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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建文化自信,应从接续晚清今文学做起

 一村书屋 2018-12-11

这里需要重点介绍的就是廖平的“矛盾解释派”。这里的“矛盾”就是《五经》系统所存在的系统性矛盾,其形成在两汉,在汉清期间处于潜伏状态,进入清朝之后,清随着清儒复兴汉学的努力而再次暴露于世。廖平是第一个对《五经》中“礼制”(制度)矛盾进行系统性总结,并且努力给出一个总的合理性解释的人。因此,我叫他“矛盾解释派”。

其实,在两汉时期,已经开始对《五经》中的矛盾进行解释了,但是,他们都是就事论事地,一条一条地,孤立性地解释,而廖平则是希望进行整体性、系统性的解释。

廖平对《五经》中的礼制矛盾进行系统性梳理,对相互矛盾的条目进行统计分析,而且制作了很详细的表格,方法很现代。他认为《五经》中的矛盾可以用“今古”矛盾概括。“今古”即“今文”、“古文”,但是,廖平又进一步认为,“今古”的根本区别不在文字的今古字形,而在其礼制。今文经的礼制本于《礼记》中的《王制》,而古文经的礼制则本于《周礼》。把《王制》和《周礼》当成今文和古文的标准。

显然,将“今古”的区分不放在字形上,而是放在其中的礼制上、制度上,意味着廖平篡改了,或者重新定义了“今古”的标准。从“礼制”、制度的角度去系统性分析《五经》,总结其系统性矛盾,则是廖平的一个“创建”。

事实上,廖平区分和评判《五经》定了两套标准,一套是“今文古文”,一套就是以《王制》和《周礼》所代表的礼制。这两套标准是不重合的,又是以《王制》和《周礼》所代表的礼制为最高标准,这就导致“今古”的标准有点多余。既然多余,廖平又为何依然采用“今古”标准?

原因在于,以“今文”、“古文”去区分两汉经学,是在清朝前期的考据学中逐渐形成的,而且重“今文”,而轻“古文”。这里就必须提一下阎若璩对《古文尚书》辩伪的影响,因为这一事件无疑对清儒在汉学上今古之分,且厚今轻古之观念的形成,有着巨大影响。

通过文字考据,清初的阎若璩得出结论,认为《古文尚书》中比今文《尚书》多出的28篇为后人伪造,进而断定《古文尚书》为伪书。并认定伪造者为东晋梅赜,他将伪书献给当时朝廷。到了唐朝,奉旨注经的孔颖达也以古文《尚书》为真,为其做疏,从而让此书成为官方钦定的《尚书》版本,而大行于天下。然后经宋明至清,已经被中国尊奉了1000多年。

阎若璩的结论对当时的学术界冲击很大,后来的梁启超在写清朝学术史时,也给予了高度评价,说是掀起一场思想革命云云。《尚书》的古文版为假,而今文版为真,必然影响到经学的整体,是清儒后来出现“今古思维”的起点,干脆以“今古”去评价和区分整个经学,整个《五经》系统,并且贱古贵今。

值得指出的是,单纯地从文字考据的技术上来说,阎若璩的结论是无可厚非的,但是,要判定一部盛行了1000余年的经典为假,远不是文字考据所能胜任的。事实上,如果非要较真的话,整个的《五经》系统,包括今文、古文,全部为假,因为里边都存在假的东西,违背儒家道统的东西。显然,阎若璩机械地将“汉学”定为真的标准,东晋晚于汉,因此这个时候出的东西一定为假。

请问如果依据文字考据,那将怎么评判汉朝,尤其是西汉所的出的东西的真假。答案是无法评判,因为那时经典的传承依然主要靠口耳相传,压根没有文字化的文献,没有书。所以,只能尊重“师法”、“家法”。至于“师”与相互矛盾的“师”与“师”间、“家”与“家”之间孰是孰非,则无法评判。

也就是说,阎若璩乃至整个考据学、汉学,在一开始就错了,他们企图用文字文献考据的方法去评判《五经》,而这是不可能的事。从真正的始源上来说,文字的成熟,文章文献的出现远远晚于《五经》的出现,用一个很晚的东西,去追溯远比它早的东西,岂不荒唐。显然,清儒做了一个错误的假设,认为文字、文章的出现早于《五经》的出现,《五经》一开始就是用成熟的文字系统所记载,因此可以通过文字考据去追溯《五经》之源头。

事实上,早在北宋,已经有人发现古文《尚书》是有问题的,譬如欧阳修。南宋的朱熹也觉着不太对劲,他的证据正是基于文字学的,他认为,既然古文比今文早,为何今文《尚书》远比古文《尚书》难懂。但是,朱熹拒绝去深究这个问题,因为它认为如果深究的话,必将使人们对五经的信心产生动摇。从这个意义上讲,清儒整体上境界和心胸都是偏狭的,远比不上朱熹宋儒宏阔。

也是在这个意义上说,清儒、清学整体上要为20世纪初中国人对自身传统文化的信心出现大崩溃负主要责任,西方的入侵仅仅是次要原因。中国失去文化自信的起点在考据学的出现,在顾炎武、黄宗羲。

在乾嘉时代晚期,随着考据学逐渐向“大义”靠拢和转型时,尤其是向《公羊春秋》聚焦和靠拢时,清儒的“今古思维”也逐渐开始成型,因为《公羊春秋》碰巧也是今文的,后来还发现原来西汉的14博士也都是今文的,西汉盛行今文,东汉才盛行古文,今文的出现和流行比古文早。

晚清的廖平在对《五经》中的制度矛盾进行系统总结时,也不可避免对采纳了已成传统的“今文思维”,对《五经》进行“今古”二分,将五经的矛盾整体上概括为今古矛盾。

事实上,以今古文去区分汉学,更多是清儒的成见,汉朝儒家从未这么做。汉学的复杂和混乱性根源在“师法”和“家法”,远远超越今古文,因此,今古文范式也无法真正概括《五经》的矛盾。廖平已经很清楚地看到这一点,因此,他又给今古文定了一个额外的标准,说今古文的区分标准不在字形,而在礼制。其实,廖平完全可以抛弃今古文的范式和成见,而直接用礼制、制度为《五经》中的矛盾归类。

正如廖平的学生蒙文通所讲,晚清的今文学到廖平才真正成系统。说今文学成系统并不意味着今文学已经解决了什么问题,恰恰相反,而是系统性地重新发现了一个问题,一个大问题。这正是清朝学术的整体悲哀之处,经过200年努力,仅仅是重现了一个问题。整体而言,清学是破坏大于建设,发现问题的能力大于解决问题的能力。

正是今文学所发现的这个问题,加上碰巧西方列强在同一时期入侵中国,导致中国人对自己的传统文化的信心崩溃了,出现了极度的文化不自信,文化自卑。也就是说,中国出现文化自卑有两方面原因,晚清今文学所发现的问题是内因,西方的入侵仅仅是外因。那么要恢复文化自信,也必须消除这两个病因。如今中国已经崛起了,强大了,已经转而成为当今世界最大“列强”之一。这说明文化自卑的外因已经消除,接下来就解决和消除内因。

现在流行的成见将中国文化自信的崩溃完全归因为西方的入侵,而忽视清朝今文学的影响,忽视内因,这是十分错误的。这种错误将会阻碍当前文化自信的建设进程。

廖平所代表的晚清今文学究竟重新发现了什么问题,这个问题为什么成为中国文化自信崩溃的内因?这是理解整个清学的关键所在,也是理解中国之当下的关键所在,重建中国文化自信的关键所在。重建中国文化自信的关键不在外因,而在内因。中国的文化自信并非仅仅因为欧美文化的入侵才消失,同样,重建中国文化自信也不能靠单纯地排斥和贬低欧美文化来解决。

中国文化自信消失的根本原因在内因,这个内因就是中国传统文化自身存在严重的问题,这一问题尤其表现在《五经》之中、经学之中。中国的《五经》是有严重问题的《五经》、经学也是有严重问题的经学。这种严重的问题并不是清朝才有,而是在一开始就有,只是到了清朝被重新暴露和发现。

也就是说,中国的《五经》自诞生起就是有问题的,就是包含着病态因素的,就是病态的。而到汉朝才成熟的定型的经学,更是包含病态因素的,更是病态的。

我们应该知道,学术上《五经》系统的创始人是孔子,但是,孔子本人对《五经》并未赋予多么崇高的价值,在整部《论语》中,极少直接涉及到《五经》。相反,他却说:“礼云礼云玉帛云乎”,“行有余力则以学文”,“敬鬼神而远之”,这些都实际上可以看做对《五经》的超越,甚至否定。

孔子的学问并不以《五经》为中心,而是以“仁”为中心,以“心安”为中心,以“权”为中心。

孟子说:“尽信书不如无书”,直接对《五经》进行否定,“书”即《尚书》。他还说“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孟子的学问与孔子非常一致,是以“求放心”为中心,以“权”为中心。

孔孟的学问是超越《五经》的,甚至有些时候是反《五经》的,因此绝不能将孔孟之道与《五经》等同。事实上,孔孟之道比《五经》更代表着中国文化中更纯正、更古老的东西,代表着中华道统,这一道统起源于伏羲时代,经神农时代,至黄帝时代,再经尧舜时代至禹、汤、文武周公所代表的夏商周三代,然后至孔孟。

而《五经》经文的出现,远比道统本身的出现为晚,尽管《五经》整体上也是以道统为本,但是还是混入了诸多的反道统因素。《五经》中的反道统因素,不仅存在于《传》中,而且存在于《经》中。经学中的根本问题,就是反道统问题,《五经》中存在很多反道统因素,存在很多反道统的“礼制”、制度。

孔孟的学问是以人心为中心,以心性为中心,也是以道统、义理为中心。两汉学术相对孔孟,实质上是退步的,是有点反孔孟的,因为是以《五经》、经学为中心,进而以经学传承中的“师法”、“家法”和后来的文字考据为中心。

到了北宋,就开始明确意识到汉唐经学中的问题,直接说儒家道统至孟子就中断了,对经学进行了直接的否定。宋朝的儒家是以直接回归孔孟之道为宗旨,而非经学,而且在《五经》和孔孟之间做了区分,将《四书》的价值拔高到《五经》之上。认为代表中华道统的是孔孟,而非《五经》。宋明理学是以《四书》为中心,而非《五经》,叫《四书五经》,而非《五经四书》,《四书》排在《五经》之前。

正如两汉学术相对孔孟学术是巨大的倒退一样,清朝学术相对宋明学术也是一个巨大倒退。两汉学术因为对孔孟学术的偏离和否定而退步,宋明学术因为对两汉学术的偏离和否定而进步,而清朝学术则又因为对宋明学术的偏离和否定而退步。因此,中国学术的下一个循环应该是对清朝学术的偏离和否定,重新接续宋明学术,而回归真正的孔孟之道。当然这种对宋明理学的接续又要建立在清朝学术的基础之上,解决清朝学术所提出的但没有能力解决的问题。

在清学的早期,清朝儒家已经意识到《五经》的问题,但是,仅仅将问题归之于伪书。譬如阎若璩对古文《尚书》的辩伪和指责,胡渭对包括《太极图说》在内的图像派易学的辩伪和指责。由伪书后来又慢慢升级到对“古文”的指责,出现所谓的“今古之辩”,因为除古文《尚书》为假,今文《尚书》为真之外,他们还逐渐发现在汉学中今文早出而古文晚出。

到了晚清廖平,又将问题继续推进,认为《五经》的问题在“礼制”矛盾,有些礼制是本于《王制》,与《王制》相合,而有些礼制则本于《周礼》,与《周礼》相合。尽管廖平将问题更深入了,更系统了,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廖平真正弄明白了,他对问题的分析是正确的。恰恰相反,终其一生,廖平也没有弄明白,尽管他在不停地努力着,并导致他的学术论点也在持续的变化。

梁启超、钱穆等人都嘲笑廖平的善变,事实上善变正是廖平的伟大之处。廖平的“变”实际上都是在对《五经》中的问题和矛盾给予合理性的解释,之所以要变,是因为他认为此前的解释是错误的。也可以把这些“变”看成廖平努力寻找真正答案的过程,一直在变,是因为他一直没有找的真正的答案,而且他也意识到自己没有找到,于是就要变,继续找。

廖平的变是因为他意识到问题的存在,并企图找到真答案。即廖平不仅有问题意识,还有真答案意识,尽管他不知道这个真答案具体是什么。而其他人,包括梁启超、钱穆之辈,就压根没有意识到问题的存在,更没有真答案的意识。

同时,廖平的多变也的确说明他学术上的混乱和煎熬,这种混乱和煎熬是一个时代的悲剧,或者说整个时代的混乱和煎熬压在了他一个人的头上,他替一个时代去承受这种混乱和煎熬。

然而不幸的是,这种混乱和煎熬真的从廖平个人扩散到整个社会,整个时代,真的让整个社会,整个时代变得混乱和煎熬了。而这个扩散过程还要经过另外一个人的中转,这个人就是大名鼎鼎的康有为。如果说廖平清楚地发现《五经》中有魔鬼,康有为则是将魔鬼从《五经》的笼子里放出来的那个人。

当人们普遍看到《五经》中存在魔鬼时,于是就把《五经》当成了魔鬼,把魔鬼当成了《五经》全部,于是《五经》也就被当做魔鬼一样被驱逐和废除了。废除《五经》也就是意味着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彻底否定,对传统文化的信心彻底崩溃,即文化自信彻底丧失。(本文为《清朝学术与新文化运动》第十二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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