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因在临床转科的缘故，我能遇见很多病情危重的患者。 在医院里工作是非常劳累的，而且杂事众多。每天真正用于治病救人的时间不超过总工作时间的四分之一，其余绝大多数时间用在开医嘱，写病历文书，填报各种用于大数据统计的表格上了。而病历文书的工作占其中的绝大部分，原因正是由于目前医患关系的紧张，医护工作者要竖起全身的警惕来应对一切可能发生的医疗纠纷与事故。 在这样忙碌劳累，以及与病人之间并不能完全信任的环境下，我小心翼翼地选择我想要帮助的病人，不露声色地在高速轮转的医疗程序中给予他们支持。而今天，这些我帮助过的病人一下就走了两位。 今天的天气很好，傍晚骑车返回时阳光灼热地印在肌肤上，雍和宫金碧辉煌，飞鸟从墙头上划过，地坛后的树林蓊蓊郁郁。她们离开之前的一言一语，家属眼里盈盈的泪花历历在目。人说，一个人要是能在别人的记忆里留下痕迹，那TA的远去并不要紧。我忽然觉得应该把与其中一位患者的缘分记录下来，为她留声。 所有的患者都不知道他们接受的是一门特殊的针法，五行针灸这几个字眼终其一生至少从未在我这里听闻，他们的反应均为真实记录，仅用作分享讨论。 ● ● ● 第X位患者 她有卵巢恶性肿瘤。之所以选择为她做五行针灸，是出于对她的钦佩。 入院时我拿着抢救的知情同意书去找她的家属签字，堂堂一个大男人，竟然顺手就把单子交给了她本人，由她自己在病情危重时需要的抢救项目上决定是否愿意接受。 像她这样发病时间并不很长的人身上，了解自己病情的人都很少，能够坦然面对自己病情的患者更不多见，而他们夫妻两个安之若素地签了字。当时只觉得奇怪，但后来与她接触的多了，才知道她是早已看透，丈夫也愿意尊重她的想法，只做好自己照顾她的工作，并不刻意挽留，也不忍心让她经受更多治疗带来的痛苦。 于是在某个夜班的晚上，我拿着自己的针盒去为她做了第一次治疗。 腹膜继发恶性肿瘤引起恶性的腹水，她腹部高高隆起，里面却不是意味着新生的婴儿。肿瘤病带来的高凝状态导致下肢深静脉长了血栓，静脉血液不能通畅回流，一双脚肿成了面包，摸上去冰凉，她自己双下肢的感觉也有所减退。 简单地问了她一些问题，她做了简短的回答，我按照木为她做了治疗。出针时按压针孔一按一个坑，针孔里细细地渗出透亮的液体来。我感到很悲哀，一个人还活着，而死亡慢慢地从脚底漫延了上来。她却躺在床上，那样瘦弱的一个人，还像一段被砍断的树干一样，自我而笔直地躺着。 第二天去为她引流腹水时，她好像突然与我很亲近一般，从以前礼貌的距离感，变成了一种熟知的感觉。以前并不觉得她是一个会多言的人，而她开始在我操作时聊聊今天护士给她怎么输了液，聊她以前会跳舞，给我看她做着一字马的照片，还有她与丈夫的结婚照。我问她感觉怎么样，她说很舒服。我压制住心底里的喜悦，像普通查房时候问诊那样问她：吃东西的量有变化吗？睡眠好不好？小便是否通畅？她都没说有什么改变。但她很期望我能再为她扎针灸。 后来再为她做了两次治疗。她在治疗中问我，为什么会得这样的病呢？我也无从答复。她突然哽咽着说：“就像中了大奖一样。我们家也没有这种病史，我的母亲你也看见了，比我健康得多。真的是一个大惊喜啊，为什么我们国家不允许安乐死呢？让我痛快地去迎接这个结果。” 眼角的清泪缓缓滑下来，她偏着头，原来照片上秀丽的长发因化疗方便都剃光了。我忍不住用手抚了抚她的头，她立刻就避开了不看我。我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心底里暗暗后悔自己的举动，这样有尊严的一个人，是不需要别人同情的。 今天早上7点10分她走了。7点30分我还穿着便装，才刚走到病房门口，对于她已经去世的消息全然不知。她的家人从门缝边上瞥见我经过，立刻出来告知我这个消息。她的爱人拉住我的手痛哭，她的老母亲也趴在我的肩膀嚎啕，还有好多我不认识的人，这两位一直在把我介绍给他们，说感谢我为她做的一切。 记录到这里，其实我也不知道我为她做了什么。从头到尾，她有什么改变我真的无从所知，以后也再也不会有机会询问。只记得有一次我非要问她有什么感受，她短短的一句：就是感觉很舒服。 说来可能叫人觉得好笑，我现在回想起来，又不再后悔抚她的头那一次了，那是因为我下意识地感觉，已经59岁的她好像还是个孩子，而我抚摸她的时候手下那不是同情，倒有点儿像慈爱了呀。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