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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子:先秦最后一位儒学宗师(1)

 liuhuirong 2017-07-21
有一年冬天游走到泰山。宾主燕饮间,问一位当地的朋友:如果用尽量简洁的语言描绘,你心中的泰山是什么样子?向来才思敏捷的他似乎有点猝不及防,停顿良久后才说:巍峨,朦胧。

  巍峨,是对的。无论兀立在齐鲁平原上的海拔高度,还是矗立在典籍中的人文高度,泰山都当之无愧。

  朦胧呢,就显得离谱。泰山既无黄山那样缥缈隐约、如梦如幻的云海雾涛,也没有五台山那样峰山掩映、层峦叠嶂的视线屏障,就敞敞亮亮地挺立在那里,怎么会有朦胧感呢?

  直到有一天,我以主人身份被远道而来的客人以同样的问法问及荀子时,我几乎是绕道大脑,顺嘴不假思索地就说出:巍峨,朦胧。

  问答双方先都是一愣,然后彼此为之会心一笑。

  就是在那刻,我明白了泰山的朦胧,也明白自己其实早已在心中拥抱住了朋友这个答案。

  作为拔离大地的地理之峰,高耸的泰山也许有着精确到小数点后几位的数字高度,但在过分熟悉它的人那里,因比别人更深入其间而更难以言尽其蕴藉高邈的巍峨身量。所以,有形的泰山在他那里化为了种种无形的岱宗,那不是朦胧又是什么?

  荀子,正是这样。


 
   作为高蹈于人群之上的人文之山,荀子留下的文字,吐纳的思想,可以被每个人清晰领受,但在作为他晚辈乡党的我这里,因对荀子多年的亲近或熟稔,而有着比 别人更多的陌生。颜渊讲起老师孔子时,就喟然叹曰:“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夫子循循然善诱人,博我以文,约我以礼,欲罢不能,既竭吾 才,如有所立卓尔。虽欲从之,未由也已。”

  在我的敬仰视线里,荀子正是端坐颜渊心中的孔子。

  巍峨,朦胧。

  熟悉,陌生。

  战后的德国人说过,我们因自己的疯狂而被世界打败过两次,但我们依然是骄傲的,因为我们拥有黑格尔

  邯郸也很骄傲,因为它拥有荀子。

  在我的书桌上有一本《邯郸历史大事编年》,其中的“周赧王二年,赵武灵王十三年”词条下这样写道:

  “秦攻赵,取蔺,俘赵将赵庄;楚王、魏王如赵邯郸;荀况约生于是年。”

  烽烟滚滚中秦兵来犯,折将丢城,这事不得了;楚、魏两国元首齐集邯郸,如此重量级的三个人身影集凑,必然有影响国际局势的大事要商量,这事也不得了。但编纂者没有因此给他们过多的笔墨,对前者惜墨如金的同时,却也没有遗漏一个人出世的消息,那就是荀子“生于是年”。

  到底谁更渺小?到底谁又更伟大?

  时光会让市值颠覆,并最终在历史里重新确立价值。曾经的轰轰烈烈可能变为现在的鸦雀无声,曾经的卑微琐屑又可能成为今天的光芒万丈。

  隔着千年时光之河的淘漉,那场杀人盈野的酷烈战争算什么?那次左右国际时局的君王会谈又算什么?那些,统统没有一个孩子嘹亮的啼哭更让人感兴趣,更让人为之瞩目。

  阅读史书时,我时常在想:赵国可以丢掉和氏璧,也可以丧失若干城池,甚至可以最终被秦灭掉,但它绝对不可以没有过一位光烁古今的思想家。

  但,多情的邯郸人并不知道,荀子并不生于这年。否则,《史记·孟子荀卿列传》中对荀子一生行止的文字记录便自相矛盾起来。

  荀子,名况,字卿,赵国邯郸人,汉朝时因避汉宣帝刘询讳,曾被人一度改为孙卿,约生于公元前三三六年,约卒于公元前二三八年。

   公元前四七九年孔子逝世之后,儒学呈树落梨花之态,暂时不复存在一个核心人物。孔子弟子各有其学,儒家分为若干流派,《韩非子·显学》中列出了八家,其 中“子思之儒”被列为较为突出的一支。直到孟子托起孔子、子思衣钵,主张“士穷不失义,达不离道”,提倡“中道而立”,而将思孟学派发扬光大,成为儒家的 “亚圣”,中兴人物。

  而比孟子小五十多岁的荀子,以孔子、子弓的学术继承人自居,以儒学为本,间取道、法两家,形成了朴素辩证的自然观与社会观,再次创树了儒学别开生面的一支。

   有意思的是,今天的人们大都熟悉孟子,却较少注意到荀子。而在战国到汉一代漫长的时间里,荀子与孟子的学说同为当时显学,荀子与孟子交相辉映,难分轩 轾。只有到唐朝以后,孟子渐渐被推崇,荀子渐渐被遗落,乃至到后代的宋明理学与心学时,已然是完全只有孟子,不见荀子了。

  但这并不能否认荀子作为春秋战国“百家争鸣”之集大成者的身份,他当之无愧地成为孟子之后,先秦儒家的最后一位大师。

  单是看看他教出的两位弟子——韩非、李斯秦始皇用其主张攻于时政,就缔造了一个大一统的全新帝国;而他的弟子及再传弟子张苍、浮丘伯、贾谊等,又统统是汉代家喻户晓的儒学大家。

  梁启超曾这样说过:“汉代经师,不问今文家古文家皆出荀卿,二千年间,宗派属变,壹皆盘旋荀子肘下。”

  好个“壹皆盘旋肘下”!

  伏尔泰死后,他的心脏被盛放在一个盒子里,放于巴黎国家图书馆。盒子上写着这样一句话:这里是我的心脏,但到处是我的精神。

  谦逊的荀子没有说:这里是我的肘腋,下面盘旋着中国两千年的文化。

  很难用一个具体的称谓来界定他。

  伟大的思想家、教育家、政治家、战略家、文学家、法学家、唯物主义者?这些都是,但过于清晰的专业命名,反而有损于他的精深与博大。

  荀子的确伟大。

  他的伟大,就建立在他以儒为本,又依本发新的独创意识上。他的伟大,还建立在兼容并蓄,又独有卓见的丰茂思想上。

  从《荀子》一书,尤其是其《非十二子》来看,荀子虽然处处与孟子立异,但其批判的锋芒所指并不是孟子一家,而是对诸子百家的思想进行了一次全面的清理和批判,“于是推儒、墨、道德之行事兴坏”,弃其所蔽,扬其所见,综合百家,融会贯通,重建一新的、庞大的思想体系。

  正如郭沫若在《荀子的批判》中所说的那样,荀子是先秦诸子中最后一位大师,他不仅集了儒家的大成,而且可以说是集了百家的大成。

   公正地说来,荀子实在可以称为杂家的宗师,他把百家的学说差不多都融会贯通了。先秦诸子几乎没有一家没有经过他的批判,而又没有一家理论不被他汲取。因 此,又可以说,儒学发展到荀子的阶段,不仅完成了一次新的综合,而且从另一种意义上说,还意味着先秦诸子尤其是儒学的终极大成。

  从自然天理,到世道人心,他都进行了独特而颇为识明的打理,在诸多思想领域,他都有石破天惊的学术指认,从而,将他所生存的时代远远抛离在了身后。

  荀子是第一个对“天”从理论上给予自然解释的人。

   他认为,天客观存在,是唯一的实在世界,它有其自身的规律,“天有常道矣,地有常数矣”。但其规律性存在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它具有永恒性、必然性。一 方面,人不能把自己的任何主观意愿强加给自然;另一方面,天也不会用任何主观概念来干预人事。因为“道者,非天之道,非地之道,人之所道也,君子之所道 也”。

  到汉唐乃至明清时期仍在普遍流行的天象征世说,早在荀子这里就被指明,一切自然灾害均为自然现象,“治乱,天邪?日月、星辰、瑞历,是禹、桀之所同也;禹以治,桀以乱,治乱非天也”。所以,“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

  他反对筮卜、龟相等等形而下的卜占吉凶之术,“故君子以为文,而百姓以为神。以为文则吉,以为神则凶”。意思是作为社会秩序及伦理需要、作为“文”的礼仪可以存在,而如果将之迷信化为“神”,则大害。

   在承认自然的客观存在之后,他进而认为,人可以在认识和掌握自然规律之后,通过君子的理天地,达到制天命,裁万物,做自然的主人。“大天而思之,孰与物 畜而制之?从天而颂之,孰与制天命而用之!望时而诗之,孰与应时而使之!因物而多之,孰与骋能而化之!”这就表达了人可以改造自然,做自然主人的自觉。

  从孔子开始,儒学向来相信天命,强调通过自修人事,“约之以礼”,以应天意,荀子则完全从其中摆脱出来,走到了新的峰巅之上——事在人为。

  他的朴素唯物主义自然观与社会观,人与自然的对应关系,是先秦思想史上划时代的发现。其天人关系论,应该是先秦哲学思想的最高成就之一。

  荀子又是先秦时期最有成就的逻辑学大师。

  他确立的思维坐标,克服了先前因概念笼统、含混造成的模糊指认。他揭示了思维活动中递进的四种形态,“实不喻然后命,命不喻然后期,期不喻然后说,说不喻然后辨,故期、命、辨、说也者,用之大文也,而王业之始也”。

  这就将老子混沌的“名可名,非常名”推出水面,使之清晰化。在荀子这里,名是思维的对象,有了名才可下论断,才能进行推理和论证,才会有辨别、论争。而上述这些活动的向旨是为了喻实,“名也者,所以期累实也”。

  同时,他提出以“分”的思路来重新对事物进行逻辑推理。“水火有气而无生,草木有生而无知,禽兽有知而无义。人有气、有生、有知、亦且有义,故最为天下贵也”。

   人之所以从自然物种之中分化出来,关键是人有“义”的存在。而这个“义”,既同于孔子“义之与比”的义,又有所深化。“义以分则和,和则一”,所以,他 强调“群而无分则争”,“故无分者,人之大害也;有分者,天下之本利也”。这就肯定了孔子“贵贱有序,上下有次”的传统儒家礼制,展示出他源自儒学的看家 本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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