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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兆基先生访谈录(1988)

 宥其 2017-07-05





问:现在我准备随便跟你谈谈,请教关于你学琴的过程、曲目和你弹琴的体会,还有教学方面,请你随便说说。你是1908年出生的,今年可以说是80岁了。一向都说:弹琴的人都是特别长寿的,很多老师都年过八十。现在看你精神很好,天天打拳,一定是长寿之征。我先请问你是哪一年开始学琴?第一个老师是谁呢?


答:我从小就很喜欢音乐。我在小学念书的时候两门课程最好,一个是美术,一个是音乐。我在小学就喜欢搞点民族乐器,像吹笛子、吹箫、拉胡琴。从13岁起由我父亲教我,他是在江西学的琴。


问:他的大名是什么呢?


答:我的父亲叫吴兰荪。


问:1937年出版的《今虞琴刊》里面有这个名字的。


答:对,对,对。


问:那你们是弹琴世家了?[吴笑],他在江西跟的哪一位老师?


答:这个就不清楚了。他大概在江西吉安跟一个姓王的学的。


问:那是在清朝末年学的了。他教你多少首曲子呢?


答:我是13岁跟他学,启蒙的一首就是《慨古吟》。


问:然后呢?


答:后来就学《良宵引》、《阳关三叠》,这可说都是练习曲。[问者接:对,比较短的。]后来就学我父亲最拿手的《平沙落雁》,他的《平沙落雁》跟琴谱上都不同,他完全是老师面授的。还有个跟《平沙落雁》差不多的就是《鸥鹭忘机》,同时又学了《石上流泉》。这几个曲子都是跟我父亲学的。


问:我听你弹过《石上流泉》,跟现在岭南派广州杨新伦先生的学生弹的《碧涧流泉》差不多,可以说是同一首曲。


答:有点相同。前面很相同,后面可能不同一点。我们学的《石上流泉》是根据《琴学入门》谱,可能《碧涧流泉》的谱后面增加了一点,我想是丰富了一点。我父亲当时还有两个比较喜欢的曲子,一个是《阳春》、一个是《白雪》。他《白雪》弹得比较好,是成功的。


问:这两个曲他是根据《自远堂琴谱》的?


答:《阳春》是根据《大还阁琴谱》的。当时他要教我《白雪》,我年纪轻,(觉得)《白雪》太冷清了,所以我不感兴趣。虽然没有完全学《阳春》,但它的“味道”已经有所记忆。他自己以为没有弹好,但毕竟有些节奏了,还是有一定的成就。后来我就跟父亲一同来打谱研究《阳春》,后来我们两人都基本上弹成了。


问:那个时候你几岁了?


答:可能已经是20岁左右了。


问:已经弹了六、七年了。


答:在这以前,我从前有一个师傅,这个老师是四川人,蜀派。他二十几岁就到了杭州。


问:你跟令尊学是在哪一个地方住?


答:在苏州。那个老师当时在苏州盐公堂,就是供卖盐的一个地方。他在里面工作。我们老家是湖南,全家大概是在民国1年就到了苏州。我父亲一到苏州,就和当地一些弹琴的朋友交往了。这位吴浸阳老师到苏州后和我父亲很投合。吴浸阳老师我记得蛮清楚,我父亲如果在的话今年是105岁,吴浸阳先生比我的父亲小5岁,今年就是100岁。


问:我知道吴浸阳是在香港去世的,20年前。我们一般叫他名字是吴纯白。


答:他的号是吴观月。“纯白”是他的道号,当时他叫纯白道人。[笑]


问:我看过他的照片,是穿古老的长袍,头上戴一个瓜皮小帽,很旧派的老先生的样子。一九六几年还穿这样衣服的不多,我没见过他本人。我的老师吴宗衡先生以前跟他见面,跟我介绍说他是四川的琴家。我没想到他年轻时就跑去杭州,可能他弹琴的风格受虞山派、苏杭的琴人影响了?


答:是啊。所以我父亲也自己承认是常熟派。他本来可能不是常熟派,当时我们也不研究什么流派,照他学琴的地点说,可能带一点岭南派的味道,到了苏州以后,苏州多是常熟派,他也大受常熟派的影响,他在《今虞琴刊》上写自己是常熟派。确实他后来的风格近似常熟派。我这个老师本来就是蜀派,他很早就到南方来,到杭州、上海、苏州工作。他也受到常熟派的影响,当时对吴老师的评价是他把蜀、熟两派融合起来。



问:(两个流派)原来是很不相同的。


答:我这个老师弹琴是往常熟派靠的。他的手我们叫佛手,好像观音菩萨那个手一样,雪白的,指甲是细长的,手指也是细长的,弹起来手的姿势非常白。[笑],当时非常有名的,他在苏州时,经常到我们家里来。我当时跟父亲学琴,后来听了他的琴,感觉他还是比父亲弹得灵活,所以想跟他学。他得意的曲子很多,我初步听了他的《潇湘水云》,就想跟他学。那时我大概只有16岁,他觉得我初出茅庐就想学《潇湘水云》,就不大肯教。我说你不教,我就自己来打谱,但完全自己打谱不行,后来我一边听他的节奏一边就打谱,逐渐得到了一点内容。大概打了五、六段谱,就弹给老师听,他一听到我弹的说:哎哟,有点我的味道了。他才肯教。


问:那么他这个《潇湘》是用哪一个谱的呢?


答:是《五知斋》的谱。


问:哦,是康熙年间出的《五知斋》谱?


答:大概在16岁一年就学完了《潇湘水云》。因为我在参加过上海一个琴会,叫晨风庐会,周梦坡先生召开的。


问:这个琴会很有名,我看到一本书,可能就是周梦坡举行“雅集”之后出版的,里面有张照片和所有参加者的名字,并记载有谁弹什么曲,还有琴家现场答问。当时你是14岁?


答:我14岁,现在查起来是1921年,当时琴会差不多全国的名家都到了,象九嶷派的高手杨时百先生都来的。


问:“琴圣”杨时百。


答:还有当时在南京高等师范学校教琴的王燕卿先生。


问:梅庵派的燕卿先生,就是我老师的老师。


答:就是梅庵派的创始人吧,都是大琴家。当时照片上我是坐在前排最左边的第一个位置。今年我80岁了,参加琴会(当时)我不是最小,还有一个比我小,史量材的儿子。


问:就是申包的老板史量材。


答:申包的老板史量材的儿子,叫史永庚,当时是9岁。他的母亲叫沈秋水,两个人都参加了。我比他大5岁。看上去比我年龄大的人今天已经是作古了,没有了。[笑]可能有的听说史永庚先生现在在天津,但是不晓得天津的什么地方。


问:刚才你说史永庚的母亲,就是史量材的夫人沈秋水,我看过一本传记说你的老师吴浸阳先生曾经教秋水夫人弹琴,在一篇谈吴浸阳先生的文章里这么说。可能因为吴浸阳先生带他的学生秋水夫人和她的孩子一起去参加,不然9岁的小孩也很少参加古琴“雅集”。


答:当时史量材的夫人和他的儿子跟我老师学琴。我估计吴老师在常熟、上海的一个时期就教了他们了。后来又到了苏州。这一段历史我就记不清楚了。


问:你除了跟吴先生学《潇湘水云》,还学了什么曲?


答:还学了个《渔歌》。也是《五知斋》的谱。当时为什么学《渔歌》呢?因为我听吴老师说他自己并没有弹好。当时弹《渔歌》最有名的是杨时百。通过那次琴会,吴老师说没有弹好是因为有几个节奏处理不好,听了杨时百老师的琴他开窍了。我听了这段话感觉到吴老师的《渔歌》可能也是好了。当时听杨时百先生的琴--照现在讲,照我的看法,因为《琴学入门》上说琴有三大流派:庐派(读书人的)、山陵派、江湖派。江湖派就不大好听了。[笑]可能杨先生的琴路属于庐派。他弹琴的意境是非常深刻的,弹得非常慢,重的时候很重,而轻的时候很轻。他的琴不要说外行难听(懂),就是造诣不是很深的内行都接受不了。他的琴(技)是非常高的。照我的看法,我的老师是属于山陵派,因为他弹起来活泼潇洒,有着宁静淡泊、清静无为(的意境)。《渔歌》一到吴老师手里就弹活了,所以我学了《潇湘》以后就学了,学成大概是18岁。




问:谈到这里,我们初步了解了你学琴的经过:先跟尊翁吴兰荪学了几个曲,16-18岁跟吴浸阳学《潇湘》、《渔歌》。咱们等一下再淡淡你怎么继续打谱和其它体会。


答:好的,好的。


问:吴老师,我们刚谈完你小时候学琴的经过。后来的曲子是自己学的还是有别的老师?


答:我跟吴老师学这两个曲(《潇湘》、《渔歌》)学了两年,照说并不需要两年。因为当时吴老师并不常在苏州,就是在苏州也不是常到我家里来。在那个情势下,必得我自己打谱。因为听了他(弹)以后你不能自己理解,要自己再看着谱摸索。打谱的方法是跟我父亲学的,16岁开始学会打谱。因为《阳春》又进一步学习打谱。


问:你是18-20岁跟你父亲一起研究弹《阳春》?


答:我打谱并不是完全自己摸索。因为前面有父亲和吴老师抚琴的音韵在头脑里边,再照谱打。后来我打谱的曲调风格也接近于我父亲和吴老师。这是我开始学打谱的情况。后来就长期没有打新的曲子,一直到抗战开始,就是1937年以后,我刚好30岁。我说过我很喜欢其它的中国民族乐器,但学了古琴、20岁以后,其它的乐器我不大喜欢。我20岁那年二胡还公开演出过,当时我刚巧进大学。但是学了古琴,就觉得其它乐器味道不够了。当时对西洋音乐不大感兴趣。其实是排斥太多,因为没有机会听西洋音乐。哪像现在录音这么普遍。当时唱片也没多的、好的西洋音乐,导致总以为西洋音乐就是“嘣嚓嚓、嘣嚓嚓”,这样看就简单化了。[笑]幸亏在抗战开始,我有个有点钱的朋友避难到上海,他有个比较好的RCA的收音机摆在我家里,我就有机会开收音机。一听,感觉西洋音乐很好听。我对西洋音乐的欣赏分几个步骤,先听进行曲。哎,西洋音乐很好听嘛!后来进一步就听舞曲、圆舞曲等等;后来觉得进行曲、圆舞曲不过瘾了,就听协奏曲等古典的东西。我感觉西洋音乐有道理,不再排斥,变得喜欢的态度了。在抗战开始,我们生孩子很困难,看到国土沦丧,心里很有悲痛的感觉、深切的感受。在收音机里边第一次听到贝多芬的《第五(命运)交响曲》,一听这个曲子不得了,实在是高!在那个时候我感叹我的命运,因为我大学毕业,做了几年工作,就受到外国侵略,当时就失业,生活不能自立,所以感叹自己的命运,也感叹国家的命运。听到这个曲子,我就查《五知斋》的谱,看到《秋塞吟》(就是《搔首问天》),是写王昭君遭遇。打《秋塞吟》的谱是抗战初期,大概在1939年或1940年左右,我弹了这个曲子有个体会,觉得这就是琴曲里面描写命运的曲子,我们中国的古琴曲作者常常假托古人(创作)。我的看法,这个曲子并不是王昭君写的,是后来的文人写的,古代的文人大概是靠念书--穷就念书,念书如果有机会考取秀才、举人就会做官嘛。我看《秋塞吟》之所以又叫《搔首问天》,就是因为它描写古代一个文人、书生的坎坷遭遇。这个曲子一会儿高亢,一会儿消沉,几起几落,我自认为他(书生)有两次想要自杀,就是“伏”(琴的技法)那个地方,“嚓!”一个“伏”音哪,就好像想自杀,而没有成功,不是有一段像《渔歌》的节奏吗?就是说他归隐了。归隐了还是有雄心壮志,他又想起来,但毕竟起不来,因为在那个封建王朝,要做官嘛,一定要有路子,会奉承,要会拍吹牛。就是他上去了又下来,下去又想上去,上不来,最后就出家了。因为最后的结尾声有“3252”这样的音符重复两遍,我就把它重复多遍,一遍是按音,一遍是散音,一遍用泛音,我认为这四个音符是“阿弥陀佛”,就是描写他出家了。但出家以后还是不死心,因为最后结尾的音还比较高。这个曲子我非常喜欢,它的节奏、主题非常鲜明。这是我当时打这个曲子的动机。到了抗战后期的1942或1943年,那时已经看到抗战胜利的一线曙光了,抗战已经有希望了,我就又打了一个曲子《胡笳十八拍》,我认为《胡笳十八拍》的感情跟《秋塞吟》不同于一类。《秋塞吟》从谱上说是昭君思汉,《胡笳十八拍》是文姬归汉,她的遭遇也是悲惨的,毕竟后来还是归汉了,这个《胡笳十八拍》前11段是描写塞外的情况,后7段有点悲哀,但又有点能够回国的欢乐。我认为后7段意义更深刻,因此我就把这个曲子弹起来,这个感情跟前前面有点相似,又有点不同。一个结尾是没有结尾--她到了外国就不能回来了;一个结尾是比较好的--毕竟历史记载:文姬还有两个儿子没有回来,她的心里也不是很痛快的。[笑]就是这样的感情。


问:刚才听你分析你弹《秋塞吟》和《胡笳十八拍》的体会,很深刻,有生活的感受在里面。我想问问,我听你弹的琴,是清微淡远的味道。尤其你的左手吟猱很细腻,又很潇洒,不求故意去动人,听起来很舒服。你在古琴风格上很靠近我所理解的江浙一带的虞山派,虞山派从明朝严天池他们鼓吹清微淡远、和静。听你弹琴就有这种感觉,跟我听蜀派或岭南派都不同,你认为我讲的对不对?


答:对,你讲得很对。过去我在弹琴上跟外面的琴友很少交往,因为我们是业余弹琴。解放后交往多一点,特别是在1959年,郭沫若写了一个话剧《蔡文姬》,当时弹古琴的认为应当由古琴配音,它没有用古琴配音,所以把全国弹《胡笳十八拍》的几个琴人,一共是5个人。


问:是哪5个呢?


答:南方就是我、上海的姚丙炎[去世了],北京是杨乾斋[是杨时百的少君——儿子]、吴景略、管平湖。能够弹《胡笳十八拍》的当时可能就只有这5个。就召集到北京汇演一次。听听《胡笳十八拍》跟《蔡姬文》这个话剧究竟发生什么关系。[笑]这次就有机会和北京的琴家多交往了一点。特别是在83年召开第二次古琴打谱会,在北京香山,会上人是比较多的,除了老一辈的,还有中年琴家,大概有五、六十个人。这次会后,有人说我的琴形成了一种特殊的风格,我也不知道有什么风格。[笑]回来后我们文联说:既然说你有种特殊的风格,你就总结总结你是什么风格吧。我就从83年以后思考这个问题,我这个风格究竟是什么风格?照今天我的看法,我是跟我父亲学的,他自己承认是常熟派的;后来我跟老师学,我老师基础是四川蜀派,后来他长久呆在南方了,他也大受常熟派的影响。我父亲跟老师都是以常熟派为主了,但我老师是蜀派,蜀派因为名山大川,风格就比较泼辣雄伟了,常熟派因为江南山水是明媚的,是灵秀、温柔的风格,就是虞山严天池的东西,要轻要慢么。我就是把他们两位老一辈的风格承袭下来了。还有一点,我很喜欢西洋音乐,在抗战开始以后我对常熟派简直入迷,那时没有录音带,也没有条件买常熟派的唱片。要想尽办法。以前我经常在街上听到广播里的常熟派,我可以站半个小时听它播完,这不是入迷了吗?所以我对常熟派非常喜欢,这是有点根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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