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当我想着同学会这件事情的时候,忽然间有一个念头浮现在我的脑海中——我们的这一生,不就是一个相逢的过程吗?我们这一生的故事,不就是一连串关于相逢的故事吗? 从呱呱坠地,到终老归西,在这或漫长或短暂的一生中,每个人都曾经与多少人相逢,又曾经与多少人分离?曾经哪些人见证了他的人生中那些精彩、成功或者失败的时刻,又曾经有哪些人分享过他这一生中的感动、欢乐与悲伤? 我曾经见证过许多人的精彩与成功的时刻,也或多或少分享过一些人的欢乐与悲伤,但是,最震撼我内心的,最能引发我关于生命的思考的,却是我参加过的那几次葬礼。当一个人盖棺离去,他的人生嘎然而止,从此以后,所有关于他的故事,还有谁会传说?所有他曾经的爱恨情仇、欢乐或者痛苦,曾经的感动或者失望,还有谁会知道?在他的一生中,一定也曾经带给这个世界或多或少的欢乐和精彩,一定也曾经遇到过很多人,发生过很多故事,在这些故事里,他也一定有过各种各样的感受,然而从此他就可能被人遗忘,永远地、毫无声息地消失在历史的风中了。 Gone with the wind随风而逝——这小说的名字取得真好,我实在对“飘”这个中文翻译方案深表反对。 只有极少数的人,当他们离开这个世界以后,他们的故事、情感以及创见,还会被后人记忆和传唱,短则十年、百年,长则千年、万年,比如邓丽君的陵墓永不停歇地播放着她的歌声,王尔德的墓碑上永远印着女人的口红,秋瑾墓永恒地沐浴着西湖的柔波,爱因斯坦的大脑切片被后人带着做环美旅行。后人永远记得在风波亭毒杀岳飞的风波,记得项羽在拔剑自刎前与虞姬告别的悲壮,也记得穷途末路的庞涓在读到“庞涓死于此树之下”八个字时的惊魂一刻;后人永远记得苏格拉底在喝下毒汁之前拒绝逃命的傲骨,记得贝多芬临死之前对着暴风雨紧握双拳的铁骨,也记得路易十六被送上断头台的那历史一刻。 所以,所谓的历史就是有这样一些人,或者因为他们光彩夺目,或者因为他们恶行昭昭,而被载入史册,于是他们的故事,在他们身后一直被后人传说着、议论着。然而他们终究是被后人记住了,而在这个事实背后,其实隐藏着另一个非常残酷的事实: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究竟埋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曾经的故事和情感?曾经来到过这个世界上的绝大多数人,再说一遍,绝大多数人,都被后人遗忘地干干净净了,在他们或漫长或短暂的一生中,纵然也发生过很多故事,或生离或死别,或欢乐或悲伤,然而他们的生命和故事,就如天空中一闪而逝的流星,被永远地埋藏在历史的尘埃之中了,他们既没能像帝王那样留下供后人瞻仰或者发掘的陵墓,也没能像艺术家那样留下才华横溢的作品,也没能像英雄那样留下赫赫的战功,当然也没能象恶棍那样留下臭名昭著的恶行,于是随着他们生命的结束,从此再无声息,再没有人知道他们曾经来到过这个世界! 所以,我们是该慨叹这个世界的残酷,还是该痛陈人生的无情?今天我们这些人中的大多数,百年后也终将重复曾经这些绝大多数人的命运——像一粒尘埃一样地永远湮灭在历史的长河中,再没有后人记得我们或者传说我们的故事,甚至都没有后人知晓我们曾经的存在。“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来/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这句潇洒的话是徐志摩说的吧?不过戏剧性的是,说这句话的人反倒是被记住了——徐志摩和这首诗,在他身后的世界里,反倒被后人无休止地谈论着。就在去年我参加的一次晚宴上,魔都的一名中学少女还向大家深情地朗诵了这首《再别康桥》。 徐志摩一向善于写离别,光是离别康桥(即剑桥大学所在地——笔者注)他就写了《康桥再会吧》和《再别康桥》两首诗。而在他的诗作里最销魂的离别,当属他写日本女郎的那句“道一声珍重,道一声珍重/那一声珍重里有蜜甜的忧愁——/沙扬娜拉!”让人魂儿都酥了有没有? 但是徐志摩也一样写得好相逢。他笔下最销魂的相逢是那首《雪花的快乐》: … … 在半空里娟娟地飞舞, 认明了那清幽的住处, 等着她来花园里探望—— 飞飏,飞飏,飞飏—— 啊,她身上有朱砂梅的清香!
那时我凭借我的身轻, 盈盈地,沾住了她的衣襟, 贴近她柔波似的心胸—— 消融,消融,消融—— 溶入了她柔波似的心胸!
虽然有点肉麻,但也的确浪漫。不过呢,认真地讲,徐志摩笔下的那首《偶然》,才堪称描写相逢的经典之作: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 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讶异, 更无须欢喜—— 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记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这首诗刚柔并济,含义隽永,读来令人回味无穷。在我们的生命中,的确有一些人与我们的相逢,就像一粒石子一样,“啵”的一声,投入我们的心湖,激起一圈圈涟漪,久久不能散去。这画面很美吧?就是这样,所有美丽的故事,都是始于一场相逢,包括那些传说中伟大的爱情,比如罗密欧与朱丽叶,比如梁山伯与祝英台,比如杨过与小龙女,他们的故事,不也都是始于一场相逢吗?每个人的一生,不都是一个与很多人相逢的过程吗?在我们的一生中,曾经有多少人进入过我们的生命,然后又离开?我们又曾经进入过多少人的生命,然后又离开?很多时候,离别也总是带有一种伤感,所以我们对相逢的追忆总是充满了忧伤,细细品来,这忧伤中又浸润着一种诗意。在自古以来人类所创作的诗与歌里面,涉及相逢与离别的作品,所占的比例恐怕是最高吧? 琼瑶阿姨的《烟雨蒙蒙》里是这样唱的: 第一次偶然相逢, 烟正蒙蒙,雨正蒙蒙; 第二次偶然相逢, 烟又蒙蒙,雨又蒙蒙。 … … 在微微细雨中相逢,的确诗意无限,假如还碰巧是相逢在如诗如画的江南的话,那这种诗意就更加极致了,有戴望舒的《雨巷》为证: 撑着油纸伞,独自 彷徨在悠长,悠长 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逢着 一个丁香一样的 结着愁怨的姑娘。 … … 戴望舒在这首诗里与徐志摩在《雪花的快乐》里一样,都是“主动”去寻找相逢(碰瓷?),而且对相逢的对象也有要求,徐志摩要求的是遇到一位身上有朱砂梅的清香的姑娘,戴望舒要求的却有点怪,是一位既有丁香的幽香、又要哀怨而彷徨的姑娘,不过脑补一下这个画面,还真美真浪漫啊。想想也是,在我们一生之中的相逢故事里,被动式的相逢固然居多,但是我们也的确或多或少会主动地去寻找相逢,而且对相逢的对象也有所要求,比如高富帅,比如白富美,比如娘胎里就憧憬着遇见的一个有钱有权的好爹。 以上纯属玩笑,如有雷同,纯属巧合。现在言归正传。
If you missed the train I’m on, (如果你错过了我的那班列车) You will know that I am gone, (你就会明白我已经离开) You can hear the whistle blow a hundred miles, (你将会听到汽笛声,从百里之外飘来) A hundred miles, (从百里之外飘来) … …
这是Justin Timberlake(贾斯汀·汀布莱克)唱的吧?歌声中也一样充满了了伤感的滋味。所以说全世界的人都是一样的,多情自古伤离别——古今中外都是一样的。 人生就像一列没有返程的火车,在途中不断地有人上车和下车,人这一生的故事,就是与生命中的这些过客们相逢和离别的故事,这故事里有欢乐,也有悲伤,有鲜花,也有泪水,有掌声,也有唾骂。差不多每一次相逢,都播下了离别的种子,当离别若干年以后,蓦然回首,才发现这种子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发芽、成长,在回忆和思念的浇灌下,它已经成长为参天大树,开花结果,那是美丽又甜蜜的友谊之果,同窗之果,同事之果,战友之果。对于爱情来说,美好的爱情,必然始于一场美丽的相逢,不管是一见钟情式的相逢,还是日久生情式的相逢,这爱的相逢播种的是相厮相守的种子,在爱与包容的浇灌下,它结出爱情的果子,那是白头偕老的婚姻,那是可爱的孩子。 不错,所有的相逢,包括爱情,都终将离别。离别,是人类相逢的终极命运,在生命的列车上,我们买的都是单程票。如果只考虑到这一点,我们可能会觉得有些悲观——既然相逢终是一场告别,那当初又何必相逢?对这种思考的困境,罗素有一句睿智的见解:“处在这样的一个世界中,我们的信仰从今以后必须找到一个归宿。”[①]是的,面对这张人生列车的单程票,我们应当对旅途中的相逢与离别,找到一种见解,那就是——让我们一生中所有的故事,都变成对相逢的歌颂,正如一首歌的名字:相逢是首歌。 我们用歌声追忆儿时与小伙伴们追逐过的红蜻蜓,或者外婆扶着的那根拐杖;我们用歌声追忆与同学们一起上过的晚自习,或者结伴逃过的课;我们用歌声追忆与战友们经历过的风雨,或者挖过的战壕;我们用歌声追忆与同事们加班过的不眠之夜,或者赢得客户合同的激动时刻;我们用歌声赞美爱情,赞颂友情,感恩亲人,祝福相逢一笑的路人,以及所有不知名的过客。每当我们回首往事,总是发觉,正是这曾经的点点滴滴,穿起了生命之网,构成了我们生命中的故事,假如没有了这些点点滴滴,我们的生命将变成一张白纸,失去了一切的意义。乔布斯曾说: “… …当我回头一看时,却蓦然发现:点滴就在心头了! 重申一次:你无法以向前展望的方式把这些点点滴滴向未来串联,你只能以回顾往昔的方式把这些点点滴滴向过去串联。 所以你必须相信,你生命中昨天、今天的点点滴滴,将来终有一天会连接到一起。”[②] 我发现这段话用在关于相逢的理解上相当契合。不错,我们只能在回首往昔时才能把相逢的点点滴滴串联起来,形成我们人生的故事,但是对于今天与未来,我们也应该相信,我们今天正在相逢的人,以及今后我们将会相逢的人,仍然会发生跟昨天一样的点点滴滴,一样会在未来某个时候,当我们蓦然回首时,串联成我们人生的又一些故事。如果说今天、明天和昨天的相逢有什么不同,那就是我们在今天和明天应该比昨天以更积极和更有准备的心态,去迎接相逢,让我们每天对待相逢的态度,都比昨天更好一点点,这样,我们的生命故事,将会越来越精彩,我们的生命之树,将会结出越来越多的硕果。 我曾经写过一篇《人生如歌》,如果用在此处的话,我想对生命中所有相逢过的人、正在相逢的人以及将会相逢的人说一声:与你们的相逢,就是我生命种最美的歌! 对于相信轮回或者灵魂不灭的人来说,也许人生的相逢与别离,并没有我前面说的那样悲观。不过对此我也可以这么说,我或许更加乐观一些——即使不相信轮回和灵魂不灭,在我看来,人类的心灵和故事,也仍然能够超越坟墓而存在。我们的心灵,可以通过阅读前人的书、画以及其它创见而与他们相逢。至于人类的肉体,它真的会在坟墓中消亡吗?即使从物理和化学的角度讲,一个生命的结束其实也是另一个生命的开始,因为物质是不灭的,埋入坟墓的肉体,只是通过物理和化学的过程分解为水、气、钙、磷等分子和原子,而这些分子和原子是不灭的,它们无非是经过大自然的循环过程再次进入另一个生命体,可能是另一个人,也可能是一只猫,一条鱼,一只鸟,当然也可能是一棵草。所以,当一滴晶莹剔透的雨落在你的窗前,你敢肯定它里面没有来自于西施身体的水分子吗?当你漫步于林间深吸一口气,你敢肯定里面没有来自于达芬奇身体的氧原子吗?所以,即使从物质的意义上,我们每天也都在与逝去的人相逢着,所以,在这个世界上,相逢就是一个永恒不灭的过程,一个永远不会结束的故事,一首永不停歇的歌,对此,再没有哈代的那首诗诠释得更加深刻的了: 变 形 ——托马斯·哈代 这紫杉的一截, 是我先人的旧识, 树干底的枝桠, 许是他的发妻, 原本鲜活的血肉之躯, 如今皆化为嫩绿的新枝。 这片草地必然是百年前, 那渴求安眠女子的化身, 而许久前我无缘相识的那位佳丽, 或巳凝为这株蔷薇的魂魄。 所以他们并未长眠于地下, 而只是化做花树的血脉经络, 充斥于天地万物之间, 再次领受阳光雨露, 以及前世造化赋形的活力![③]
[①]出自罗素《一个自由人的崇拜》。 [②]出自乔布斯2005年在斯坦福大学毕业典礼的演讲,此处是笔者自己翻译。 [③] 英文原文如下: Transformations ---Thomas Hardy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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