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郑玄:在遍注群经中综采大成

 liuhuirong 2017-07-19

 

        每一个腐朽没落的时代在濒临结束之际,总会有两个非同寻常的身影在此时出现。

  一个是志怀高远的赳赳武夫,他置身家性命于不顾,悄悄从人群里走出来,登于高岗,振臂一呼,从而应者云集,大地颠簸,最后以排山倒海的巨浪,将旧王朝湮灭,让自己英姿勃勃的身躯,映照于他所开启的新时代曙光之中。

   另一个是秉持道义的羸弱文人,他对耳边的尖锐呼啸充耳不闻,对自己的生活遭际不屑一顾,以一个文化拾荒人和学术整理者的身份伏下身去,搜罗爬剔,捡残拾 碎,校枉正疑,救敝补阙。最终,于舛误矛盾中打理出一派协调,在纷繁扰攘里控弦定音,他用自己的不懈努力与卓绝成就,给那个学术时代树起最后一座文化巨擘 的丰碑。

  给战国时代打上句点的,是荀子。这位先秦最后一位
儒家宗师,弃其所蔽,扬其所见,综合百家,融会贯通,重建庞大的思想体系,赢得梁启超赞誉:“汉代经师,不问为今文家古文家,皆出荀卿;二千年间,宗派屡变,壹皆盘旋荀学肘下。”

  给两汉儒学拉上帷幕的,则是郑玄。

郑玄
 
  郑玄,字康成,北海郡高密人。生于公元一二七年,死于公元二〇〇年。

   郑玄兼录异文,融会众说,遍注群经,考订疑误,对两汉以来的学术成就进行系统整理。在考镜源流、厘析篇帙中,平息了两汉以来今古文经学长达二百多年的纷 争,将众论翕然归之,不复舍此趋彼,终成在当时定于一尊的蔚为大观的郑学。“郑玄括囊大典,网罗众家,删裁繁芜,刊改漏失,自是学者略知所归。”《后汉 书》作者范晔如是说。

  郑玄的历史影响,远不止其学术上所取得的辉煌成就。他在乱世中始终坚守清贫,拒绝出仕,独举高标,始终以文化学者的身份傲视权贵,谦恭自牧,也为后世的中国读书人巍然树立起一个仰望而钦佩的人格高度。

  如果可以送他一幅挽幛,这样几个字庶几可以匹配:

  肩挑两汉,息罢今古,定学术于一脉;

  身范魏晋,楷模士人,布隐逸于学林。

  梁启超写过一篇《近代学风之地理的分布》,如果让他来写公元二世纪中国的人文渊薮,他一定不会忽略了这里:山东。

  自
春秋战国至秦汉,以鲁为核心区的山东一直是中国的人文渊薮。公元二世纪的汉末,从广义上讲仍然是这里,从微观看,它的核心区向东南稍稍偏移。

  作为两汉“公羊学”殿军,以“张三世”学说上承董仲舒之意,下启近代维新变法的何休,就出生在山东任城,今鲁西南济宁。郑玄,北海高密人,今天的鲁东南高密市。

  两个人的学术身量,构成了这片区域的学术高度。

  正是这两个吃着饼卷大葱长大、操着同样浓重山东口音的汉子,同时驰骋在东汉末年的学术牧场,彼此苦学,彼此著述,彼此驳难,又彼此尊重。他们的联袂出现,使得政治天空阴云密布、气息奄奄的东汉王朝,却在学术天空别开生面,呈现出一派秋风送爽,万里无云的湛蓝晴空。

  他们太相近了。

  何休出生于公元一二九年,郑玄出生于此前两年的公元一二七年。

  与何休有个官至九卿的少府父亲相似的是,郑玄有个做尚书仆射的祖爷爷,就是那个在西汉末年勇敢向汉哀帝同性恋小朋友董贤作斗争的郑崇。只是,到郑玄出生时,郑家家道已经完全衰落,有点像“有田一廛,有宅一区,世世以农桑为业”的扬雄。

  所以,郑玄不会有何休少年时“以列卿子诏拜郎中,非其好也,辞疾而去”的可能,他只能远学
孔子(因家贫,孔子尝为委吏、乘田,支撑家用),近学刘秀(因家穷,刘秀为太学生时,曾与人合伙买驴,在洛阳做拉脚生意赚取生活费),以工助家,工读相间。

  《后汉书·郑玄列传》记录了他从少年到青年时期的全部经历,这是幅标准的贫寒学子求学图:

   玄少为乡啬夫,得休归,常诣学官,不乐为吏,父数怒之,不能禁。遂造太学受业,师事京兆第五元先,始通《京氏易》、《公羊春秋》、《三统历》、《九章筭 术》。又从东郡张恭祖受《周官》、《礼记》、《左氏春秋》、《韩诗》、《古文尚书》。以山东无足问者,乃西入关,因涿郡卢植,事扶风马融。

  啬夫,《汉书》里解释说:“乡有啬夫,掌听讼收赋税。”

  为了生活,人们四处奔波,年轻的他不得不担任“乡啬夫”这个乡级基层干部职务。但他却深深厌恶着自己所从事的职业,更喜欢沉湎于书籍之中。于是,只要得闲回家,他就常常跑到当地的学官那里,探讨学问,求知问疑,无为吏之志。

  有关于他性格上的内敛不事张扬,《郑玄别传》有记:“玄年十一二,随母还家,正腊会同列十数人,皆美服盛饰,语言闲通,玄独漠然如不及,母私督数之,乃曰:'此非我志,不在所愿也!’”

  他的无心为吏,不同于上蔡仓吏
李斯,李斯是对现实职业过于卑微的强烈不满,希望通过求学获得御帝王之术,从而贤达于世。郑玄则是出于一个学人天生对学习的喜爱与钦敬,由之产生的对俗务的极端排斥和拒绝。

  培根说:读书时,我们与智者交谈;生活中,我们通常与愚人交谈。

  不喜欢与愚人社会周旋的郑玄让父亲气恼异常,但郑玄一心向学,斥责与婉劝均无济于事,父亲只能在一次次粗重的叹息之后,最终以无奈的神情听其自便。

  那失望的眼神,应该如同伏尔泰的父亲,本来希望出生在富裕中产阶级家庭里的这个儿子,长大以后走上神甫之路,或做个本分的法官,但伏尔泰不但对法学嗤之以鼻,而且对神学天生反感,却只对百无一用的文学发生了浓厚兴趣。

   杜荀鹤诗云:“此身虽贱道长存,非谒朱门谒孔门。只望至公将卷读,不求朝士致书论。”老实巴交、安分守己的中西两位父亲,他们永远也不会懂得“非谒朱门 谒孔门”的道理所在,但他们有着共同的好处,即在劝说无用之后,绝不用自己的狭隘思想绑架儿子,而是尽己之能,成全自己虽不能理解但儿子坚持要走的人生方 向。

  于是,郑玄终于可以一路向西,来到洛阳,在太学中受业。

  知识能够改变命运,但享有知识有时更需要命运。

  就像公元一九九一年摄影记者解海龙在偶然之间,将一个伏在课桌上渴望求学的“大眼睛”女孩摄入镜头,从此,希望工程改变了苏明娟的一生。

  贫家子弟郑玄得以远赴洛都,进入中央大学学习,得益于一个人的大力襄助。

  他就是与宦官集团勇敢斗争的清流集团代表人物,在党锢之祸中与李膺并称为“李杜”的杜密,时任北海太守。

   范晔在郑玄本传中漏掉了这该交代的重要一笔,但在《后汉书·党锢列传》中有记载:“杜密字周甫,颍川阳城人也。为人沈质,少有厉俗志。为司徒胡广所辟, 稍迁代郡太守。征,三迁太山太守、北海相。其宦官子弟为令长有奸恶者,辄捕案之。行春到高密县,见郑玄为乡佐,知其异器,即召署郡职,遂遣就学。”

  可见,他能够到太学受业,完全是爱才惜才的杜密在“乡啬夫”位置上发现他天资聪颖、卓非凡器之后,为他安排郡职,以此俸作学资,郑玄才能迤逦西行,负笈求学。

  郑玄在太学之中,先师从今文经学博士第五元先,于是对京氏《易》、《公羊春秋》两部今文经学经典融会贯通,后来还对不属于学习范畴的刘歆的《三统历》及
周公所撰《九章算术》等天文历算典籍进行了深入探研,同样烂熟于心。

  尤为可贵的是,在极为讲究师法与家法传承的东汉时期,作为今文经学的门徒,郑玄不但没有固守师法家法,甚至还翻今文经学围墙而出,跨进被今文经学派视为异端谬说的古文经学门庭,跟随古文经学家张恭祖学习《周官》、《礼记》、《左氏春秋》、《韩诗》及古文《尚书》。

  面对学问,郑玄总是怀着极度的饥饿感。从洛阳太学走出,他又游历在三辅之地,四处遍访名师,执经问难。经过十余年的游学,郑玄已经成为一个遍晓群经的学问高深的经学家。

  高到何种程度?连谦虚的他自己都认为“山东无足问者”,崤山以东的广大平原上,再没有可向之讨学问教的人。

  那该收拾行装,回到阔别已久的故乡了。

  不。因为郑玄早就向往那间远在长安扶风的课堂,那里面端坐着他一直仰慕的当世通儒——马融。

  巴尔扎克说过,人生最美好的主旨和人类生活最幸福的结果,无过于学习。

  带着这种快乐,他西入长安,通过朋友卢植介绍,谦卑地做起了马融的学生。

  说学生并不准确,其实,只是个颇受歧视的旁听生。

  马先生讲课的排场很大。《后汉书·马融列传》载:“居宇器服,多存侈饰。常坐高堂,施绛纱帐,前授生徒,后列女乐,弟子以次相传,鲜有入其室者。”

   虽然早年毕业于太学,尽管在河洛之地名声大噪,但在马融这间私人学堂里,郑玄还实在属于无名之辈,只配搬个板凳坐在绛纱帐外,像坐在剧场后排的观众,不 是在听,而是影影绰绰地看马先生在堂上说着永远也无法听到的金玉之言。“融门徒四百余人,升堂进者五十余生。融素骄贵,玄在门下,三年不得见,乃使高业弟 子传授于玄。玄日夜寻诵,未尝怠倦。”

  在这里求学三年,却始终被拒绝在纱帐之外,与老师连次面都见不上,只是由学习成绩优秀的同学来 传授指导,这无论如何都会让一个学人感到耻辱!更何况,此时的郑玄已是一位淹贯经史,饱学到“于山东无足问者”的中年学者。但郑玄不仅没有愤然而走,甚至 心无怨言,日夜诵读,未尝倦怠。

  在一次召集学生门徒探讨图谶纬书象理时,马融听说有个叫郑玄的学生善于算学,便将郑玄招到楼上,师徒终于面对面会晤。郑玄趁机向老师询问了很多久积于胸的未解疑难义理。

  学生高质量的提问,总能在高水平的老师那里得到会心一笑。

  《论语·颜渊》中,樊迟从孔子游于舞雩之下,问道:“敢问崇德、修慝、辨惑。”孔子充满激赏地说:“善哉问!先事后得,非崇德与?攻其恶,无攻人之恶,非修慝与?一朝之忿,忘其身,以及其亲,非惑与?”

   原因就在于“舞雩”这个场所有着特殊的历史寓意。鲁昭公被三家攻打逃往齐国这年,《春秋·昭公二十五年》中记载:“有鸲鹆来巢。秋七月上辛,大雩;季 辛,又雩。”《公羊春秋·昭公二十五年》对其解释道:“又雩者,非雩也,聚众以逐季氏也。”可见,“雩”是对季氏打跑鲁昭公史实的曲笔。樊迟问孔子之时已 是鲁哀公执政,季氏仍然权倾朝野,而哀公也有逐季氏之心,樊迟与老师游舞雩台之时,自然在这凝聚着一段深刻历史的所在,引发了自己现实的考虑,所以,有此 曲折微隐之问。与弟子心有灵犀的老师,这才会对樊迟夸赞:“善哉问!”

  郑玄究竟向马融请教了些什么,老师的回答又是什么,无从得知。但这更像一场精彩的毕业论文答辩,只不过提问者是学生。

  寥寥数语的提问,却已足可透露问者的深厚学养,为学宗旨,以及学术指向。妙语破障,也无须长篇大论,娓娓道之,学生惑解疑消。当郑玄得到圆满的解答,决定将见面当作分手,向老师辞归时,马融喟然谓门人曰:“郑生今去,吾道东矣!”

  只有文化宗师,才有这样的慨然自许与许人。这既是老师对自己学问的自负,更是对学生学问的全面肯定。

  望着东归的郑玄背影,马融知道,他身后的一座学术高峰将在东方屹立。

  走出高密时,他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书生;学成归来时,他已是位年届不惑的中年学者。

  长达近二十年的游学生涯,这是否也太长?

  将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光悉数付给学习,这是否又太苦?

  如果一个人将探求学问视为生活的全部,他就会将人生的所有乐趣都建立于学习之上,心无旁骛,无暇他顾。

  发现了天王星的赫歇尔·卡罗琳兄妹,为他们钟爱的天文学事业,一个终生未娶,一个终生未嫁。他们说:“我们既自信可以去做常人不敢做的事,也就不再希冀得到这种常人的幸福。因为它是以时间和精力为代价的。”

 天才+勤奋+持久=?

  在这个问号面前,
爱迪生说:成功;

  
牛顿说:我像个沙滩上捡贝壳的孩子,无所适从;

  郑玄认为:什么也不等于,一切请继续。学海无涯,此生有限,只有持续泅渡,直至终老。

  所以,一切才真正开始。

  回到家乡的郑玄,一方面自我研习经典,在相互参照、彼此印证中,梳理成说,校枉补阙,解结释疑,遍注群经;一方面开馆授徒,讲授学问,弘道扬学。由于他巨大的学术影响力,一时间,远近向学之人从四方赶来,麇集于此,盛极一时,“学徒相随已数百千人”。

  无论办学规模,还是学校声誉,这里都已经可以与长安那座马氏学院相提并论,甚至还可以说,山东的这所学校已经远远超过了创办者毕业的母校。

  两汉之际,士族豪门享有“任子制”的世袭权,所以出现了大批“四世三公”乃至“四世五公”的强宗大族,他们的子弟、亲属、门生、故旧攀藤而上,形成了官僚政治集团的主流人群。

   另外,朝廷选官以察举、征辟为主,所被举征的对象往往是因谙熟经典而享誉民间的大儒硕士,所以,普通士人要想进入上层社会,就必须读经通籍,这使得地方 郡国学校与私学得以空前繁荣。《后汉书》说,颖容于荆州聚徒千余人,楼望在洛阳诸生著录九千余人,张生和蔡玄的弟子竟然多达一万余人。

  学生如此之众,靠弟子微薄的束脩供养,自己完全可以过上优游卒岁的诗书年华生活,再奢侈一点,如老师马融那样,“居宇器服,多存侈饰”,也未尝不可。

  但郑玄没有这样做,而是清操自守,自食其力,过起艰难的耕读生活。后来因家贫,甚至“客耕东莱”,边种田维持生计,边收徒讲学。

  也许,他相信只有简约生活,才能博大自身,只有苦修身体,才能提升灵魂。

  巴尔扎克一生就坚持僧侣式芯拉毗派的隐居苦修,他认为这种生活淳朴而充满趣味,适宜高尚的人以其骄傲的心情来忍受清贫的生活。

  在今天青岛市的城阳区惜福镇有个书院村,即为郑玄当时客耕之地。晋时方志《三齐记》记载:“郑司农,常居不其城南山中教授。黄巾乱,乃避。遣生徒崔琰、王经诸贤于此,挥涕而散。所居山下草如薤,叶长尺余许,坚韧异常,时人名作康成书带。”

  因了郑玄,这种叫做沿阶草的普通小草顿时儒雅灵秀起来,在典籍中频频闪现。
李白有“书带留青草,琴堂幕素尘”之歌,苏轼有“庭下已生书带草,使君疑是郑康成”之咏,李渔在《闲情偶寄》中还有“书带草其名极佳,苦不得见”之叹。

  大师不幸于生存的世界,困窘中的他随手用来捆绑书简的小草却见幸于永恒的历史,这就是大师的力量。

  自食其力,客耕东莱,在泥巴与书香、躬耕与勤读、栽秧与育人中,过自己简单的生活,终老此生,岂不也自适其性,优哉游哉?

  但苛严的世界不允许,哪怕是如此简约的生活。

  一场政治风暴瞬间来临。

  其实,郑玄早就在关注着清流党人与宦官集团的斗争,他怀着极大的隐忧,在等待魔鬼深夜里前来敲门。

  因为,这不仅关系着东汉社会的整体走向,政治是否能得以清明,而且冲在最前方与宦官势力拼刺的清流名贤阵营里,还有着自己所尊敬的杜密。

  杜密清正廉洁,执法严明,不徇私情,担任太山太守、北海相时,对“其宦官子弟为令长有奸恶者,辄捕案之”。因而,被宦官集团列入报复的党锢名单。

  公元一六六年,第一次党锢之祸爆发,朝廷将李膺、陈实、杜密等系狱。

  公元一六九年,第二次党锢之祸爆发,杜密自杀。

  这场血腥而酷烈的大屠杀、大清算之后,汉灵帝下诏各州郡查究党人,凡党人及其门生、故吏、父子、兄弟现居官位者,一概免职禁锢。

  正像何休因曾为陈蕃故吏而受到禁锢,郑玄也因曾为杜密故吏遭到同样的钳制。“及党事起,乃与同郡孙嵩等四十余人俱被禁锢,遂隐修经业,杜门不出。”

  上帝已无言,百鬼且狰狞。

  于是,一个东南,一个西南,两盏点亮在山东半岛上的寂寞油灯,分别映照着两张中年学者枯坐沉思的脸庞。

  他们很快从最初被禁锢时的惊惧与不安中安下心神,然后彼此静静坐下来,抻纸研墨,奋笔疾书,各自开始了他们闭门隐居、静修经业的孤苦学者生活。

  公元一七九年,党禁稍稍开解,何休率先获得自由。当他第一次走出户外,尽情呼吸着自由而清新的空气时,身后的书房里,摆放着他十几年禁锢生活的结晶,一部皇皇巨著——《春秋公羊传解诂》。

  郑玄获得解禁则在五年之后,直到公元一八四年才蒙赦。十四年独坐书斋,十四载与世隔绝,当五十八岁的他重新获得自由,打开紧闭的书房门窗时,人们惊讶地看到,他竟然在这艰苦的岁月中,已然遍注群经!

   范晔列举郑玄的注经目录如下:“凡玄所注《周易》、《尚书》、《毛诗》、《仪礼》、《礼记》、《论语》、《孝经》、《尚书大传》、《中候》、《乾象 历》,又著《天文七政论》、《鲁礼禘袷义》、《六艺论》、《毛诗谱》、《驳许慎〈五经异义〉》、《答临孝存〈周礼难〉》,凡百余万言。”

  而据王利器《郑康成年谱·著述》研究统计,郑玄注释儒家经典书籍远不止《后汉书》中所列这么多,而是达八十种之巨。

  一个人需要有多么庞大的知识储备,多么博大精深的学术造诣,怎样妙运于心的天才能力,又该付出多么巨大的精力,才能在十四年里完成如此卷帙浩繁的工作?

  端的令人难以想象。

  更重要的是,郑玄在遍注群经时,广采博取,择善而用,熔铸今古文经学为一炉,融会众说,从而对两汉以来的几乎所有儒家经典都进行了终结性的系统整理。 由此,他一手平息了两汉以来今古文经学长达二百多年的纷争,终成当时定于一尊的蔚为大观的郑学。这便是范晔所说:“郑玄囊括大典,网罗众说,删裁繁芜,刊 改漏失,择善而从,自是学者略知所归。”

  郑玄注解经典,建立在对经典的重新整理校勘工作之上,这中间包括兼录异文、考订疑误、校勘文字、训释词语、钩玄提要、考镜源流、厘析篇帙,将众论翕然归之,不复舍此趋彼。清代著名校勘学人段玉裁在《经义杂记序》中称赞郑玄:“成校雠学千古之大业。”

  在郑玄注经之前,学术界是这样一种状况。

   在今文经学派,不但长期弥漫在谶纬的神怪妖氛之中,而且坚持各守师法与家法,造成了此派学风的荒诞不经,大批学人为了一己利益不惜牵强附会,以合己说。 同时章句繁多,繁其章条,穿求崖穴,以合一家说,使儒家经学阐释走上了烦琐冗长的道路,扬雄就对此气愤地说:“是何师与?是何师与?天下小事为不少矣,每 知之,是谓师乎?师之责也,知人知也。小知之师,亦贱矣。”

  在古文经学派,以郑兴、卫宏、贾逵等人为代表,虽然提出了许多有价值的见 解,但出于政治逢迎需要,不惜曲解古文经典,而且为了与今文经学派划清界限,自示立场互异,在学术批评中缺乏应有的平和之气。范晔为此感慨道:“郑、贾之 学,行乎数百年中,遂为诸儒宗,亦徒有以焉尔。桓谭以不善谶流亡,郑兴以逊辞仅免,贾逵能附会文致,最差贵显。世主以此论学,悲矣哉!”

  郑玄以儒家继承人自居,抱着“念述先圣之元意,思整百家之不齐”的淳朴思想,不守门户,各采善端,来进行学术整理工作。比如他为《毛诗》作笺,着眼于《毛诗》,而兼取《齐诗》、《韩诗》、《鲁诗》另外三家之长。

  如此,对各经皆以经过他改造而融合的今古文经说之长并参以己意,重新解说。经过他的宏大整理,今古文经的界限没有了,家法、师法的藩篱不见了,经学之间的矛盾抵牾消失了,代之以博采众家之长,又简明扼要的郑学。于是,“自是学者略知所归”,皆争趋而学之。

  这是一系列让人无比信服的事实:

  ——郑玄《论语注》行世,而《齐论语》、《鲁论语》不行。

  ——郑玄《毛诗笺》问世,原先红红火火的齐、鲁、韩三家《诗经》之学遂因之渐渐式微,最终湮没在漫不可知的时光漩涡之中。

  ——郑玄注古文《尚书》之后,属于今文经学的欧阳《尚书》与大小夏侯《尚书》,自此散佚不传。

  ——郑玄注古文费氏《易》流行,属于今文经的施、孟、梁丘三家《易》学便自行在学界废止。后世王弼、韩康伯注《易》都采用郑玄注本。孔颖达《五经正义》中的《易》本,即采用本于郑玄的王、韩注本,而且通行至今。

  皮锡瑞先生说:“郑君党徒遍天下,即经学论,可谓小统一时代。”

   郑玄对“三礼”用功甚大,成绩最为显著。在他之前,两汉《礼经》没有传和章句等解经之作,只有说与记。在他分别为《周礼》、《仪礼》、《礼记》作注之 后,“三礼”才得以确定。《礼记》即郑玄对戴圣《小戴礼记》的注本。被郑玄注后,《礼记》不仅得以独立成书,而且从本来《仪礼》这部经典解经之作的地位, 摇身一变,取代《仪礼》成为经典。

  “三礼”是中国古代典章制度的渊薮,有着重要的历史文献意义,但其中很多记载语言深奥浑蒙,如果今天不依靠郑注,很难窥得原意。郑注也成为今天考古学界在考释先秦地下挖掘文物的至重参照文献。

  此外,郑玄注本因其注解详尽,涉猎广泛,对今天的古文字学、音韵学、训诂学、图书馆学等研究领域,也有着至为宝贵的学术意义。

   更有意思的是,当何休以汉代“公羊学”集大成者的身份,对古文经学严厉斥责,写出《公羊墨守》、《左氏膏肓》、《谷梁废疾》后,郑玄则针锋相对,撰著 《发墨守》、《针膏肓》、《起废疾》一一予以驳斥。当何休读到郑玄的反驳之文后,深为叹服地说:“康成入吾室,操吾矛,以伐我乎!”

  有“学海”之称的何休能以此夸赞对方,足见他作为一代大师之允人之量。郑玄能深入何休学说之中,寻找出矛盾所在,并以作者之矛攻作者之盾,而且深得对手钦服,也真见其学道高妙。

  巨大的学术成就与道德声望,给郑玄带来了无尽的荣誉。

  蒙赦之后,郑家门前立刻车辆盈门,百辏辐集。殷勤邀请出仕的聘书,热情礼延上任的信函,自此翩翩而至,络绎不绝。

  公元一八五年,新崛起的外戚何进成为大将军,闻听郑玄贤名派人征辟。州郡官长听到是何大将军的征召,自然不敢怠慢,在郑玄表示不同意的情况下,硬是胁迫这位已近六十岁的老人前往洛阳诣见。此所谓,大神好斗,小鬼难缠。

  何进对郑玄礼待甚优,甚至还为他破格设坐几与手杖,而且连朝服都已备好。汉制,年七十以上有德行长者授几杖,可见何进的尊重仰慕之情。但郑玄拒穿朝服,以幅巾打扮前去相见,向对方表达了自己固守林下的心志。而且,在洛阳住了一夜之后,第二天郑玄便悄然逃走。

  此后,将军袁隗,即
袁绍、袁术叔父,上表汉灵帝以郑玄为侍中,他再次以父丧丁忧为托辞不行。

  公元一九一年,
董卓掌权,迁都长安后,公卿举郑玄为赵王乾之相。郑玄再次被胁迫而往,因黄巾军阻道,这才没能成行。顺道,他避居于徐州,徐州牧陶谦以师友之礼盛情接待。

  公元一九六年,他从徐州还乡高密,途中再次遇到黄巾军数万人。这帮黄巾缠头的农民兄弟们竟然也素知郑玄高贤,见到他,竟然“皆拜,相约不敢入县境”。后来,黄巾军席卷山东时,独不入高密,就因为这里住着大儒郑玄。

  公元一九七年,大将军袁绍统领冀州,举郑玄为茂才,表为左中郎将,仍然不就。

  公元一九八年,汉献帝公车征郑玄为大司农,赐其安车一乘,所过途中,长吏送迎。郑玄于不可抗拒之中前行,但只领了一个虚名,旋即以病自乞骸骨还家。因了这个虚名,后世之人便称郑玄为郑司农。

  不能说这些盛情相邀都是出于拉贤人立门面的表演,其间不乏真诚,也不乏期待,而面对一次次征召,一回回举荐,郑玄只有一个态度:坚辞不就。

  不管对方是权炽位重的何进、袁隗,还是杀人如麻的董卓、袁绍,甚或是这个庞大帝国的最高统帅汉献帝,他都一概拒绝,绝不出仕。

   这中间,当然有他一个独立知识分子的洁净自守心理在起作用,是
孟子的“万钟不辨礼义而受之,万钟于我何加焉”的沛胸豪气使然。更多的,却是他对混乱时局 清醒打量后的决断。天下无道,君子则卷而怀之。就像伯夷,不立于恶人之朝,不与恶人言,如以朝衣朝冠坐于涂炭,那太不舒服了!

  更重要的原因,是他对文化的倾心,从而表现为对世事荣华富贵的淡漠。

  就像以色列准备将它的第一任总统位子送给
爱因斯坦,科学家却淡淡地回答说:于我而言,方程式比总统更适合,也更重要。

  在郑玄的心中,唯有一个大愿,那就是以儒家承上启下者的姿态,“述先圣之元意,思整百家之不齐”,故而“亦庶几以竭吾才,故闻命罔从”。

  这从他给儿子郑益恩写的《诫子书》中可以洞悉:

   吾家旧贫,为父母群弟所容,去厮役之吏,游学周、秦之都,往来幽、并、兖、豫之域,获觐乎在位通人,处逸大儒,得意者咸从捧手,有所受焉。遂博稽“六 艺”,粗览传记,时睹秘书纬术之奥。年过四十,乃归供养,假田播殖,以娱朝夕。遇阉尹擅势,坐党禁锢,十有四年,而蒙赦令,举贤良方正有道,辟大将军三司 府。公车再召,比牒并名,早为宰相。惟彼数公,懿德大雅,克堪王臣,故宜式序。吾自忖度,无任于此,但念述先圣之元意,思整百家之不齐,亦庶几以竭吾才, 故闻命罔从。而黄巾为害,萍浮南北,复归邦乡。入此岁来,已七十矣。宿素衰落,仍有失误,案之礼典,便合传家。今我告尔以老,归尔以事,将闲居以安性,覃 思以终业。自非拜国君之命,问族亲之忧,展敬坟墓,观省野物,胡尝扶杖出门乎!家事大小,汝一承之。咨尔茕茕一夫,曾无同生相依。其勖求君子之道,研钻勿 替,敬慎威仪,以近有德。显誉成于僚友,德行立于己志。若致声称,亦有荣于所生,可不深念邪!可不深念邪!吾虽无绂冕之绪,颇有让爵之高。自乐以论赞之 功,庶不遗后人之羞。末所愤愤者,徒以亡亲坟垄未成,所好群书率皆腐敝,不得于礼堂写定,传与其人。日西方暮,其可图乎!家今差多于昔,勤力务时,无恤饥 寒。菲饮食,薄衣服,节夫二者,尚令吾寡恨。若忽忘不识,亦已焉哉!

  这是在诫子,也是在自况,更是一代大师自我人生志向的表态。

  读之令人感慨!

  一个真正的哲人对生活的要求往往极少,低到让人听来辛酸。

  在孔子,是“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是“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

  在
苏格拉底,则是从市场转了一圈走出后感叹:“怎么那么多东西对我而言一无用处?!”

  在郑玄,则是在“勤力务时,无恤饥寒。菲饮食,薄衣服”中,“闲居以安性,覃思以终业”,只求“精研经典,博稽'六艺’,并时常睹览秘书纬术”的为学快乐。

  这是一个学人最持久的快乐。

  生置乱世,颠沛流离。

  行走于末世的脚步虽然踉跄、艰难,却并不凌乱。他用清癯俊朗的风神,泰然自适的心境,君临天下的姿仪,赢得了包括庙堂、士林、军阀,甚至起于沟壑的农民起义军队的广泛尊敬。

  仅此一点,中外古今便无人比肩。

   霸据冀州的袁绍,曾在一次大宴宾客时,专门遣使邀请郑玄,以示宗贤。郑玄姗姗来迟,最后到达,却被延升上坐。座中多豪俊博洽之士,许多人对这个被延为上 宾的老头儿还很陌生,怪异泛酸之中,“竞设异端”,纷纷起身向他发难。郑玄则依方辩对,娓娓道来,所答之清丽高妙远超过问者所提之境。于是,皆得所未闻, 举座皆惊,莫不对这位“身长八尺,饮酒一斛,秀眉明目,容仪温伟”的老人叹服至极。

  名士应劭更是当面请求拜师,自我引荐道:“故太山 太守应中远,北面称弟子何如?”郑玄淡淡一笑说:“仲尼之门考以四科,回、赐之徒不称官阀。”言下之意是,孔子只用德行、言语、政事、文学四科来考查学 生,颜回、子贡这些人从不称引自己的官阶门第,你别用泰山太守的名号吓人,官位再大,又怎么了?应劭为此面带惭色。

  郑玄的渊博学问与 磊落风标,使许多人心仪身折。以恃才傲物称名于世的北海国国相孔融,专门告诉高密州郡的官吏,要为郑玄特立一乡,名字他都已想好,就叫“郑公乡”。而且 说,郑公具有如此完美的品德,怎么能没有让驷牡得以通行到他家的大路?还可扩大他家门前的道路,让路面容纳高大的马车通过,并命名为“通德门”。

  这条路当地交通部门究竟修了没有,这个门城建部门盖了没有,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其间所折射出的大师巨大的人格魅力与学术影响力。

  撰写《后汉书》的范晔,不光自己对郑玄仰慕之极,更是抬出自己先父范宁:“王父豫章君每考先儒经训,而长于玄,常以为仲尼之门不能过也。及传授生徒,并专以郑氏家法云。”

  堪堪是有目共仰,有口皆碑!

  一个怎样情操高尚、学问宏富、德行臻善的人才可享有如此的殊荣?

  公元二〇〇年,大师的生命走到终点。

   《后汉书》如此记载:“五年春,梦孔子告之曰:'起,起,今年岁在辰,来年岁在巳。’既寤,以谶合之,知命当终,有顷寝疾。”北齐刘昼《高才不遇传》对 此解释说:“辰为龙,巳为蛇,岁至龙蛇,贤人嗟,玄以谶合之。”意思是,这一年是庚辰龙年,来年是辛巳蛇年,谶书上说,龙、蛇交会对圣贤不利,所以他认为 自己当不久于人世。

  此时,历史上著名的“官渡之战”一触即发。

  大战前夕,袁绍不顾郑玄此时已风烛残年,重病染身,缠绵病榻,命悬一线,遣使逼迫郑玄随军。这个才气横溢而敛之于范、其学极博又驭之在我的文化大师,可以用傲岸的精神拒绝整个时代,却不能让自己虚弱的身躯逃脱于强人逼迫。

 走到元城,今河北大名时,郑玄阖然长逝,享年七十四岁。

  公元前二一二年,罗马军队攻破叙拉古城,沙盘前正聚精会神研究几何的
阿基米德倒在了罗马士兵的剑下,在为阿基米德哀悼的人群中,罗马统帅马赛拉斯哭得最为伤心。

  郑玄死后,“自郡守以下尝受业者,缞绖赴会千余人”。而在这个哀悼的人群中,却不会有袁绍。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