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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土诗人:真正的爱情是不离不弃

 GXF360 2017-07-16


再次相见

1958年,中国大戏院。戏开演了,一个身材瘦削、穿着破旧棉大衣的“老农民”蜷缩在椅子上,帽檐被压得很低很低,连眉毛都盖住了,他一动不动,脸上的大口罩遮住了内心的波澜起伏。

谁能想到,昔日的中国大戏院首任经理,短短几年,便被命运掐着脖子俯向了尘埃,当年那个激情洋溢的“泥土诗人”,如今只是一个被劳改的“右派”,一个受尽责难、瘦骨嶙峋的农民。

他把头深埋在胸前,生怕被人认出来。偏偏这时,坐在后排的一位姑娘挪到前面左看右看,好眼熟啊!

戏快演完了,趁着黑暗,他起身快步向外走去,他要赶在灯光亮起之前离开。

“鲁藜?!”身后传来一个女子带着疑惑的呼唤。他没有停留,反而加快了脚步。

“你是鲁藜吧?”那个声音追上来了,他的衣襟被扯住,面前站着一个年轻女子——他不认识。

“我是刘颖西呀!”

“换开关的小女孩?”昔日的小孩子已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重逢之下,鲁藜惊喜交集,长久以来暗淡的目光在瞬间恢复了诗人特有的清亮。

望着被折磨得苍老憔悴的鲁藜,刘颖西百感交集,日日都在盼望的一天突然降临,她怎能不喜出望外?

初次见面

往事一幕幕浮现在眼前。那时,她才12岁,家里开着一个小小的电料行,就在天津文联对面。从小懂事的她,放学后总是帮家里做些修理的小电工活,那天父亲差她去文联换一个开关,为她开门的,正是文联主席鲁藜。

那是1950年,鲁藜36岁。早在1938年,他便在胡风主编的《七月》杂志上发表《延安散歌》并一炮打响,后来,一首《泥土》更让他饮誉诗坛。他身材颀长,眼睛又大又亮,正用手中的笔激情满怀地为新中国的诞生放声歌唱,整个人看上去气质非凡。

第一次面对一个“大人物”,刘颖西脸红了,有些慌乱,在12岁孩子的眼里,他无疑是完美的男人,尤其是看到屋里那么多书,她更加崇拜起他来。他很随和,给她倒水,问她几岁了。听到她的回答,他笑着说:“比我女儿大一岁。”

开关换完了,他问她有什么困难,12岁的孩子忧虑地说:“考初中,怕分到离家远的学校,放了学没法帮家里干活。”他点了点头,记在心里,这个贫苦人家的孩子让他想到了自己悲惨的少年时代。

临走,他借给她几本安徒生童话,他叫她“孩子”,她称他“老师”。

不久,在鲁藜的帮助下,刘颖西上了离家近的女一中。由崇拜而感激,只要看到报纸上有他的作品,她就会精心收集,并开始热爱诗歌。“忘年交”的友谊渐渐建立起来,鲁藜送给她一张照片以作纪念。

生情

谁能想到呢?仿佛一夜之间,灾难说来就来。因为一直在胡风办的刊物上发表作品,又在胡风的帮助下出版过两本诗集,1955年,随着一场批判胡风的风暴,鲁藜锒铛入狱,尽管他与胡风仅有一面之缘。

一个反革命分子,人人避之唯恐不及。在狱中,鲁藜收到妻子王曼恬的离婚通知,战火纷飞没有摧毁他们的浪漫爱情,一场运动却足以使它土崩瓦解,昔日的志同道合像写在黑板上的字,那么轻易地便被擦去了。父母早已亡故,一双儿女选择了划清界限,从此没有人关心他、在意他,鲁藜的心陷入了深深的孤独。

他不会想到,此时此刻,那个叫刘颖西的小姑娘正在焦急地寻找他。因为收集鲁藜的诗作、保存他的照片,还是个中学生的她受到了牵连,被派出所叫去审查,他们反复问她:“你同他是怎么认识的?”“他对你说过什么,做过什么?”小黑屋中,她开始一遍遍地回忆,玉树临风的身姿、清澈的眼神、温和的面容,给她讲安徒生,还有对她的关心,从派出所出来时,她惊讶地发现,鲁藜的形象更加清晰生动,她的心里暗生了别样的情愫。

刘颖西迫切地想见到鲁藜,每天都到文联打听他的下落,有个画家看她可怜,对她说:“别再问,鲁藜回不来了!”

告别

3年匆匆而过,她没想到,他们竟然会这样意外相见。得知刘颖西已在一家诊所当了医生时,鲁藜欣慰地说:“好,好啊,长大了!好孩子!”

虽然他还是叫她“孩子”,刘颖西却心潮起伏。这个柔弱的诗人,他以要命的坦诚拒不承认自己有罪,他坚持真理的赤子之心深深感动着她,她不管他只是暂时放出来,随时都可能再被抓进去,她只是觉得,即使爱他是劫难,她也毫无惧色。

她决心向他表白,约他再来相见。几天后,一个风雨交加的夜里,他来了,是来辞行的,他要去农场接受劳动教养,接下来的命运会怎样,谁也不知道。窗外,雨声潺潺;屋内,泪水涟涟。

一个诗人就这样消失了,天津南郊的农场里多了一个农民。而刘颖西也被“上山下乡”的浪潮裹挟,身不由己。此后22年,他们走在两条平行线上,再未见面。

“文革”开始,鲁藜被送进军粮城农场劳动改造,受尽了非人的折磨。

那时的刘颖西也正经历着磨难,她因莫须有的罪名被关起来,轮番批斗之下,眼睛失明了。她的身边,多了一个一直默默关心她的男青年,她被打被骂时,他伸出胳膊护着她;她伤心痛苦时,他的肩膀就是她的依靠。在最恐惧无助的时候,他给了她最需要的温暖。

幸好刘颖西自己是医生,把眼睛慢慢治好了,男青年说:“我们结婚吧。”

然而,感情这杯浓茶是时间无法稀释的。“你的老师发表作品了!”1980年,丈夫带回的一份《天津日报》,让刘颖西沉寂已久的心再次掀起波澜。

“他还活着!”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她颤抖着双手拿起报纸,除了“鲁藜”两个字,什么也看不清。

“你去看看他……20多年了,不易呀!”丈夫还是那样善解人意,有些事,他知道她永远无法忘记。

相聚

多方打听、寻找,见到鲁藜已是一年以后。经受了炼狱般的考验,面前的他腰弯背驼,身形不复挺拔,头发斑白稀疏,66岁,却俨然是个老头了。

一双筷子、一个碗、一个黑乎乎的锅、一张小行军床,屋里简单得让人酸楚,刘颖西的泪又来了。回到家,她写了一首诗:“他被人抛弃了/你为他痛苦落泪/他再也没有人爱了/他白发苍苍/你悄悄找到他/他年老多病/你舍弃了一切/伴随着他……”

她哭着对丈夫说:“我12岁时,他给我讲故事,我就崇拜他。1958年我们邂逅,我就爱他爱得七颠八倒了。现在,命运又把他送到我面前……”那个善良的男人,最终选择了成全:“我和你一同生活了好多年了,这段生活对我来说十分幸福。我所能给你的一定给你,你回到他身边去吧!”

1981年11月,刘颖西和鲁藜结婚了,只有一对碗筷,两床被褥。他一无所有,平反后分的房子、补发的工资,悉数给了儿女,对儿女,他觉得亏欠。而她只要他,对她来说,他就是全世界。

爱是自然界的第二个太阳,有了刘颖西的照顾,日子不再独孤冷清,鲁藜的目光重新清澈透亮,他思路敏捷,笑容又重回到脸上,“一个能永远微笑的生命/是一个最难被打倒的生命。”中断了20多年的创作又上高峰,《天青集》《鹅毛集》相继出版,长篇哲理诗在新诗界自成一格,那些深沉而美丽的诗篇穿透黑暗,再一次绽放在诗歌大地上。

他说:“没有什么遗憾的,世界没有亏待我,该得到的得到了,想得到的也有了!每天早上我醒来,就想:活着真好,去了也没有什么不好。”历经磨难,遭受了26年不公正的待遇,他流浪的人生、漂泊的命运就是一首悲壮的诗,幸而,在命运苍凉的底色中,还有一点点温暖的玫瑰色,是她的爱,使他在痛苦的深渊里,仍能“浮出彩霞的光彩”。

是她,让他在晚年发出最欢愉的声音:“我只要一滴水/我就可以尽情歌唱/唱得天地间/只有阳光、花朵与诗歌。”

他只要一滴水,她却给了他整个海洋,由真心出发的爱情,都是世上最宝贵的经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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