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东埠记

 红瓦屋图书馆 2017-07-09

    曹院生

    在上海最快乐的事情莫过于背起一个双肩背包踏上回江西老家的动车,两个多小时就到了上饶,再转悠转悠到景德镇瑶里玩玩。此前我曾两次误入东埠但都没停车驻步,回上海后一直有个愿望想来这里坐坐。至于为什么要来,我也说不清。如果硬要我给出一个理由,那就是小时候手中的饭碗是从东埠运出去的瓷土做的。

    东埠,顾名思义,就是指河东面的码头。东埠村子很小,沿河铺开也就一公里长,但这个村子里的码头曾经承载着中国千年的陶瓷文明。

    东埠河岸的上端有个高岭山,盛产一种用于制作陶瓷的上好的泥土,叫高岭土。宋朝时候,从高岭山上挖下来的瓷土通过省力而灵活的独轮车运到东埠码头,再船运至景德镇制瓷。现在地图上难以找到的东埠,在宋元明清时可是一个有名的镇子。

    雨后初晴的花季,踏上横跨河两岸的九孔大拱桥,薄雾中的东埠慢慢地撩开她的帷幔。穿村而过浅浅的河水清澈透明,潺潺流淌。

    东埠的石板路很长,石板上有一条条深深的凹槽,那是运瓷土和釉果的独轮车压出来的。转过一个巷口,有一码头向河里延伸下去。依然严严整整的码头,排铺着一溜棕褐色的麻石块,清澈见底的河水漫过岸边石级向下游流去,似乎在诉说着昔日自己犹如 《清明上河图》 虹桥两岸水陆交通的繁忙。

    如今河里的水浅了,不见一只船,沿河岸边吊脚楼下偶尔还可以遇见一两条倚在墙根的竹排,那是老百姓捕鱼时划的。码头的石板上还留存着一两处系船用的穿石孔,水浅时可以将船缆绳穿孔而过,打结停船;水满时可以将船篙从船头垂直插入孔中扎入河底,将船牢牢地停在岸边,等待满载高岭瓷土和釉果运往景德镇。

    后来高岭土矿资源日益枯竭,它的绝唱就是“7501”瓷。为了制此瓷用完了库存的高岭土,同时也给名镇东埠画上了一个句号。

    东埠镇现在只有200户左右;往日来来往往塞满了上万人口的街道、码头,如今间或能看见几个农妇在河边洗衣洗菜,街头巷尾偶尔遇见几个嬉戏的小孩,大部分年轻人为了养家糊口都外出打工去了。吊脚楼上临河美人靠,一老妪倚坐着,望着静静流淌的河水陷入了沉思。一个小小的漩涡在码头边穿孔石上幽幽泛起,忽然上游漂来一片菜叶,将小漩涡搅作涟漪缓缓散开。

    同行的朋友过去告诉那老妪,说我是上海来的。那老妪浑浊的眼睛瞬间熠熠闪光,她突然站起来说:“阿拉上海宁!”然后紧紧地拉着我的手,说着一口地地道道的上海话。只是我对上海话一知半解,只好一直点头迎合。老妪拉着我的手不放,要我去她家喝茶,我好奇心即时开启,挽扶着她上台阶进她家。进屋后她要泡茶,我说不渴,不用客气。

    老妪不知道我是假上海人,更不知道我是回乡扫墓顺便游览,只因朋友一句话,就硬把我当作上海老乡,用纯正的上海话叙述着那个遥远的故事。

    1956年的秋天,有一个上海寡妇领着三个女儿下放来到东埠这个已经落寞的偏僻小山村。无依无靠的寡妇和三个小孩既不会种田耕地,割草砍柴,又不会捕鱼摸虾,更不能返回上海。于是做娘的把眼睛盯在十九岁的大女儿身上。不多久,大女儿嫁给了东埠一个毛头小伙,第二年就生了一个小孩。于是,这个小孩就像那码头上的穿孔石,终于固定住了这风雨飘摇的四叶小舟。那个大女儿就是我眼前的老妪。

    好在我呆在上海有十个年头,有些听不明白的地方我就不断地询问,实在不行她会用普通话说给我听,或者用东埠话说给我的朋友听,朋友再翻译给我听。她是真的把我当老乡了,动情地望着我,比手划脚地用“家乡话”跟我聊天。

    说着说着,她起身回房里,我的朋友趁此机会出去了。老妪颤悠悠地从房里拎着一个皱巴巴的塑料袋走到桌前,从里面掏出一个布包。打开布包里面又有一层纸包,拆开纸包才露出一个破旧的红布封面印有“中华全国总工会”的证书。翻开证书,上面贴着一张一寸免冠黑白照片,照片上的女孩梳着两条长长的大辫子,圆圆的脸蛋,大大的眼睛炯炯有神。她姓孙,那时15岁,祖籍江苏阜宁,住在上海市海防路74号,在海防路73号泰丰猪鬃刷料厂从事拣毛工作,入会日期是1952年7月25日。望着照片上的少女,再瞧瞧眼前的老妪,我似乎犯起了哮喘病,眼睛也有点刺痛。

    会员证下面还有厚薄不一的几页发黄的纸,翻开一看,原来是一本完全脱了胶散了架的“中国店员工会上海市委员会江宁区第一业余学校”的学生证。注册日期是1955年9月,中一年级下学期。此证上照片和工会会员证上的照片是同一底片。

    翻过几页发黄的纸片,六十多年光阴即逝,及笄之年的少女快跨入耄耋之年了。她的母亲和两个妹妹都不在了。我不敢问老人,她们都是什么时候走的,还有很多很多的事情我也不敢问,我不想让过去的往事给此时此刻他乡遇“老乡”的欢喜抹上伤痛。同行的朋友提来了满满的一大袋零食,告诉老人这是我给她买的,老人高兴得连声道谢。

    我想我以后回家还会来看望这位上海“老乡”,所以不想刨根问底,我要让老人高高兴兴地和我道别。起身离开,我告诉老人我还会回来看她,老人送我到门口,抬脚欲跨出门槛下台阶相送,我赶紧让她留步。等我下台阶后,老人还在门口不停地冲我挥手,笑着用上海话对我说:“再喂,再喂!”

    告别老人,我感激地望着边上同行的朋友,感谢她开车陪我来东埠游玩,更感谢她这个江西老乡为我的上海“老乡”买那满满一大袋吃的。明日清明,黄花两开他乡地,孤舟一系故园心。东埠,下次再来,再聊。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