锢于狭窄的花瓶,只能靠汲取可怜巴巴的死水,来安抚昭示生命日渐黯淡的强烈干渴。

花儿啊,如果你不幸长在天皇的国土,你可能碰到一些可怕的人物,剪刀小锯装备齐全。他管自己叫“花道大师”,声称享有医生的权利。你会本能地憎恨他,因为你知道,医生往往想方设法拖延患者的病痛。他会把你切断,拧弯,扭绕到那些不可能的姿势,还认为你本来就该如此。他像整骨理疗师一样扭曲你的肌肉,错位你的骨骼。他用烧红的碳给你止血,插入钢丝助你循环。他给你喂饮盐、醋与明矾,有时候还有硫酸。当你被折腾得快昏厥时,他会用滚烫的水烫你的脚。他还吹嘘说因为他的治疗,你又苟延残喘多活了几周。但难道你不宁愿当初被逮住时,便一死了之吗?在轮回中你究竟造孽几多,使得现在如此受罪?

比起东方花道师对待花卉的方式,西方社会对花肆无忌惮的浪费则更令人震惊。在欧洲与美洲,每天采摘来装饰舞会与宴会、而隔天就被抛弃的花不计其数;如果将这些花绑在一起,应该够给欧洲大陆戴上一个花环。比起这些对生命的全然漠视,花道师的罪过似乎有些不足以道了。他至少懂得尊重自然的节制,会慎重地选择牺牲品,并对它们的残骸表示敬意。而在西方,花卉展示似乎只是一场炫富的表演,一场华美丰盛的幻梦。盛宴结束后花儿们的归宿呢?看着这些凋萎的花被无情地投掷于荒野肥堆,没有比这更令人痛心的了。

为何花朵生得红颜,却如此薄命?虫豸尚且能叮咬自卫;即便温顺的动物,若是走投无路也会放手一搏;因可做帽饰的羽毛而被人类觊觎的飞禽,能够飞离猎人的追捕;那些毛皮令人垂涎得想据为己有的走兽,也会在你靠近时隐匿了踪迹。唉,我们知道唯一有翅膀的花就是蝴蝶了,其他的花都只能在破坏者面前,孤独无援地站立。倘若它们在临终之时痛苦悲鸣,它们的呼号也无法抵达我们冷酷的双耳。就像我们总对那些默默爱我们为我们付出的人很残忍一样,总有一天,我们会为我们的残忍付出代价,那些最好的朋友也会弃我们而去。难道你没有注意到,那些野花年年都在变得日渐稀疏吗?想必野花中的智者对它们说,暂时离去吧,直到人类变得更有人性。或许它们已迁徙至一片新天地。莳花弄草之时,岁月如梭之歌

而我们对耕种的人总是有溢美之言的。比起持剪采撷的人来,那些摆弄锄盆的更具仁爱之心。他对阳光雨露的关心,他与病虫侵害的争斗,他对寒冷降霜的忧惧,我们都欣然在目;当芽苞长势缓慢,他会暗自心忧;当叶片绽放姿彩他会欣喜若狂。在东方,花卉栽培艺术由来已久,诗人最钟爱的花草,以及对它们的嗜爱之情,常常记载在诗词典故之中。随着唐宋制瓷技术的发展,精美的容器被制造出来盛放花草,这些容器可不仅是花盆瓦罐而已,它们简直是镶金嵌银的宫殿。常安排有专门的侍者侍候在花旁,用兔毫制成的软刷清洗每一片绿叶。有书中记载,牡丹必须由貌美盛装的少女来洗浴,而冬梅则须纤瘦苍白的僧人来浇灌。日本足利时代一部著名的能剧《钵木》,讲述了一个穷苦潦倒的武士将自己珍爱的植物砍作柴火,在寒冷的冬夜为一个游僧生火取暖的故事。游僧其实是北条时赖,他的传奇有点儿像《天方夜谭》里的哈伦·拉西德。所以这牺牲还是得到了应有的回报。时至今日,这个剧目依旧能够赚取东京观众的热泪。

花儿娇弱,人们也曾对它们呵护备至。唐代的玄宗皇帝,把小小的金铃挂在花园的枝桠上,用以驱赶野鸟。春日里,他带领他的宫廷乐师来到花园,用轻柔曼妙的音乐取悦满园鲜花。相传类似日本亚瑟王的英雄源义经,为了保护一株稀有的梅树,曾书写过一块传奇的告示牌,这块木牌至今仍保留在日本的一所寺庙里。它的特别之处在于它具有尚武时代那种冷酷的幽默。铭文先是描述了梅花之美,接着写道:“折一枝则砍一指。”但愿今天也能有这样的律法,来对付那些肆意攀折花木和糟践艺术之徒!

即便花儿们有幸成为盆栽植物,我们也忍不住疑心人类的自私。为何要将那些花草带离自己的家园,要求它们在一个陌生的环境中绽放?这和把鸟儿囚禁在笼子里,让它们歌唱繁衍不是一回事吗?谁知道在你温室的人工暖气下,那些快要窒息的兰花,不曾无望地向往再看一眼它们南国故园的天空?

真正的爱花之人,是去花的故园去探访它们的人。如陶渊明,坐在残破的竹篱前,与野菊对谈;林和靖,徜徉于黄昏西湖的梅林之间,在暗香浮动中迷醉;而周茂叔,夜晚眠于船中,让自己的梦与莲花的梦穿梭交汇。出于相似的爱花精神,日本奈良时代有名的君主光明皇后歌唱道:“倘将你采撷,芳菲必染污;愿将丛中花,献于三世佛。”

尽管如此,还是让我们别太多愁善感了。我们想要的,不过是少一点物质的奢华,多一点精神的高贵。老子说,“天地不仁。”弘法大师说,“生生生生暗生始,死死死死冥死终”。无论我们如何躲藏,坏灭总伴随着我们。它遍布于万有的虚空,遍布于不朽的时间。唯有变化是永恒的——为什么我们不能拥抱死亡,如同迎接新生?死亡与新生相伴相随,如梵天的昼与夜。旧的老去瓦解,新的才能创造再生。我们崇拜死亡,这诸多名号下无情又慈悲的女神。拜火教徒在火焰中敬仰致意的,乃是那吞噬一切的阴影。神道教时至今日仍伏身跪拜的,乃是剑魂的冰凉纯粹。神秘之火,消解我们的软弱;神圣之剑,劈开欲望的枷锁。从肉身的灰烬之中,凤凰涅槃重生,而我们从死生自由之中获得人性更高的领悟。

倘若真能借此发展出新的形式,使整个世界的境界变得更为高明,那辣手摧花又有何妨?我们只邀请它们加入我们的行列,参与对美的献祭。我们将自己供奉给“粹”与“简”,以弥补我们的所为。创建花道的时候,茶师道出如是缘由。

但凡谙熟我们茶师或花道师行事风格的人,一定都能注意到他们对待花木那种宗教般的虔敬。他们并不随意采摘,而是根据心头已经成形的艺术构思,用双眼寻视,仔细从每一个枝头挑选。倘若他们多剪了不必要的一枝,他们会深感愧疚。这里必须说明的是,如果有叶子,他们总是让它枝叶相连,以表达植物生命全部的美。在这一点上,像很多其他方面一样,东方的方法与西方所追求的方法就大相径庭。在西方,我们总是看到花瓶中胡乱插着的,是一枝枝孤零零的花茎,像一个个没有躯干的头颅。

当茶师按照自己的心意完成了他的插花创作,便会将其摆放于茶室的壁龛——日本房间里的尊贵之地。在花的旁边就不再摆放什么了,因为那样可能干扰它的美,甚至连绘画也不摆放,除非另有某种特殊的出于审美的组合需要。它像一个加冕的皇子静候在壁龛,客人或弟子在进入茶室时会先向它深鞠躬,然后才向主人致意。对某些花道大师的杰作,会有人将其绘制出版,以供业余爱好者欣赏启迪。有关插花的文献可谓卷帙浩繁。当花朵凋萎,茶师温柔地将其抛至河流中,或在地里将它悉心埋葬,有时甚至会建碑以示纪念。莳花弄草之时,岁月如梭之歌

在15世纪,插花艺术似乎与茶道同时诞生。相传有佛门高僧出于对众生无尽的悲悯,采集在暴风雨中散落一地的花枝,将它们置于水瓶之中,这便是最初的花道。足利义政时代伟大的画家与鉴赏家相阿弥,是最早精于花道的大师之一。茶道大师村田珠光,还有池坊的创立者专应,皆曾师从相阿弥。池坊之于花道界,相当于狩野派之于绘画界,是相当辉煌的流派。在16世纪后期,随着利休之后茶道仪式的日趋完善,花道创作也获得了充分的发展。利休与那些有名的后继者们,如织田有乐、古田织部、光悦、小堀远州及片桐石州,都争相探求花道与茶道相组合的创新形式。但我们必须记住,茶师们对花的崇仰只是一种审美的宗教情怀,而非信仰本身。花道,如同茶室中其他艺术作品一样,都必须服从茶室整体装饰风格。石州曾规定,倘若庭园落雪,则屋内不能放置白梅。过于“喧闹”的花必须严格剔除在茶室之外。花道原本就是为茶室设计的,如果将其从茶室中移走,那茶师的花道便失去了意义,因为它的线条与比例都是为了跟环境和谐一致的。

随着“花道大师”的兴起,花道欣赏便成为一种独立的艺术,那是接近17世纪中期的事。现如今花道已独立于茶道,容器的限制之外不再设立多余的规则。于是,新的插花理念与插花方法变成可能,由此产生了很多原理与流派。18世纪中期的一位作家说,他能够数出一百多种不同的花道流派来。大致讲来,花道有两个主要分支,即形式派与写实派。形式派是由池坊所引领的,旨在营造一种古典理想主义,这在绘画领域与狩野派相对应。曾有文字记录说,形式派早期的大师演绎的插花作品,几乎能与山雪与常信的花卉画作如出一辙。另一方面,写实派则忠实地描摹自然,只是为了追求艺术表达的和谐统一,才对表现形式加以适当修饰。从他们的作品中,我们能体味到在观赏浮世绘与四条派绘画时心中涌动的激情。

倘若我们时间充裕,大可更深入研究一下这个时期各个花道大师制定的艺术构成与细部处理的准则,以及它们如何凸显整个德川幕府时代装饰艺术的基本指导思想,此番探究定相当有趣。我们发现,它们指向主道(天),次道(地)和从道(人),任何花道若不能体现这些原则,将被认为是荒芜黯淡而了无生趣的。此外,花道原则也强调处理花卉的方式有三,即正式、半正式以及非正式。第一种,如同花朵身着礼服出席舞会,雍容高贵;第二种,如同午后品茶时裙装一款,清新优雅;而第三种,则如香闺里随意的一抹衣裙,慵懒撩人。

比起花道师之作,茶师的插花作品,往往更能引起我们的共鸣。茶师的花道是同环境相容相契的艺术,因其真实地贴近生命和自然,而更加打动人心。相对于写实派与形式派,我们更愿意把这个流派称为自然派。茶师选好花卉之后,任务便结束了,接下去便是由花朵自己去诉说它们的故事。在隆冬的茶室,你可能会看到绽放着稀疏野樱的枝桠,配着一枝含苞待放的山茶——这是将逝的冬的回声,也是将至的春的预言。而若是在恼人的炎夏去茶室品一杯午后茶,你会发现在壁龛凉爽的暗影里,有一株悬盆种植的百合。露珠从它的叶尖滴落,仿佛在嘲笑生命的荒谬。

花的独奏已有盎然趣味,但若与绘画与雕塑协奏一曲,则更令人神迷。石州曾在一个浅托上放置了若干水草,以表示湖泊沼泽的植物,而上方墙上挂着相阿弥的绘画,画面是野鸭在空中飞过。另一个茶师绍巴,将歌咏海边寂寥之美的诗作,与渔村小屋形状的青铜香炉,还有海边的野花组合在一起,如此相映成趣。他的客人记述道,他从这浑然一体的组合中,瞥见了淡去的秋日的呼吸。

花的故事无穷无尽,且待我再讲一则。在16世纪,朝颜花在日本尚属稀罕之物,利休却整整种植了一个园子,并悉心照料。这消息传到了丰臣秀吉的耳朵,丰臣表示想要去看一看,于是利休便邀他至家中喝一杯早茶。到了约好的那一天,丰臣步入花园,但所有朝颜花已消逝无踪。地已经整平,铺满精巧的卵石与砂砾。暴君勃然大怒,但当进了茶室,映入眼帘的那一幕让他彻底转怒为喜:在壁龛之上,珍贵的宋代铜器中,独插一枝朝颜——这是整个花园的女皇!

从这些故事中,我们看到了花祭的全部意义。或许花朵们自己也能理解与欣赏这种全然的意义。它们不同于人类,它们不是懦夫。有些花死得绚烂,像日本樱花,将生命交于风,无拘无束,随之飘散。伫立在吉野或岚山的樱花前,面对这漫天芬芳的倾泻,相信任何人都会有此感触。它们像饰满珠宝的锦云般盘旋,在水晶般清澈的溪流上空舞蹈,然后它们随着欢闹的水流漂走,似乎在歌唱:“再见,春天,我们去向永恒探险。”莳花弄草之时,岁月如梭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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