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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故事 | 重返羌塘:追寻金丝野牦牛

 关陇之 2017-07-18

时隔六年,我回到了羌塘——虽然当年是在羌塘东端双湖,这次来到西端日土。地势高昂,湖水湛蓝,雪山环绕,生灵出没:每一样都能轻易激发人的雄心和敬畏。



唐列保护站

 

从拉萨出发的第四天,201682日,我们终于进入羌塘保护区:日土县的唐列保护站。

 

1. 唐列保护站附近的水源。拍摄/刘大牛

 

这次的任务是调查金丝野牦牛。它们只分布于西藏阿里的西北,据说数量不超过三百头。直到抵达日土,我得到的最详细信息不过是“金丝野牦牛主要分布于鲁玛江东错的西南”。

 

跟日土县林业局了解情况后,才逐渐明白金丝野牦牛的集中分布区:扎向前山脉的两侧,一侧属于东汝乡东汝村,另一侧属于热帮乡扎普村。实际上县里对金丝野牦牛的分布范围清楚得很。

 

这次调查一行五人:顿珠和彭措分别来自日土林业局和地区林业局,美兔是北京林业大学的博士生,植物专家宿局来自湖南白云山保护区。

 

顿珠担心保护站没人,就在坦途车里放了一顶大帐篷。想着要是保护站住不了,我们就住几天帐篷。结果站里住了一对夫妇,来自四川的施工队工人。保护站基本完工了,他们等老板派车接他们出去。保护站房子不少,但空荡荡地一无所有,美兔和宿局在房子里搭小帐篷,我跟彭措和顿珠用大帐篷当垫子。

 

保护站所在的地方叫做唐列,顿珠说意思是有羊圈的平坦草地。这里是东汝村的地盘,保护站紧挨着村委会和两三间土房。唐列东面,隔着一道山梁,便是东汝村的金丝野牦牛聚集地:鲁玛窝日。经过这么多天的奔波,我们终于接近了目的地。

 

西藏林业厅这两年在羌塘保护区建设了78个保护站,以弥补巡护力量的不足。保护站的工作人员就近从村里聘请,目前已经完成了第一批培训。其中,日土就有10个保护站,计划今年10月投入使用。

 

在日土采购时除了一箱肉罐头,没买其它肉类,彭措和顿珠建议到村里买羊。晚饭过后,我跟他俩去找牧户买羊。唐列是冬季牧场,我们向北跑了六十公里,才找到第一户人家。海拔5200米,北纬3420分。北纬34度一度被认为是放牧北限,实际上牧民在逐渐搬进无人区。

 

户主布琼旦达热情接待了我们。这里是布琼的夏季牧场,七八月份放牧两个月。附近有三个山头,海拔不高,顶部奇异地乌黑乌黑,名唤朱巴苯桑,是当地的神山。布琼的夏季牧场在神山北面,冬季牧场在神山南面。

 

2. 夕阳下的朱巴苯桑神山。拍摄/刘大牛

 

顿珠他们巡山时经常路过这里,跟老百姓很熟悉。布琼指派两个小伙子给我们宰羊——虽然夏天并不是屠宰的季节——我们在小小的帆布白帐篷里喝茶。我问起金丝野牦牛,布琼说偶尔有一两个公的游荡过来。

 

顿珠也一再跟我说明这个规律:金丝野牦牛怕人,有放牧点的地方不来;夏天牧民在海拔较高的夏季牧场,金丝野牦牛就在没有人的冬季牧场,反之亦然。如此说来,日土县通过租赁方法给金丝野牦牛专门留出草场,可能是保护这几百头动物的关键措施。

 

布琼家没有养牦牛,一家人和几百头羊,人住在单薄的帐篷里,羊没有像样的羊圈。一个月前的晚上,棕熊到帐篷附近杀了八只羊。布琼给不幸的绵羊拍了照片,作为棕熊袭击的证据。西藏的野生动物肇事补偿已经施行了十年。不过,布琼至少也得一年后才能拿到市场价一半的补偿款。

 

宰完羊,离开布琼的帐篷时已经晚上十点一刻了。六十公里的返程路上,车灯照见了藏野驴、藏原羚、高原兔,以及头顶利剑般长角的公藏羚羊——母藏羚羊还没回来呢。

 

时隔六年,我回到了羌塘——虽然当年是在羌塘东端双湖(|故事|亲历荒野:在羌塘的调查和旅行),这次来到西端日土。地势高昂,湖水湛蓝,雪山环绕,生灵出没:每一样都能轻易激发人的雄心和敬畏。这是世界上最年轻最广阔的高原啊,也是中国最后的无人区。

 

 

鲁玛窝日

 

我眯起左眼,右眼透过单筒,东方远处的一片山坡映入眼帘。

 

19只金丝野牛,6只普通野牛,都是母的。4只金丝幼仔,2只普通幼仔。这么大个子还在吃奶啊?去年出生的吧!妈妈和娃娃在一起就是安详,不像那些公牛,就知道立起肩部、甩着金色长毛在山坡上疾走。后面那几个是啥?哈,公藏羚羊,寂寞的光棍。前面那几个呢?藏野驴。你们的发情期已经到了,还在野牦牛周围晃荡啥呢?”

 

我抬起头,揉了揉生涩的眼睛。顿珠在一旁等着呢:“今天运气好。我们看到狼了嘛。”

 

3. 鲁玛窝日的金丝野牦牛。拍摄/刘大牛

 

83日,进入羌塘保护区的第二天。进入鲁玛窝日,九点半就看到了第一群野牦牛:三只金丝公牛和两只黑色公牛,结伴走在半山腰。五头牦牛相伴相随,一会跑进山腰的云雾,一会从云雾里出来。金丝公牛腹部和尾巴的长毛在朝阳下泛着光芒。接着是一些单只或成双的金丝公牛,然后就看到了母牛和小牛群。半天时间里,我们一共看到56只野牦牛,其中46头是金丝野牦牛。

 

鲁玛窝日是一个C型的盆地,开口向西,流水汇入西面的结则茶卡。从去年开始,林业局以每年每亩2元的价格从老百姓手里租赁这片六十多平方公里的草场,供金丝野牦牛利用。盆地里有三四个羊圈,顿珠说已经不再使用了。

 

4. 鲁玛窝日盆地。拍摄/刘大牛

 

土地权属问题是中国西部大面积保护区共同的瓶颈。既是保护区,也在2000年前后承包给了老百姓。在生产力低下的半干旱草场上,野生动物与畜牧业往往难以兼容。拿金丝野牦牛的例子来说,即便在保护区内,还需要政府掏钱开辟几十平方公里没有牲畜的区域。

 

宿局和美兔同学今天做了八条植被样线。他俩在每条样线上取102X2米的样方,估算每种植物的盖度和高度。有四条样线在5370米的山头的周围。车爬到山顶,宿局和美兔开始做样方,我帮忙拉绳。彭措和顿珠捡了一堆金丝野牦牛的粪便,在山顶上烧了壶水。我们三做完最后一条样线回到山顶,三碗方便面已经泡好了。

 

彭措带他俩去最后两条样线的地方时,我和顿珠提前返回保护站。恰好赶上四川来的夫妇离开。今晚保护站只剩我们五人了。晚饭是我和顿珠炖的一锅羊肉萝卜汤。找了石头和木板勉强做了桌子和凳子。一切因陋就简。

 

85日,我和宿局再一次进入鲁玛窝日,考察之前没有检查的山沟。除了西头的结则茶卡、东头高山上的积雪,宽阔的山谷里看不到一点水。

 

正午的太阳晒得昏昏欲睡。抬头一望,正前方那头野驴看起来也快睡着了:四肢站立,脑袋低垂,一动不动。右前方的金丝野牦牛还卧在一公里外的裸露山坡上。左前方两公里外的金丝野牦牛也是,透过望远镜我能看见耷拉着的巨大脑袋。

 

5. 疾走的雄性金丝野牦牛。拍摄/刘大牛

 

“我们歇会吧。吃点东西。”我跟宿局说。他坐在车边的地上抽烟。“真是不忍心吵醒这两头公牛。”

 

一路观察动物、测量植被,开到山谷东面的垭口。垭口东面还是连绵的山地,看不见先且湖。不过愉快的是,第三头金丝野牦牛在东面远处的山坡上吃草。垭口海拔5420米。周遭全是碎石。周边的碎石山坡上到处都是野牦牛走过的痕迹。宿局又低着头寻寻觅觅。他是自学成才的植物专家,对植物兴趣饱满,永远兴致勃勃。

 

“要不我们在这里做条样线?”我提议道。

 

宿局欣然同意。我把绳子拉起来,拿着纸笔等宿局给出植物的名称、高度、高度。

 

“没想到植物这么多!李老板说:简单,只有两三种植物。高原的植物,真是太有意思了。”每到一个样方前,宿局就感叹一次。

 

“超过五十种了吧?”我问。

 

“肯定有了。凤毛菊就有六种。”宿局高兴地说。

 

“黒苞、苞叶、针叶、肉叶、匙叶、藏西。”我现学现卖,如数家珍。

 

6. 自学成才的植物专家宿局。拍摄/刘大牛

 

从垭口原路下来,奇怪地看到三只母藏羚羊和一只小羊——按说它们还在从西昆仑的产羔地返回途中。一年生的公藏羚羊容易与母羊混淆。我用单筒看了一下,确实是母羊和小羊。奇怪!

 

回到保护站,刚刚七点。坦途车半小时后才回来。美兔一下车就激动地说:“我看到好多动物!

 

“你看到啥了?”

 

“藏羚羊,盘羊,野牦牛。”

 

“等等!在哪儿看到几头野牦牛?金丝的还是黑的?

 

“金丝的。三头。就在保护站后面。”

 

“你带GPS了吗?”

 

“没有啊。没想到会看到动物的。彭措和顿珠说出去转转,在保护站后面看到一个黑点,居然是野牦牛。一路翻山越岭,想靠近一点,结果就发现好多动物。”

 

太气人了!我和宿局跑了一天也才看到三头。

 

美兔上午的访谈还了解到一个有趣的消息。地区林业局租赁鲁玛窝日草场的钱,60%分给出租草场的户主,剩下的平均分给东汝三组。因为金丝野牦牛的公牛到处跑,三组各家各户都有可能受到影响。

 

 

然巴河谷

 

在唐列西北,然巴河从然巴雪山的西边流过,然后拐弯向东流入形如四指的鲁玛江冬错。按说很多地方都可以叫然巴河谷,不过在东汝乡的活地图顿珠看来,然巴河谷是一个特定的地点。

 

从十七岁开始,来自扎达县的顿珠在东汝乡工作了十年,然后2009年到日土县林业局。他跑遍了东汝乡的每一个角落。他的然巴河谷在然巴雪山的西北。

 

84日中午,吉普和坦途停到河谷边的小山上。小山南面,河谷收紧,那又是一片名为“然巴”的山地。据说也有很多野牦牛,黑的和金丝的都有。小山以北,辫状河流摊开在宽阔的峡谷,两岸大山斜立。暖洋洋的太阳照在草地上,照在车上,照在我们身上。

 

7. 然巴河谷。拍摄/刘大牛

 

从唐列到这里48公里。从保护站向西北,跨过然巴桥,顿珠拐进一条小路:“这是牧民转场的路。”其实就是车在山谷里压出来的车辙。今年乡里派挖机做了简单修理:在可能陷车的地方铺上砂石,铲平车过不去的小陡坡。

 

前一天的雨水冲垮了一些路段。吉普车和坦途在河谷里拐来拐去。大雾笼罩了两边的山坡,一只动物也没看见。

 

海拔逐渐上升,当读数超过5300米时,我看见一条鲜艳的经幡,横拉在山谷中间。沿着砂石上若隐若现的车辙驶近,经幡背后出现四顶帐篷。帐篷旁边的河滩上停了四辆汽车。五六个男人围着汽车。

 

小雨变成了小冰雹,男人们没戴帽子,穿着湿鞋在流水四溢的河滩上趟来趟去,试图将陷在水里的卡车拖出来。四条狗在人、车和帐篷周围走来走去,不时轻吠几声。

 

“这里叫什么名字?”坐在副驾上,我将记录本摊在膝盖上,一手拿着笔问顿珠。

 

Chum。”顿珠说了一个我不能用汉语转写的地名,一边将车停到两顶帐篷之间。

 

“东汝三组的?

 

“对。东汝三组。”东汝显然是个极其广袤的村庄。

 

“这里有金丝野牦牛吗?”

 

“有是有,很少。主要是公的过来,母的没有。”

 

从河滩上的汽车边走来一位中年汉子,将我们迎到帐篷里。在温暖的帐篷里一坐,喝上滚烫的酥油茶,跟没有暖气的吉普车相比简直两重天。雨雹还没停。美兔终于等到机会测试她的访谈问卷,彭措和顿珠给做翻译。

 

我兜上冲锋衣的帽子,拉紧拉链,加入河滩上的男人们。一辆破旧吉普和一辆轻型卡车已经过了河,河滩中间的是一辆假装成卡车的拖拉机,还有一辆拖拉机在河对岸。等卡车就位,拖车绳铺好,我自来熟地帮忙在车尾打了个布林结。

 

8. 东汝三组的牧人们。拍摄/刘大牛

 

到十一点一刻,雨雹停了,云雾逐渐上升、消散,太阳光浅浅地射进来。汽车都已过河,河滩上安静下来。这片5309米的夏季营地,周围一圈雪山啊!

 

美兔同学结束访谈,我们继续前进。分别时问得把我们迎进帐篷的汉子名叫次仁欧珠。从Chum的营地过河,向西北翻过一个山口——随随便便就是5490米。从山口往下,一路向西便到了然巴河谷。

 

距离河谷不远的地方有处夏季营地的痕迹。那四辆汽车今天上午刚从这里离开。次仁欧珠说他们早上看到一头金丝野牦牛,向西越过然巴河到对面的山地里了。

 

我在河边的小山上架起单筒望远镜,扫描周遭的山地。河对面有一群岩羊,16只,雄雌都有,还有几个小仔。在北面的河滩上看到两只公藏羚羊,一前一后向东渡过然巴河。在渡河的藏羚羊北面,河岸边挂了一条经幡,一条隐隐约约的小路伸进峡谷深处——那是牧民进入羌塘北部的路径。

 

我扫描了一圈,没有发现金丝野牦牛。顿珠接手继续扫描,果然在西北方向的一条山沟里发现一头。山沟里的流水反射着白光,沟底和山坡上一片绿色的草地——它好会找地方啊。孤单的雄性金丝野牦牛悠然吃草,从山谷缓缓走上山坡。那一片巨大的山体上,就只有这么一只渺小又庞大的动物。

 

宿局和美兔又一次开始缓慢的植被测量。等他俩结束两条样线回到车边时,已经接近下午三点了。顿珠和彭措昨晚煮了羊肉,今天带着当干粮。吃过羊肉往回走,在Chum营地周边看到两群四五百只的羊群,散开在稀疏的草地上。

 

9. 缓慢的植被样线。拍摄/刘大牛

 

返回唐列保护站的路上,宿局还想沿路再做两条植被样线。我便让彭措和顿珠先行返回,我们三人在后面慢慢弄。晚上八点半回到保护站时,彭措和顿珠做好了米饭、土豆丝、羊肉炒青椒,还有一大盆罐头红烧肉煮白菜。嘿,还有什么好奢求的呢?

 

 

扎向前

 

86日,因为转移营地,我们天没亮就起来了。八点过离开唐列保护站,向北绕过一条小山脉,从鲁玛江冬错西侧经过,向南直奔扎向前山地东南的先且错。

 

途中经过东汝村和扎普村的分界线——东汝在北,扎普在南。东汝村的夏季牧场还在北部,我们经过的是它的冬季牧场,藏野驴、藏羚羊、藏原羚乘机在此停留。一进入扎普村,夏季牧场不时看到帐篷和羊群,就不大能看到野生有蹄类了。差别立竿见影,可见畜牧对野生动物的影响,也可见野生动物对季节性轮牧的适应。

 

在先且错北面碰到一户人家,户主顿珠清楚地给我们介绍了情况:先且错西面就是扎向前;从他家西北的山谷进去,翻过一个山口,再从另外一个山谷出去,路线西侧就是林业局给金丝野牦牛租赁的草场。

 

彭措也记起三年前,他曾经带中南林业规划院的人从这里进去过,还看到一百多头母牛。于是我和顿珠开吉普先行进沟,彭措和宿局、美兔一边走一年测量植被,约好在山口上会合。

 

一进沟,迎面就是雄伟陡峭的裸露山坡。真正的寸草不生,一整面山坡都是颜色明亮的砂石。山谷里也因此铺满石子。山坡上偶尔出现野牦牛走过的路径,几乎直上直下。这些山坡背面,即是鲁玛窝日。

 

10. 远眺扎向前山地。拍摄/刘大牛

 

拐过弯,豁然开朗,草场也变得丰茂许多。好几处草地上到处是野牦牛和藏野驴的粪便。直到爬上山口,我和顿珠才看到两头雄性金丝野牦牛。

 

顿珠给我讲了金丝野牦牛的来历:阿比扎如神山把女儿嫁给扎向前,嫁妆里有一头黄色的牦牛。高原牧民们十分尊重山神和山神,金丝野牦牛因此成为神牛。

 

当地牧民确实不会猎杀金丝野牦牛,甚至尸体毛发都不会动。可是为啥它们还那么怕人,远远看到车就跑呢?“参观野牦牛的官员、记者,不像我们这样用望远镜看。他们发现野牦牛,就开车追。”

 

实际上,日土县并没有开展金丝野牦牛的观赏旅游。如果有此计划,必须加强游客的行为管理,甚至车辆都不该进入金丝野牦牛的核心分布区。

 

彭措上到山口,下车就问:“看到母牛了吗?”我说没有啊。

 

彭措向西北一指:“那条沟去了吗?”我说也没有。

 

“三年前,也是八月份,我带中南院的人在那看到一百多只母牛。那次运气特别好。”

 

于是彭措带我去找母牛群。开车翻山越岭,还是一无所获。我倒是无所遗憾:短短几天是难以估计金丝野牦牛的种群数量的,能大致确定它们的活动范围和分布格局,就是进步了。

 

当彭措给我指点曾经看到过母牛群的山沟,我立马就明白了母牛们的选择:隐蔽、草好、有水。野牦牛体型虽大,却对人为干扰敏感得很。老人们说:一旦有人进来放牧,生火做饭,野牦牛闻到炊烟的味道就不会再来了。

 

11. 扎向前山地内部。拍摄/刘大牛

 

兜一圈返回山口,从山口往南,又检查了两条支沟,一无所获。出得山沟,便是扎西前山地南面东西向的宽阔峡谷。沿峡谷向西寻找宿营地,断断续续看到许多夏季牧场上的白帐篷。一道长长的网围栏拉在峡谷中央,据说是禁牧区。

 

“这边不会有野牛了。”顿珠断言道,“没有人像我们这样绕金丝牦牛的分布区转一圈。”

 

下午六点多,顿珠领我们进入尼玛垅,一条山坡上满是裸岩的山谷,看起来是雪豹的绝好栖息地。彭措在单筒望远镜里发现十几个岩羊。在羌塘东部时,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山谷。昨天和今天驱车经过陡崖时,我都顺便去检查雪豹刨坑。大部分时候雪豹都没让我失望。

 

一位小伙子骑马从北面的山谷入口向我们走来。顿珠跟他来回说了许多藏语。我只听懂“林业”——顿珠的意思是,我们是林业局的,来调查金丝野牦牛。小伙子露出警惕而腼腆的笑。

 

12. 前来检查外来人的小伙子。拍摄/刘大牛

 

在羌塘大部分区域,对外来人员的监控主要依靠老百姓。一旦有外人进入自家草场或管护范围,老百姓就会前来查看。

 

小伙子离开时叮嘱道:他家夏季帐篷原来就在这条沟里,被棕熊吃了几头羊,就搬沟外去了。顿珠本来心目中的营地也在沟外。结果外面没有水,就开进来了。

 

岩石峥嵘,流水潺潺。我们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饭,渡过一个惬意的傍晚。帐篷里放了新煮的羊肉、吃剩的肉汤,但愿棕熊不惦记。

 

 

尼玛垅

 

87日,野外调查的最后一天。晚上棕熊到底没来,夜里也没下雨,早上干燥温暖,拆帐篷就舒服得很。

 

13. 尼玛垅营地。拍摄/刘大牛

 

这天的计划是检查扎向前山地南侧的一条沟。这条沟也在禁牧的大围栏里。收拾完帐篷,顿珠和彭措把剩下的菜送给附近的牧户,顺便问问从哪里进到围栏内。

 

幸运地是,出了宿营的峡谷,很快就找到了围栏入口。坦途车费油,顿珠和彭措就在入口等,我和宿局、美兔进沟,约定下午五点会合。前面几天宿局已经完成了三十条植物样线,今天要再做十条。

 

草滩平坦结实。路上看到几只藏羚羊,几头野驴,还有一些藏原羚。在山谷深处发县两头金丝野牦牛。宿局和美兔在出现野牦牛的周边地方开始忙乎。

 

美兔同学是山西人,山西农大的经济学老师,在北京林业大学念博士。她计划分析西藏野生动物肇事补偿政策的成效。这次到羌塘来,本是想熟悉一下情况,测试一下访谈问卷。结果在广袤的夏季羌塘没遇上几户牧民,反而成了植物调查的记录员。在这趟旅程中,她适应性很强,不仅是适应羌塘的海拔,还有调查的不确定性。

 

完成山谷里的样线,我将车开到山脊上。山脊北面就是鲁玛窝日。一条长长的围栏沿着山脊往两头延伸。昨天在山谷里碰到围栏时,我还想,这禁牧的力度要比草场租赁力度要大得多啊。我怎么忘了围栏是个闭合多边形呢?

 

从山脊下来,进到另外一条支沟。在峡谷的尽头,一只藏羚羊跑下赤裸的砂石坡。背后寸草不生的山脊上,围栏大喇喇地划过天际。我估计没有牧人和牲畜会翻过这座山。

 

14. 山脊上的网围栏。拍摄/刘大牛

 

在羌塘,甚至青藏高原,农牧部门往往以生态保护的名义,建立大规模的禁牧围栏,老百姓能拿到补助,草地可能得到恢复,然而野生动物受到的影响往往被忽视。比如在这里,藏羚羊冬季聚集的时候会被围栏挂死很多。连狼都学会了利用围栏捕食。

 

下午四点半完成第四十条样线,立即出山。一只藏原羚被杀死在河滩上,旁边蹲着一只巨大的胡兀鹫。羌塘,正如郝景芳大师在《流浪苍穹》里描绘的火星:“红色的大漠悠远沉和,一马平川,像一卷无始无终的诗歌,粗犷辽阔。”

 

没想到顿珠和彭措在围栏入口的等待漫长而难熬。坦途车里只有红牛,没有水。“水没有,肉吃起来都没味道。我们俩后悔惨了,要是没拆帐蓬,那我俩舒服得很。”我和宿局、美兔在山脊上凉爽时,他俩只能在车底乘凉。

 

从围栏入口一直向西,就到了羌塘保护区的边界。编号03的界碑孤零零地站在羌塘的草地上。那是九十年代末,当时的西藏林业厅阿布厅长围绕三十万平方公里的保护区立的。

 

15. 羌塘保护区的03号界碑。拍摄/刘大牛

 

天没黑就回到了日土县,晚饭后一起去喝啤酒,被顿珠和彭措夸奖了一通:“你身体可以。什么都干:开车,做饭,搭帐篷。下次来羌塘,我们一起去。”

 

每次野外调查都会有这么一顿。我并不爱喝酒,只是喜欢跟这些掏心窝子的人一块热闹,往往把自己放倒了。不过这天晚上没有倒。

 

我含糊着舌头说:“这是最好的夸奖啊!什么时候你们去北部巡山,带上我啊。我花了好多年做准备呢。十八岁第一次到青藏高原,那时候只知道爬山,见山不见人、也不见动物。后来去双湖数藏野驴,开始认识动物了。接着去青海玉树干活,人也开始打交道。我喜欢来羌塘。”

 

“明天到了地区,我有机会见见旦达局长吗?”我接着问彭措。旦达是阿里森林公安局的局长,羌塘的传奇人物。

 

“可以。到了地区我带你去。”

 

“好啊。咱们阿里森林公安局有几个人?

 

彭措数了五六个名字。

 

“你什么时候到森林公安局的?

 

08年。”

 

“嗯,25岁的时候。那,之前呢?”

 

“我十六岁开始跟车,大车,解放车。跟车和驾校不一样。每天早上,每个螺丝都要检查。一做不好,师傅就使劲掐。一开始我的手臂都是紫的。还放在羌塘戈壁滩上自己走回去。这些我都经历过。”

 

“那,到局里一直开坦途?”这次地区林业局给我们派了丰田的坦途越野车。车身巨长,看起来就跟卡车一样。看着跟新车一样,其实已经跑了三十万公里了。

 

“没有。先开了一年水车,然后是尼桑皮卡。09年局里买的坦途。进口车不一样。解放车坏了自己可以修。进口车开起来舒服得很,坏了没法修,全是电脑。坦途车我一般不让别人开,管得好好的。这是我的饭碗,不能把饭碗砸了。”

 

“就是。司机一多车就容易坏。在羌塘碰到过危险吗?”

 

“碰到过。盗猎分子给子弹做记号,有的是打藏羚羊的,有的是打森林公安的。我没遇上过开枪,拿刀子的碰到过。”

 

 

多难兴邦?

 

88日下午,我们回到狮泉河,便到地区森林公安局拜访旦达局长。在野外,彭措不止一次说:顿珠是东汝的活地图,旦局是阿里的活地图。

 

我详细询问了金丝野牦牛的分布。旦局对这几群牦牛分布、数量、迁徙一清二楚,甚至阿鲁盆地中那几头金丝野牦牛的年龄都有数。叹为观止。旦局这样的老森林公安多年积累起来的“当地生态知识”,特别应该结合到羌塘的野生动物调查中。

 

藏北高原的每位林业局长都面临人手少、地域广的双重制约。要到羌塘北部无人区巡山、反偷猎,有时候会遭遇盗猎分子的冷枪。要搞野生动物肇事补偿,有时候往返数百公里现场取证的费用要比补偿款还要高。

 

然而最难办的是同级部门的作为。比如,农牧局的禁牧项目建立的围栏挂死了藏羚羊,你怎么处理?林业的人确实曾经“像土匪一样”直接剪开围栏,打开藏羚羊去往饮水点的通道,但杯水车薪。

 

又比如,交通局承接了通过藏羚羊冬季聚集区的道路,你怎么办?林业局确实发了建议绕开藏羚羊聚集区的公函,但修路的决定往往是高层做出的。尤其难办的是,这些事情往往打着生态保护或者国防工程的旗号。

 

717号,阿鲁盆地发生了巨型冰崩。阿鲁雪山的冰川向东冲下山坡,在阿鲁错的西侧形成数公里的冰墙。九人遇难,其中四位是孩子。救援的挖掘机挖了几天,阿汝村的老百姓就让停了。专家说是“厄尔尼诺”造成的冰崩。我猜可能是气候变暖导致冰川底部积水,冰川就变成了躺在润滑液上的冰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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