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与说,与大学的对话(节选) ——帕斯访谈录 帕斯 采访者:当诗人自问到灵感问题,他是否已是哲学家而不再是诗人了呢?他的回答是哲学的还是诗的? 帕 斯:这一反思也许始于一位哲学家——柏拉图。然而,在古代城邦中,诗歌不是提问而是存在的庆典、称颂和怨叹。荷马是古代诗人的典范。他在诗中唱的是特洛伊战争这段可憎的历史,但他对特洛伊人和希腊人都给予褒扬,荷马不是偏执一端的人:他赞美阿基里斯也赞美赫克托耳。 从浪漫主义开始的现代抒情诗中不断呈现出这样一种追问的态度:什么是诗歌、灵感又是何物?不但是哲学家而且诗人们也一直提这个问题——就像现代诗人一样。有时候,哲学家也援引诗人和他们的反思。这是一种持续的互相穿透:诗与哲学既同源于一处,其频频相交也就不足为奇了。
采访者:灵感是一个诗人的基本素质吗? 帕 斯:没有灵感也就没有诗。什么叫灵感?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正是那种东西使鲁文·达里奥的一行十一音节诗有别于贡戈拉,也有别于克维多。
采访者:您认为为了写好诗是否必须框定于一种文学语境之中?熟知里尔克、波德莱尔、聂鲁达、兰波和贺拉斯? 帕 斯:我不明白“框定”这个词是什么意思:只有画能被框定,人不能被框定。一个诗人应该生活,因为诗歌从生活中汲取营养。但是为了写出好诗光有有趣的生活是不够的。在莱潘托战役中曾有几百名战士,只有塞万提斯才写出了《堂吉诃德》,许多人都在相爱,只有彼特拉克才写出了几首值得称道的十四行诗。诗歌也是一种信仰。信仰什么?语言。诗人之道就是语言之道:忠于词语。诗人可以是一个醉汉,一个放浪者,一个耍小聪明、靠朋友们救济混日子的人。他之获拯救还是受惩罚,就诗人而言,要看他和语言的关系:爱情、友谊、崇敬、同志关系、自由、游戏、忠心如一、手艺等,词语是诗人的情人和朋友,是他的父母,他的上帝和魔鬼,他的铁锤和枕头。也是他的敌人,他的镜子。
采访者:您诗歌的主旋律是什么? 帕 斯:我不知道。然而仔细想想,我觉得还是有一个经常回顾的主题:女人的主题。性爱,尤其是爱情。这也许是我为之着迷的问题——他者和他性的问题——的最激进和极端的形式。他者,就是我以外的,或者说是我的反面,我的另一股源泉。女人当然是反面,是男人的另一面。在女人中我同时看到宇宙的奇异和相似性。女人是独特的造化,是宇宙的类比性的表现……女人和性爱也意指时间性。时间是贯穿我的诗歌的另一个主题:时间是流逝的呢或者是久居不移的透明呢?或者我们看到的流逝是时间的意象?也许时间是一个无穷尽的此在,它静守不移,我们无法看见,我们看见的只是时间在其中表现出来的存在而已。 采访者:必须做些什么才配得上诗人的称号? 帕 斯:首先,什么也不需做。
采访者:难道记者们——他们既非哲学家也非诗人,就没有灵感吗? 帕 斯:每一个人,或此一时,或彼一时,在意想不到的某一天都会体验到意外之物的闯入,未呼即至的“灵光一闪”。诗歌的特点是灵感在语言节奏中反映。记者的灵感,就像外科医生或者政治家的灵感,与诗人不尽相同。
采访者:奥克塔维奥·帕斯的写作目的是什么?是试图改变世界吗? 帕 斯:用一首诗或者一部小说来改造世界,那是多么狂妄!多么天真!作为一位作家,我能做的只是启迪现实之一端。
采访者:您认为谁是优秀的作家? 帕 斯:对这类问题我很反感。这只会招致傲慢和虚荣的回答。
采访者:您是否认为哲学与文学表达无关?这可能吗? 帕 斯:哲学是思维之物,它靠思想,但是也靠言说,为此,它必定和文学有关。然则哲学不是文学也不是诗。坦白地说,我最喜欢的哲学家是那些写得漂亮的。我要声明这里的漂亮意指写得清楚。康德令我惊叹但也令我疲倦。读康德就是屈身于一次烦人的长征:景致虽有可观,路途却是佶聱崎岖,漫无终止。黑格尔使我如坠云雾。他的零乱、离题和缺乏幽默令人顿生厌恶。也许是报复心理吧,我非常喜欢叔本华,他曾对黑格尔冷嘲热讽。由于同一原因。(或者没有缘由)我喜欢休谟:他明晰、反讽、优雅。优雅是指数学家们赋予这个词的意义上讲的。
采访者:当代诗歌的复杂性有赖于我们所处的乱世,它是否是当代形势复杂性的产物? 帕 斯:当代诗歌之复杂并不因为世道乱,而是因为世道复杂。然而我要自问,当代诗歌比过去的诗歌更复杂吗?你们读读贡戈拉就会发现,他的诗歌真是不堪卒读。诗歌一直是难读。伟大的诗歌有清澈的形式是一种奇迹。部分谣曲和传统诗歌有过那种奇迹。但是,这些例子是后世望尘莫及的。我的意思是,它们是奇迹。
采访者:为什么语言从语言的毁灭中产生? 帕 斯:语言的毁灭暗含作家自身的毁灭。语言是不能被摧毁的,但是我们使它回到反面,加以变化。播种首先要翻松土壤,然后埋下种子。
采访者:什么东西诱发写作?是否需要特殊的东西:一杯咖啡或者一支烟? 帕 斯:这正是我开头时问的,如果干点别的更好,我凭什么要写作呢?文学不是令人愉快的职业,它是累人的差事,需要耐心。此外,也意味着痛苦和牺牲。我是一个烟鬼,曾经认为不吸烟无法写作,几年前,一位医生发现我再这样吸烟,几个月后必死无疑。我说了,我要活下去,我不吸烟也不写作了。六个月没抽也没写。有一天,我坐下来写上了一页。现在我继续写着:写作的迫切已经强于吸烟了。
采访者:如果文学的本质的确是时间,那么肯定也包括空间的经验。您能否就文学中的空间体验略作解释? 帕 斯:这真是一个深刻而难回答的问题。空间在文学中显然是一个不亚于时间的核心因素。文学实在是语言的艺术,它呈现的形式也是语言的呈现形式;时间的持续。但是语言之流最终产生某种空间,像在现代物理学里一样,双方在生生不息中融而为一。如果在某种艺术中,时空的永久交通是具体可感的,那种艺术就是文学。诗人通过时间媒介——相继说出的妄言——构造空间,反过来,空间处于运动之中,仿佛像时间一样漂流。在我们传统中的许多诗人那里,空间的概念是主要的。但丁的宇宙被微弱的时间之流所掀动。灵魂,除了炼狱中那些注定要经历剧变的灵魂,几乎处于一种不变的时间中,末日审判之后也就不再流动了。在但丁的作品中,空间吸收了时间。在约沙法特的第二日,时间将死亡,只有空间,是可见的永恒之形式。汉诗中,时间也附属于空间,佛教中空间的最高体验和感悟,对诗人王维来说就与取消了时间的空间有关。例如,“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就是佛感悟空的一种类比。虚空的感悟和对空寂的感悟:地点已然荒芜,落日不复能见,佛既非生命亦非物质。 采访者:您能否谈谈他者? 帕 斯:每分钟我们都是另一个。现在讲着他者的人与一秒钟以前讲着他者的人不同。那么什么是他者?我们是时间,正因此,我们从来没有结束过生活,总是将要开始生活。将要生活?那是什么?我不知道。在一问一答中间勃生某种改变我们的东西,它把人变成一个不可预见的造物。
采访者:可是文学奖金,与吉斯卡尔共餐……您对成为权力的一部分有何感想? 帕 斯:我感到很糟糕。但是我得到的奖金——如今谁都能得奖——不是权力所赐,而是另外一些作家赋予我的。奖金纯属偶然,不必太严肃对待。我从来没有因为聂鲁达获得许多奖而要攻击他,也没有因为他是议员而想对此说三道四。我批评他是因为他的斯大林主义僭越了政治和道德准则。我对博尔赫斯也是如此:我赞赏给他授奖,尽管有时候为他的声明感到遗憾……我确实参加过一次主请基斯卡德先生的宴会。我的许多法国友人也在其列,那时我生活在那个国家,足足有十二年。我也曾和基斯卡德·岱斯泰因一起参加过一次知识分子会议,就在会上,在我和他的分开谈话中,我说过在权力面前作家应保持独立,反过来,权力的义务是尊重作家的独立。 (赵振江 译) 觉得不错 就点个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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