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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大辞典·红学人物·杨钟羲》词条：生平事迹不详，著有《八旗文经》和《雪桥诗话》，对高鹗知之较多。他在《八旗文经》中说：“高鹗字兰墅，隶内务府镶黄旗汉军，乾隆乙卯（1795）三甲一名进士。”又在《雪桥诗话》中说：“兰墅名鹗，乾隆乙卯进士。世所传曹雪芹小说，兰墅实卒成之，与雪芹皆隶汉军籍”；“恽珍浦太夫人刻《红香馆集》，红楼外史高兰墅给谏曾为制序。兰墅女秀芝，名仪凤，亦工吟咏。”① 这个词条的注释实在令人莫名其妙：一是“生平事迹不详”；二是“对高鹗知之较多。”先说后一个问题。 对杨钟羲这个名字产生警觉、敏感与兴趣，缘自胡适1921年11月12日出版的《红楼梦考证》改定稿。在论及“曹寅究竟是曹雪芹的什么人呢？”胡适写到： 袁枚在《随圆诗话》里说曹雪芹是曹寅的儿子。这一百多年以来，大家多相信这话，连我在这篇《考证》的初稿里也信了这话。现在我们知道曹雪芹不是曹寅的儿子，乃是他的孙子，最初改正这个大错的是杨钟羲先生。② 就是说，胡适是因为看见杨钟羲的记载，才使得新红学这篇筚路蓝缕的考证派开山之作，纠正了依据袁枚《随园诗话》的记载而产生的“大错”：曹寅与曹雪芹不是父子关系，而是祖孙的关系。 胡适的《红楼梦考证》初稿完成于1921年3月27日，其后在朋友中传阅征求意见，5月附载于上海亚东图书馆初排本《红楼梦》程伟元序后面发表。 此前，胡适认为用美国科学的实证主义和中国传统的乾嘉学的考据方法，搞清楚文学作品的著者与版本问题，才是文学批评研究的起点和正确的途径，而不是如索隐派的猜笨谜。横向看，他已经牛刀小事的用这样的方法考证了《水浒传》；纵向看，他是沿用了孟森《董小宛考》的余续，用考据的方法打破旧红学，开创新红学。 于是，他根据《红楼梦》中作者的自述，选择最早承认曹雪芹是《红楼梦》作者的袁枚的《随园诗话》为突破口，开始在浩如烟海的清代文献中寻找默默无闻的曹雪芹。袁枚《随园诗话》关于“雪芹”是这样记载的： 康熙间，曹楝亭为江宁织造，每出拥八驺，必携书一本，观玩不辍。人问：“公何好学？”曰：“非也。我非地方官而百姓见我必起立，我心不安，故籍此遮目耳。”……其子雪芹撰《红楼梦》一书，备记风月繁华之盛。中有所谓大观园者，即余之随园也。 此人大名鼎鼎，此书言之凿凿，连人家曹雪芹家的园子都是袁氏拥有了，确信不疑也就是理所当然，情有可原的了。 所以，重证据的胡适就根据“我们现在所有的关于《红楼梦》的旁证材料，要算这一条为最早”，贸然采信了袁枚的记载，得出（1）我们因此知道乾隆时的文人承认《红楼梦》是曹雪芹做的。（2）我们因此知道曹雪芹是曹楝亭的儿子。（3）此条说大观园即是后来的随园。（4）关于曹雪芹本人的旁证材料，只有此条等四条结论。接下来，胡适还根据袁枚的记载，纠正了俞樾《小浮梅闲话》的错误：“俞氏说曹子清即雪芹，是大谬的。曹子清即曹楝亭，是雪芹的父亲。” 应该说，《红楼梦考证》初稿的误听误信虽然情有可原，但是，这个硬伤，发表后产生的影响是严重的。那么，其错误又是如何纠正过来的呢，说起来完全是个意外，见《胡适日记》，1921年5月8日： 昨日在图书馆遇见一位张中孚先生（名嘉谋，南阳人，住象来街，西草厂）。他见我翻阅《楝亭书目》，问知我正在搜求曹雪芹家事迹，他说他见杨钟羲的《雪桥诗话》里有关于雪芹的事迹。今天他写信给我说： “宗室敦敏（与纪文达同时人）字子明，号懋斋，英王裔，有槐园在太平湖侧，能诗。《赠曹雪芹》云：“寻诗人去留僧壁，卖画钱来付酒家。 其弟敦诚字敬亭，别号松堂，亦有诗集。 高兰墅鹗乾隆乙卯进士。曹雪芹小说，兰墅实卒成之，与雪芹皆隶汉军籍，有《跋冷村布衣瑞昌诗》。” 我检得《耆献类征》四三一，页九，引《啸亭杂录》卷二“宗室诗人”一条，中有云：“宗室敦诚为英亲王五世孙，与弟敦敏齐名一时，诗宗晚唐，颇多逸趣。”李桓注云：“敦诚，字敬亭，理事官瑚玐子，有《四松堂诗文集》。弟敦敏，字子明，任宗学总管，有《懋斋诗钞》。”当求此二书一看。 这篇日记表明，胡适通过杨钟羲的《雪桥诗话》，知道了敦氏兄弟与雪芹相识，并且有诗相赠。还通过《雪桥诗话》，知道了《红楼梦》的创作没有写完，是高鹗续全的。 ５月１６日，胡适见到了《雪桥诗话》，当日日记： 单不广先生送《雪桥诗话》来，前所记的两条（十、五、八）在卷六页五寻到：……懋斋名敦敏，字子明，其《赠曹雪芹》云：“寻诗人去留僧壁，卖画钱来付酒家。” 胡适目验《雪桥诗话》，确认了张中孚的转述。又看了一天，胡适发现了《雪桥诗话》对雪芹家世的记载内容，并且对杨钟羲及《雪桥诗话》有所评价。5月17日记： 曹楝亭弟子猷名宜，善画，阎百诗赠诗云“骨肉谁兼笔墨欢？羡君兄弟信才难。南临淮海熬波远，北觐云霄补衮宽。坐啸应知胜公干，暮归还见服邯郸。请挥一匹好东绢，怪石枯枝即饱看。” ………… 《雪桥诗话》十二卷，辽阳杨钟羲撰集，吴兴刘承幹（翰怡）校刊于民国二年，刻成于民国三年。这杨先生是位遗老，故他的《诗话》重在掌故，而没有什么统一的文学见解。这部书是一部很有用的参考书，但须加一个“索引”，方才有用。 胡适在这里已经对杨钟羲的籍贯与著作有了个一般的看法。５月２０日，胡适又得到单不广送来的《雪桥诗话续集》，日记中写道：
单不广先生送来《雪桥诗话续集》卷六，内页二三有一条使我狂喜：敬亭家有西堂园，起四松草堂，筑梦陶轩，拙鹊亭，五笏庵。……甫得太庙授爵官，即投闲色养，日引文士，分韵擘笺，不问晨夕。尝为《琵琶亭传奇》一折，曹雪芹霑题句有云“白傅诗灵应喜甚，定叫蛮素鬼排场”。雪芹为楝亭通政孙，平生为诗，大概如此，竟坎坷以终。敬亭挽雪芹诗有“牛鬼遗文悲李贺，陆川荷鍤葬刘伶”之句。 这条使我们知道：（1）曹雪芹名霑。（2）他是曹寅之孙。（3）《四松堂诗文集》与《鹪鹩庵笔廛》与《懋斋诗钞》必有关于他的材料。”我们有许多假设，都经不起这一条的推翻！但我更高兴。 胡适在这里用了“狂喜”一词，真乃性情中人，喜形于色。由此，采信了杨钟羲推翻袁枚的“大错”，《红楼梦考证》改定稿才在曹雪芹其人身份这个至关重要的史实上迷途知返，拨乱反正，纠正了一个不可忽视似是而非的严重的错误。 《红楼梦》改定稿1922年10月附载于上海亚东图书馆三排版《红楼梦》程伟元序后面发表。 笔者在此不厌其烦的大段引述胡适日记，意思就是，杨钟羲其书，不仅仅如《红楼梦大辞典》所介绍，仅仅“对高鹗知之较多”，乃是对雪芹的家世及交游更具有史料与考证的价值，对新红学的建立更具有订谬改错的价值；关于高鹗史料的评价排次在涉及《红楼梦》的问题上，不应该仅仅突出关于“对高鹗知之较多”这一点。 那么，杨钟羲对高鹗知之多少呢？同本《红楼梦大辞典·高鹗》词条有：《操缦堂诗稿·跋》，高鹗著。载盛昱、杨钟羲《八旗文经》（光绪二十七年刊本）卷二三题跋丙。即是说，为诗作者王冷村的诗集制作了题跋，如此而已。 话说继续，杨钟羲还是曹雪芹朋友张宜泉著作《春柳堂诗稿》的收藏者。 据王利器先生《耐雪堂集》介绍，影印本《春柳堂诗稿》的原本是杨钟羲先生的旧藏，1952年由王利器先生介绍，杨家所藏的一大批书包括《春柳堂诗稿》均为国务院文化艺术局全部购下。王先生考出其作者为兴廉，他的根据是：据蒙古巴噜特恩华《八旗艺文编目》别集五：春柳堂诗稿，汉军兴廉著。兴廉原名兴义，字宜泉，隶镶黄旗，嘉庆己卯（1819）举人，官侯官知县，鹿港同知。巴噜特恩华关于兴廉的简单介绍，是本之于杨钟羲。杨钟羲的《白山词介》卷三：兴廉原名兴义，字宜泉，汉军镶黄旗人，嘉庆二十四年举人，官侯官令，升鹿港同知，工画。③ 至此，回头说第一点，杨钟羲其人是“生平事迹不详”吗，这样的论断今天看来显然太不负责任了，他是一个近代人，而且自传著作俱在。特别是在资源共享的网络时代，《360百科》与《SOSO百科》都有专人介绍。笔者提供的资料是王成科编撰的《辽阳近现代名人录》，括弧里的内容是笔者参考网络资料略加补充，不加附注，并最后附带几句说明：
杨钟羲（1865—1940）：原名钟广，（因慕满族前辈学者盛伯羲(昱)）后改名钟羲，（盛伯熙是肃亲王豪格的七世孙，幼年即著诗名，向以旗人中的才子闻名。叶昌炽《辛亥以来藏书纪事诗》记盛昱“书衣认得伯羲签，小市摊边问价廉。不见观文庄子注，分明影事记梁髯。”）冠姓杨，字子勤，又字子琴、梓琴、子晴、芷晴等，号梓励，芷生、（留垞）、雪樵、雪桥等。又号圣遗居士，晚号南湖鲜民。其祖先隶满洲正黄旗，乾隆间改隶汉军正黄旗。（因为他的高祖由署理广西巡抚调任刑部尚书时入朝觐见，因为不能以满语奏对，而被乾隆贬隶汉军，从此后才属汉军正黄旗人，但毕竟与真正的汉军旗人不同。） 祖籍辽阳，世居北京，虔礼宝玄孙。（其始祖也是“从龙入关”的，和曹雪芹的家世很相似。）光绪十一年(1885)乙酉科举人。光绪十五年（1889）乙丑科进士，殿试二甲，朝考一等，授翰林院庶吉士，散馆授编修。光绪二十三年（1897），任国史馆协修、会典馆图画处协修。（光绪二十五年（1899），盛昱去世前几个月，知杨钟羲被保送知府，写了一首《梦横塘》为其饯行。词中写道“三百年来，吾乡文献，丛残谁与收拾？”这句话堪比临终托付，为杨钟羲指明了此后四十年的治学方向。） 自光绪二十九年（1899）起至宣统三年（1911）被曾先后任湖北巡抚、两江总督的端方聘为幕宾。光绪二十九年（1903）后，经端方推荐，曾任湖北乡试内监试官，（湖北总督张之洞保举）署安陆、襄阳，（端方保荐）署江宁、淮安等府知府。辛亥革命后，蛰居上海，以遗民自隐，寄情文史，不问世事，撰成《雪樵诗话》集40卷。 （杨钟羲之后的学术活动便因此始终不离整理、刊刻“三百年八旗文字”这一主题。他洋洋百万言的巨著《雪桥诗话》虽然“载三百年间遗文逸事至详博”，但特色十分鲜明，那就是“尤详于满洲”。他主持刊刻的“留垞丛刻”六种，也都不脱八旗文字范畴。） （在上海租界里一住就是12年，他在相当清苦的生活条件下，孜孜矻矻，埋头著书。沈曾植说他“一廛自屏六合外，十籖遍览三唐馀。”罗振玉去拜访他，见他心无旁骛，“坐侧积书如崇墉”，赞扬这个老翰林“品学端粹，为吏廉静。”其同年叶昌炽看在眼里，在《缘督庐日记》里唏嘘了一笔“廉吏可敬，宦途之下场，亦可叹也。”） 1914年，被清史馆聘为总篡修之一。1923应清逊帝溥仪之邀，由沪返京。溥仪赏其（与王国维、温肃、景方昶同为）南书房行走、食三品俸、紫禁城骑马等优待。（任古学院研究员,设雪桥讲舍,中外来学者先后百余人,曾一度赴日本访书,多见善本名刻。）伪满洲国成立后，“奉诏”出任伪奉天博物馆馆长。期间，亦曾参与《奉天通志》的编纂工作。（1940年的早春，突然决定编写自己的年谱，不到一个月，《来室家乘》就写完了。他自言“此役每一构思，而家国之感俱来。入夜有梦，缠绵断续，皆如重温。较常日为甚。吾心瘁矣！”在本年秋病殁于北京,年七十四岁。） 一生文学成就显著，尤对八旗文学颇有研究，著述甚丰，与表兄盛昱合编《八旗文经》五十六卷、（独自撰写《八旗文经作者考》）尤以《雪桥诗话》四集，博大精深，在学术界最负盛名。（《雪桥诗话》有四序，分别由缪荃孙、沈曾植、孙德谦所作，《续集》前有陈三立序，《三集》有金蓉镜序，《余集》有陈宝琛序。同时编辑校刻满族词人总集为《白山词介》,刻印满族著作有其高祖虔礼宝《椿荫堂存稿》,姚斌桐《还初堂词抄》,盛昱《意园文略》、《郁华阁遗集》,蒙古族博明《西斋偶得》等,还著有《日知荟说酌义》、《弟子职音》、《骈体文略》、《历代五言诗评选》、等书。《来室家乘》为自订年谱。）另著有《圣遗诗集》《铁史余习》《白山词介》等著述传世。卒年76岁，谥号曰“文敬”。④ 最后还值得提及的是，杨钟羲与王国维是君子之交，来往不算密切，却相知甚深。王国维投水之后，据吴宓记载，杨钟羲在“王先生自沉之次晨，首至颐和园鱼藻轩望尸而哭，挽诗亦沉痛”。⑤他在挽诗中追忆道“惟君过我数，镜明兼水止。相见甫逾月，纵谈元亦史。怀沙君遽决，达心我犹靡。得无尸谏心，直哉史鱼矢”。提出王国维自戕的原因是要进行“尸谏”，把王国维和春秋时卫国的直臣史鱼相比。后来他又为王国维写了墓志铭，他加之静安先生的八字评语“博学有文，行己有耻”，这八个字既是杨钟羲评判人物得失的标准，也是他自己的立身之则。近人对陈寅恪钦佩不已，经历浩劫，特别对陈氏所撰《清华大学王观堂先生纪念碑铭》之“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为安身立命之圭臬，岂有人知王国维撰墓铭志撰文者杨钟羲乎？ 近年出版的名人辞典,如《民国人物大辞典》⑥，《中国人名大辞典·历史人物卷》⑦，《中国古今名人大辞典》⑧，关于杨钟羲，皆无著录。 杨钟羲的被掩埋或者被遗忘不是偶然的，不仅仅是时光流逝的原因，历史的变迁，意识形态的影响是刻意淡化以致淹没无闻的主导因素。例如笔者对他的知晓，就是因为胡适的《红楼梦考证》一书所提及。而我们知道，胡适这个人物，解放之初，在轰轰烈烈批判资产阶级唯心主义红学代表人物俞平伯时，即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剑锋所指其鼻祖胡适也。而杨钟羲的个人经历，是个封建遗老，又是逊帝宣统的南书房行走，又是伪满洲国奉天博物馆长，绝对是个统治政权及意识形态排斥的反面人物。但是，拨乱反正后的今天，我们信奉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的学者，应该本着实事求是的态度看待他了。 当然，《红楼梦大辞典》的编辑限于体例，不能如上之述说详细，但是，修订版距初版已经20余年，社会观念思想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2011年杨锺羲的《雪桥诗话》作为全国古籍整理规划领导小组资助项目，已由人民文学出版社正式出版。今天评价其人其事，特别是在红学领域，那寥寥数字，是不是也太偏略的不靠谱了？ ①、红楼梦大辞典编写组《红楼梦大辞典》增订本 文化艺术出版社出版 2010年8月一版554页 ②、以下5则胡适日记均引自宋广波《胡适红学研究资料全篇》 北京图书馆出版社出版2005年10月一版 ③、王利器《耐雪堂集》台北贯雅文化公司出版，1991年 ④、王成科《辽阳近现代名人录》辽宁民族出版社出版2010年10月 ⑤、吴宓《空轩诗话》香港龙门书店影印出版1967年2月 ⑥、《民国人物大辞典》河北人民出版社出版，1991年版 ⑦、《中国人名大辞典·历史人物卷》中国辞书出版社出版，1990年版 ⑧、《中国古今名人大辞典》警官教育出版社出版，1991年版 作者：郭明 中国红学会会员 联系方式： TEL :1300820569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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