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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家哲学/梁启超

 山爷wzs0718 2011-07-04

儒家哲学/梁启超

本书以《儒家哲学》为中心,收录了梁启超有关儒家哲学、儒家政治哲学和儒教的代表性论述,书前有长篇导读。《儒家哲学》是梁启超晚年研究中国哲学史的一部力作,原本是梁氏在清华国学院的讲课稿,由其弟子周传儒记录。梁启超在讲演中提出了不少新颖深刻的见解。他认为哲学之内涵并无统一之标准,而有地域之分、民族之别。儒家哲学与西方哲学不仅范围不同,讨论的内容也有很大差异。儒家哲学所讨论的问题,西方哲学或并未涉及,或理解途径有别;西方哲学所研究的主要问题,中国哲学或认为不必研究,或研究得不够透彻。鉴于此,他认为最好将“儒家哲学”称为“儒家道术”。由此出发,他对...
第一章 儒家哲学是什么(1)

“哲学”二字,是日本人从欧文翻译出来的名词。我国人沿用之,没有更改。原文为Philosophy,由希腊语变出,即爱智之意。因为语原为爱智,所以西方人解释哲学,为求知识的学问。求的是最高的知识,统一的知识。

西方哲学之出发点,完全由于爱智;所以西方学者,主张哲学的来历,起于人类的好奇心。古代人类,看见自然界形形色色,有种种不同的状态,遂生惊讶的感想。始而怀疑,既而研究,于是成为哲学。

西方哲学,最初发达的为宇宙论、本体论,后来才讲到论理学、认识论。宇宙万有,由何而来?多元或一元,唯物或唯心,造物及神是有是无?有神如何解释?无神如何解释?等等,是为宇宙论所研究的主要问题。

此类问题,彼此两方,持之有故,言之成理,辩论终久不决。后来以为先决问题,要定出个辩论及思想的方法和轨范。知识从何得来?如何才算精确?还是要用主观的演绎法,先立原理,后及事实才好?还是采客观的归纳法,根据事实,再立原理才好?这样一来,就发生论理学。

再进一步,我们凭什么去研究宇宙万有?人人都回答道:凭我的知识。但“知识本身”到底是什么东西呢?若不穷究本源,恐怕所研究的都成砂上楼阁了。于是发生一种新趋向,从前以知识为“能研究”的主体,如今却以知识为“所研究”的对象,这叫做认识论。认识论发生最晚,至康德以后,才算完全成立。认识论研究万事万物,是由知觉来的真,还是由感觉来的真?认识的起源如何?认识的条件如何?认识论在哲学中,最晚最有势力。有人说除认识论外,就无所谓哲学,可以想见其位置的重要了。



  这样说来,西洋哲学由宇宙论或本体论趋重到论理学,更趋重到认识论。彻头彻尾都是为“求知”起见。所以他们这派学问称为“爱智学”,诚属恰当。

中国学问不然。与其说是知识的学问,毋宁说是行为的学问。中国先哲虽不看轻知识,但不以求知识为出发点,亦不以求知识为归宿点。直译的Philosophy,其含义实不适于中国。若勉强借用,只能在上头加上个形容词,称为人生哲学。中国哲学以研究人类为出发点,最主要的是人之所以为人之道,怎样才算一个人?人与人相互有什么关系?

世界哲学大致可分三派:印度、犹太、埃及等东方国家,专注重人与神的关系;希腊及现代欧洲,专注重人与物的关系;中国专注重人与人的关系。中国一切学问,无论那一时代,那一宗派,其趋向皆在此一点,尤以儒家为最博深切明。

儒家哲学,范围广博。概括说起来,其用功所在,可以《论语》“修己安人”一语括之。其学问最高目的,可以《庄子》“内圣外王”一语括之。做修己的功夫,做到极处,就是内圣;做安人的功夫,做到极处,就是外王。至于条理次第,以《大学》上说得最简明。《大学》所谓“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就是修己及内圣的功夫;所谓“齐家治国平天下”,就是安人及外王的功夫。

然则学问分做两橛吗?是又不然。《大学》结束一句“一是皆以修身为本”。格致诚正,只是各人完成修身工夫的几个阶级;齐家治国平天下,只是各人以已修之身去齐他治他平他。所以“自天子以至于庶人”,都适用这种工作。《论语》说“修己以安人”,加上一个“以”字,正是将外王学问纳入内圣之中,一切以各人的自己为出发点。以现在语解释之,即专注重如何养成健全人格。人格锻炼到精纯,便是内圣;人格扩大到普遍,便是外王。儒家千言万语,各种法门,都不外归结到这一点。

以上讲儒家哲学的中心思想,以下再讲儒家哲学的范围。孔子尝说,“智仁勇三者,天下之达德也。”“知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自儒家言之,必三德具备,人格才算完成。这样看来,西方所谓爱智,不过儒家三德之一,即智的部分。所以儒家哲学的范围,比西方哲学的范围,阔大得多。

儒家既然专讲人之所以为人,及人与人之关系,所以他的问题,与欧西问题,迥然不同。西方学者唯物唯心多元一元的讨论,儒家很少提及。西方学者所谓有神无神,儒家亦看得很轻。《论语》说:“子不语怪力乱神。”孔子亦说:“未知生,焉知死。”把生死神怪,看得很轻,这是儒家一大特色。亦可以说与近代精神相近,与西方古代之空洞谈玄者不同。

儒家哲学的缺点,当然是没有从论理学、认识论入手。有人说他空疏而不精密,其实论理学、认识论,儒家并不是不讲。不过因为方面太多,用力未专,所以一部分的问题,不如近代人说得精细。这一则是时代的关系,再则是范围的关系,不足为儒家病。

东方哲学辩论得热闹的问题,是些什么?如:

  一、 性之善恶,孟荀所讨论。

  二、 仁义之内外,告孟所讨论。

  三、 理欲关系,宋儒所讨论。

  四、 知行分合,明儒所讨论。

此类问题,其详细情形,到第五章再讲。此地所要说明的,就是中国人为什么注重这些问题。他们是要讨论出一个究竟,以为各人自己修养人格或施行人格教育的应用,目的并不是离开了人生,翻腾这些理论当玩意儿。其出发点既与西方之以爱智为动机者不同。凡中国哲学中最主要的问题,欧西古今学者,皆未研究,或研究的路径不一样。而西方哲学中最主要的问题,有许多项,中国学者认为不必研究;有许多项,中国学者认为值得研究,但是没有研究透彻。

第一章 儒家哲学是什么(2)

另外有许多问题,是近代社会科学所研究的,儒家亦看得很重。在外王方面,关于齐家的,如家族制度问题,关于治国的,如政府体制问题,关于平天下的,如社会风俗问题。所以要全部了解儒家哲学的意思,不能单以现代哲学解释之。儒家所谓外王,把社会学、政治学、经济学等等都包括在内;儒家所谓内圣,把教育学、心理学、人类学等等都包括在内。

因为这个原故,所以标题“儒家哲学”四字,很容易发生误会。单用西方治哲学的方法,研究儒家,研究不到儒家的博大精深处。最好的名义,仍以“道学”二字为宜。先哲说:“道者,非天之道,非地之道,人之所谓道也。”又说:“道不远人,远人不可以为道。”道学只是做人的学问,与儒家内容最吻合。但是《宋史》有一个《道学传》,把道学的范围,弄得很窄,限于程朱一派。现在用这个字,也易生误会,只好亦不用他。

要想较为明显一点,不妨加上一个“术”字,即《庄子•天下篇》所说“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的“道术”二字。道字本来可以包括术,但再分细一点,也不妨事。道是讲道之本身,术是讲如何做去,才能圆满。儒家哲学,一面讲道,一面讲术;一面教人应该做什么事,一面教人如何做去。

就前文所举的几个问题而论,如性善恶问题,讨论人性本质,是偏于道的;如知行分合问题,讨论修养下手功夫,是偏于术的。但讨论性善恶,目的在教人如何止于至善以去其恶,是道不离术;讨论知行,目的在教人从知入手或从行入手以达到理想的人格境界,是术不离道。

外王方面亦然,“民德归厚”是道,用“慎终追远”的方法造成他便是术;“政者正也”是道,用“子帅以正”的方法造成他便是术;“平天下”、“天下国家可均”是道,用“所恶于上毋以使下,所恶于下毋以事上……”的“挈矩”方法造成他便是术。道术交修,所谓“六通四辟小大精粗其运无乎不在”。儒家全部的体用,实在是如此。

由此言之,本学程的名称,实在以“儒家道术”四字为最好。此刻我们仍然用“儒家哲学”四字,因为大家都用惯了,“吾从众”的意思。如果要勉强解释,亦未尝说不通。我们所谓哲,即圣哲之哲,表示人格极其高尚,不是欧洲所谓Philosophy范围那样窄。这样一来,名实就符合了。

第二章 为什么要研究儒家哲学(1)

为什么要研究儒家道术?这个问题,本来可以不问,因为一派很有名的学说,当然值得研究。我们从而研究之,那本不成问题。不过近来有许多新奇偏激的议论,在社会上渐渐有了势力。所以一般人对于儒家哲学,异常怀疑。青年脑筋中,充满了一种反常的思想。如所谓“专打孔家店”,“线装书应当抛在茅坑里三千年”等等。此种议论,原来可比得一种剧烈性的药品。无论怎样好的学说,经过若干时代以后,总会变质,搀杂许多凝滞腐败的成分在里头。譬诸人身血管变成硬化,渐渐与健康有妨碍。因此,须有些大黄芒硝一类瞑眩之药泻他一泻。所以那些奇论,我也承认他们有相当的功用。但要知道,药到底是药,不能拿来当饭吃。若因为这种议论新奇可喜,便根本把儒家道术的价值抹煞,那便不是求真求善的态度了。现在社会上既然有了这种议论,而且很占些势力,所以应当格外仔细考察一回。我们要研究儒家道术的原因,除了认定为一派很有名的学说而研究之以外,简括说起来,还有下列五点:

一、 中国偌大国家,有几千年的历史。到底我们这个民族,有无文化?如有文化,我们此种文化的表现何在?以吾言之,就在儒家。

我们这个社会,无论识字的人与不识字的人,都生长在儒家哲学空气之中。中国思想,儒家以外,未尝没有旁的学派。如战国的老墨,六朝、唐的道佛,近代的耶回,以及最近代的科学与其他学术。凡此种种,都不能拿儒家范围包举他们;凡此种种,俱为形成吾人思想的一部分。不错,但是我们批评一个学派,一面要看他的继续性,一面要看他的普遍性。自孔子以来,直至于今,继续不断的,还是儒家势力最大。自士大夫以至台舆皂隶普遍崇敬的,还是儒家信仰最深。所以我们可以说,研究儒家哲学,就是研究中国文化。

诚然儒家以外,还有其他各家。儒家哲学,不算中国文化全体;但是若把儒家抽去,中国文化,恐怕没有多少东西了。中国民族之所以存在,因为中国文化存在。而中国文化,离不了儒家。如果要专打孔家店,要把线装书抛在茅坑里三千年,除非认过去现在的中国人完全没有受过文化的洗礼。这话我们肯甘心吗?

中国文化,以儒家道术为中心,所以能流传到现在。如此的久远与普遍,其故何在?中国学术,不满人意之处尚多,为什么有那些缺点?其原因又何在?吾人至少应当把儒家道术,细细研究,从新估价。当然,该有许多好处;不然,不会如此悠久绵远。我们很公平的先看他好处是什么,缺点是什么。有好处把他发扬,有缺点把他修正。

二、 鄙薄儒家哲学的人,认为是一种过去的学问,旧的学问。这个话,究竟对不对?一件事物到底是否以古今新旧为定善恶的标准,这是一个很大的问题。

我们不能说新的完全是好的,旧的完全是坏的。亦不能说古的完全都是,今的完全都不是。古今新旧,不足以为定善恶是非的标准。因为一切学说,都可以分为两类。一种含有时代性,一种不含时代性,即《礼记》所谓“有可与民变革者,有不可与民变革者”。有许多学说,常因时代之变迁而减少其价值。譬如共产与非共产,就含有时代性。究竟是共产相利,还是集产相利,抑或劳资调和相利,不是含时代性就是含地方性。有的在现在适用,在古代不适用。有的在欧洲适用,在中国不适用。

有许多学说,不因时代之变迁,而减少其价值。譬如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利用厚生,量入为出,养人之欲,给人之求,都不含时代性,亦不含地方性。古代讲井田固然适用,近代讲共产亦适用。中国重力田,固然适用;外国重工商,亦能适用。

儒家道术,外王的大部分,含有时代性的居多。到现在抽出一部分不去研究他也可以。还有内圣的全部,外王的一小部分,绝对不含时代性。如智仁勇三者,为天下之达德,不论在何时何国何派,都是适用的。

关于道的方面,可以说含时代性的甚少。关于术的方面,虽有一部分含时代性,还有一部分不含时代性。譬如知行分合问题。朱晦庵讲先知后行,王阳明讲知行合一。此两种方法都可用,研究他们的方法,都有益处。儒家道术,大部分不含时代性,不可以为时代古思想旧而抛弃之。

三、 儒家哲学,有人谓为贵族的非平民的,个人的非社会的。不错,儒家道术,诚然偏重私人道德,有点近于非社会的。而且二千年来诵习儒学的人都属于“士大夫”阶级,有点近于非平民的。但是这种现象,是否儒学所专有,是否足为儒学之病,我们还要仔细考察一回。
 
第二章 为什么要研究儒家哲学(2)

文化的平等普及,当然是最高理想。但真正的平等普及之实现,恐怕前途还远着哩。美国是最平民的国家,何尝离得了领袖制度?俄国是劳农的国家,还不是一切事由少数委员会人物把持指导吗?因为少数人诵习受持,便说是带有贵族色彩,那么,恐怕无论何国家,无论何派学说,都不能免,何独责诸中国,责诸儒家呢?况且文化这件东西,原不能以普及程度之难易定其价值之高低。李白、杜甫诗的趣味,不能如白居易诗之易于普及享受;白居易诗之趣味,又不能如盲女弹词之易于普及享受。难道我们可以说《天雨花》比《白氏长庆集》好,《长庆集》又比《李杜集》好吗?现代最时髦的平民文学、平民美术,益处虽多,然把文学美术的品格降低的毛病也不小,这是不能否认的事实。何况哲学这样东西,本来是供少数人研究的。主张“平民哲学”,这名词是否能成立,我不能不怀疑。

儒家道术,偏重士大夫个人修养。表面看去,范围似窄,其实不然。天下事都是士大夫或领袖人才造出来的,士大夫的行为,关系全国的安危治乱及人民的幸福疾苦最大。孟子说得好:“惟仁者宜在高位。不仁而在高位,是播其恶于众也。”今日中国国事之败坏,那一件不是由在高位的少数个人造出来。假如把许多掌握权力的马弁强盗,都换成多读几卷书的士大夫,至少不至闹到这样糟。假使穿长衫的穿洋服的先生们,真能如儒家理想所谓“人人有士君子之行”,天下事有什么办不好的呢?我们受高等教育的青年,将来都是社会领袖。造福造祸,就看我们现在的个人修养何如。儒家道术专注重此点,能说他错吗?

四、 有人说自汉武帝以来,历代君主,皆以儒家作幌子,暗地里实行高压政策。所以儒家学问,成为拥护专制的学问,成为奴辱人民的学问。

诚然历代帝王,假冒儒家招牌,实行专制,此种情形,在所不免。但是我们要知道,几千年来,最有力的学派,不惟不受帝王的指使,而且常带反抗的精神。儒家开创大师,如孔、孟、荀都带有很激烈的反抗精神,人人知道的,可以不必细讲。东汉为儒学最盛时代,但是《后汉书•党锢传》,皆属儒家大师,最令当时帝王头痛。北宋二程,列在元祐党籍;南宋朱熹,列在庆元党籍。当时有力的人,摧残得很利害。又如明朝王阳明,在事业上虽曾立下大功,在学问上到处都受摧残。由此看来,儒家哲学也可以说是伸张民权的学问,不是拥护专制的学问;是反抗压迫的学问,不是奴辱人民的学问。所以历代儒学大师,非惟不受君主的指使,而且常受君主的摧残。要把贼民之罪加在儒家身上,那真是冤透了。

五、 近人提倡科学,反对玄学,所以有科学玄学之争。儒家本来不是玄学,误被人认是玄学,一同排斥。这个亦攻击,那个亦攻击,几于体无完肤。

玄学之应排斥与否,那是另一问题。但是因为排斥玄学,于是排斥儒家,这就未免太冤。儒家的朱陆,有无极太极之辩,诚然带点玄学色彩。然这种学说,在儒家道术中地位极其轻微,不能算是儒家的中心论点。自孔孟以至陆王,都把凭空虚构的本体论搁置一边,那能说是玄学呢?

再说无极太极之辩,实际发生于受了佛道的影响以后,不是儒家本来面目。并且此种讨论,仍由扩大人格出发,乃是方法,不是目的,与西洋之玩弄光景者不同。所以说玄学色彩,最浅最淡,在世界要算中国,在中国要算儒家了。

儒家与科学,不特两不相背,而且异常接近。因为儒家以人作本位,以自己环境作出发点,比较近于科学精神,至少可以说不违反科学精神。所以我们尽管在儒家哲学上力下功夫,仍然不算逆潮流、背时代。

据以上五种理由,所以我认为研究儒家道术,在今日实为有益而且必要。
第三章 儒家哲学的研究法(1)

哲学的研究法,大概可分三种:

  一、 问题的研究法。

  二、 时代的研究法。

  三、 宗派的研究法。

无论研究东方哲学,或研究西方哲学,这三种方法,皆可适用。各有长处,亦各有短处。儒家哲学的研究,当然亦离不了这三种方法。现在先把每一种方法的长处及其短处,先说明一下。

一、 问题的研究法。所谓问题的研究法,就是把哲学中的主要问题,全提出来。每一个问题,其内容是怎样;从古到今,各家的主张是怎样。譬如儒家哲学的问题,就是性善性恶论、知行分合论等等。

有许多问题,前代没有,后代才发生的;有许多问题,前代很重视,后代看得很轻了;又有许多问题,自发生后几千年,始终继续不断。无论那家,无论东西,都有这种问题。把所有这种问题,分为若干章,将先后学的主张,总括起来,加以研究。

譬如性善性恶问题。秦以前,孔子、孟子、荀卿,如何主张?到了汉朝,董仲舒、王充又如何主张?唐以后,韩愈、李翱如何主张?宋明程、朱、陆、王如何主张?直到满清颜习斋、戴东原,又如何主张?把所有关于这个问题的议论,全都搜集在一块,然后细细研究,考察各家的异同得失。

这种方法的长处,是对于一个问题,自始至终,有系统的观念,得彻底的了解。从前各家主张的内容若何,现在研究到什么程度,都很明了。不至茫无头绪,亦不至漫无归宿,这是他的优点。

这种方法的短处,是对于各个学者全部学说,不能普遍周衍。凡在哲学上大问题,作有力的解答的人,都是有名学者。但这些学者,不单解答一个问题,旁的方面尚多。而且要了解一个问题,不能不注意其他方面,因为彼此两方往往有连带关系。

譬如性善论是孟子主张的,性恶论是荀子主张的。他们学问的全部系统,与性善性恶,都有关系。孟子为什么要主张性善,荀子为什么要主张性恶,牵连很多。因为性善恶的问题,牵到许多问题;不单是牵到许多问题,而且引动全部学说。

要是问题简单,比较尚还容易;问题稍为复杂,那就异常纷乱。单讲本问题,则容易把旁的部分抛弃,不能得一家学说的真相;旁的部分都讲,则头绪未免纷繁,很难捉住要点。

二、 时代的研究法。所谓时代的研究法,专看各代学说的形成、发展、变迁及其流别。把几千年的历史,划分为若干时代。在每时代中,求其特色,求其代表,求其与旁的所发生的交涉。

譬如讲儒家哲学,大概分为孔子一个时代:自春秋到秦,七十子及七十子后学者一并包括在内。两汉为一个时代:自西汉初至东汉末,把董仲舒、刘向、马融、郑玄等一并包括在内。魏晋到唐为一个时代:何晏、王弼到韩愈、李翱都包括在内。宋元明为一个时代:自宋初至明末,把周、程、朱、张及陆九渊、王阳明等一并包括在内。清代为一个时代:自晚明至民国,把顾炎武、黄梨洲、颜习斋、戴东原等,一并包括在内。

这种方法,其长处在于把全部学术,几千年的状况,看得很清楚;一时代的特色,说得很明白;各家的学说,懂得很完全;同源异流,同流交感,我们都把他研究得异常仔细。譬如春秋时代,不单讲儒家,还要讲道家、墨家。又如孟子、荀子,不单看他们的性善恶论,还要看他们旁的方面,其主张若何。所以学问的变迁,或者进化,或者腐败,都可以看得清楚。

这种方法,其短处在全以时代区分,所有各家关于几个重要问题的答案,截为数段。譬如讨论性善恶的问题,最早是孟子、荀卿,一个主张性善,一个主张性恶。过了百多年,到董仲舒、王充,主张性有善有恶。又过千多年,才到程朱,又分为天地之性、气质之性二种。又许多年,才到颜习斋、戴东原,又主张只有气质之性,性即是欲,不可强分为二。

关于这些问题的主张和答案,看得断断续续,不很痛快。哲学不外几个重要问题,一个问题都弄不清楚,也就失却哲学的要义了。而且一个问题,要说几次。譬如论性,讲完孟荀,又讲程朱;讲完程朱,又讲颜戴。说后来的主张时,不能不把前人的主张重述一次,也觉令人讨厌。

三、 宗派的研究法。所谓宗派的研究法,就是在时代之中,稍为划分清楚一点。与前面两法,又自不同。如讲儒家宗派,西汉经学,有所谓今文古文之分。今文学派,内容怎样,西汉如何兴盛,东汉如何衰歇,清代又如何复兴。古文学派,内容怎样,南北朝如何分别,后来如何争辩,清代以后,如何消灭。要把两派的渊源流别,追寻出来。

又如程、朱、陆、王,本来同出二程。然自南宋时,已分两派,彼此相持不下。朱子以后,元朝吴草庐、明朝顾泾阳、高宗宪都属此派。清代许多假道学家,亦属此派。就是戴东原,虽讲汉学,然仍出自程朱。陆子以后,明朝陈白沙、王阳明都属此派,清初黄梨洲、李穆堂亦属此派。
第三章 儒家哲学的研究法(2)

  一个学派,往往历时很久,一线相承,连绵不绝。有许多古代学派,追寻究竟,直影响到后来。有许多后代学派,详彻本原,早伏根于往古。即如程、朱、陆、王,是后代的学派,但往上推去,乃导源于孟荀。程朱学派,出于荀子;清代考据学派,又出自程朱。陆王学派,出于孟子;近人以佛学融通儒学,则又出自陆王。

这种方法,其长处在于把各派的起原变迁流别,上下千古,一线相承,说得极其清楚。这派与那派,有何不同之处,两派交互间又有什么影响,也说得很明白。我们研究一种学说,要整个的完全的了解,当然走这条路最好。这种方法,其短处在于不能得时代的背景和问题的真相,第一第二两种研究法的优点完全丧失无遗。一个时代的这一派,我们虽然知道,但这派以外的学说,我们就很茫然。一个问题的这种主张,我们虽然清楚,但这种主张以外的议论,我们也许就模糊了。

上面所说三种研究方法,各有长处,亦各有短处。我们从事研究哲学的人,三法都可适用。诸君要研究儒家哲学,可以分开来作。有几个作时代的研究,有几个作宗派的研究,有几个作问题的研究,各走各的路,不特不是相反,而且是以相成。

此部讲义,不能三种并用。三种之中,比较起来用时代的研究法,稍为便捷一点。因为时代的研究法,最能令人得到概念。所以本讲义以时代的研究法为主。至于问题的研究法、宗派的研究法,在一时代之中,努力加以说明。例如一个问题,在这个时代,讨论得最热闹;本时代中,特别讲得详些,以前以后稍略。一个宗派,发生于这个时代;本时代中,特别讲得细些。价值流别,连类附及。

此次讲演,大概情形如此。我的讲演,因为时间的关系,说得很简单,不过略示模范而已。诸君能够依照所说,分工作去,一定比我的还要详细,还要精密得多。

附带要说的,有两件事情,应当特别注意。就是大学者以外,一时代之政治社会状况,与儒家以外所有各家的重要思想。

一、 大学者外,一时代之政治社会状况。儒家道术(哲学二字我实在不爱用)在中国历史上,因缘太久,关系太深。国民心理的大部分,都受此派影响。因此我们将来研究,与研究一般西洋哲学不同。

所谓西洋哲学,那才真是贵族的、少数人爱智娱乐的工具。研究宇宙来源,上帝存否,惟有少数贵族,才能领悟得到。晚近虽力求普遍,渐变平常,但是终未做到。儒家道术,因为笼罩力大,一般民众的心理风俗习惯,无不受其影响。所以研究儒家道术,不单看大学者的著述及其理论,并且要看政治上社会上所受他的影响。

儒家道术,不独讲正心修身,还要讲治国平天下。所以二千年来政治,好的坏的方面,儒家道术,至少要占一半。我们研究儒家道术时,一面看他所与政治社会的影响,一面看政治社会所与他的反响。这种地方,一点不能放过,应当常常注意。

还有一层,就是一般风俗习惯,亦与儒家道术关系很深。儒家虽非宗教,但是讲道德、讲实践的时候很多。并且所讲道德实践,与宗教家不同,偏于伦常方面,说明人与人相处之道。一般人的行动,受其影响极大。所以研究儒家道术,可以看出风俗的污隆高下。如顾亭林《日知录》所讲历代风俗那几条,说得很透彻。东汉风俗最好,因为完全受儒家道术的支配。两晋风俗最坏,因为受儒家以外其他学说的影响。一面研究儒家道术,一面看国民心理的趋向、社会风俗的变迁,这一点也应常常注意。

二、 儒家以外,所有各家重要思想。大凡一种学说,不能不受旁种学说的影响。影响的结果,当然发生变化。无论或变好,或变坏,总而言之,因为有旁的学说发生,或冲突,或调和,把本来面目改了。世界上无论那家学说,都不能逃此公例。

儒家道术,在中国实占在主人翁的地位,势力最强。无论那家,都比不上。自孔子起到现在,一线相承,始终没有断绝过。研究中国思想,可以儒家道术作为主人翁;但是因为客来得很多,常常影响到主人,所以主人翁的态度,亦随时变迁。

最重要的客人,有下列几个:

在先秦时代,有司马谈所谓六家,刘歆、班固所谓九流。六家九流,大概皆出自孔子以后。而势力最大,几与儒家对抗的要算道家、墨家,以后才发生法家、阴阳家、农家等。这几家都是对于儒家不满,从新另立门户。最盛的与儒家立于对等地位,甚至于比儒家的势力,还要大些,不过为时很暂。能够继续不断,永远作社会思想中心的,还是儒家。因为有这几家的关系,无论他们持赞成的论调,或反对的论调,儒家本身,不能不起一种变化。孟荀是儒家大师,但两人都受道墨两家的影响。

汉初道家极盛,魏晋后更由九流之一,一变而为道教。道教的发生,亦受儒家很大的影响。由东汉末至隋唐,佛教从西方输入。因为佛教是一个有组织有信条有团体的学派,势力很大,根基亦很巩固。自从他输入以后,儒家自家,就起很大的变化了。

近世晚明时代,基督教从欧洲传到中国,携带所谓西方哲学,及幼稚的科学。在当时虽未大昌,然实与儒家哲学以极大的刺激。降至最近百余年间,西方的自然科学,大大发达。在中国方面,科学虽属幼稚,而输入的亦很多。儒家哲学,几有被其排斥之势。

西洋的政治理论,亦与儒家哲学,有很深的关系。因为儒家讲内圣外王,政治社会,在本宗认为重要。凡欧洲新的政治学说,社会主义,皆与儒家以极大的影响。因受外界的刺激,内部发生变化;这几个重要关头,不可轻易放过。我们研究主人翁的态度,至少要看他发展的次第。某时代有什么客来,主人翁如何对付,离开这种方法,不能了解主人翁态度的变迁。

所以研究儒家道术,须得对于诸家,有普通的常识。即如先秦时代,有多少学派?大概情形如何?对儒家有何影响?汉魏时代道教如何成立?大概情形如何?对儒家有何影响?隋唐之交,佛教如何兴盛?大概情形如何?对儒家有何影响?晚明基督教及西洋哲学,如何输入?大概情形如何?于儒家有何影响?最近自然科学及社会主义如何传播?其大概情形如何?于儒家有何影响?虽然不能有精密的研究,然不能不得普通的常识。

上面所述二事,第一,大学者外,各时代的政治状况、社会情形,受儒家什么影响?与儒家以什么影响?第二,儒家以外,所有各家的重要思想,因儒家而如何变迁?儒家又因各家思想而如何变迁?此在欲了解儒家道术,欲寻得儒家知识的研究方法,除此以外,全不是正确的路径,全是白费气力。

  还有一层,更为重要。就是儒家的特色,不专在知识,最要在力行,在实践。重知不如重行。行的用功,此处用不着说,正所谓“不在多言,顾力行如何耳”。真要学儒者,学孔子之道,不单在知识方面看,要在实行方面看。从孔子起,历代大师,其人格若何?其用功若何?因性之所近,随便学那一个,只要得几句话,就可以终身受用不尽。真要学儒家道术,是活的,不是死的,只须在此点用功,并不在多,而且用不着多。

第四章 二千五百年儒学变迁概略(上)(1)

上次讲,研究哲学,有问题的、时代的、宗派的三种方法,各有长处,各有短处。问题的研究法固然好,但本讲演用来不方便,所以先在前论最末一章,专讲儒家哲学之重要问题,以为补充。时代的研究法,固然亦有短处,但用之讲演,最为相宜。所以本论各章,全用这个方法。惟如不先提纲挈领,不能得一个大意,现在要讲二千五百年儒学变迁概略,就是想使诸君先得一个大意。这个题目,讲来很长,打算分作两章。上章从孔子起,到唐代止;下章从北宋起,到现在止。

儒家道术从何时起?孔子以前有无儒学?此类问题留到本论再讲。现在要简单说明的,就是凡一学派,都不是偶然发生,虽以孔子之圣,亦不能前无所承。不过儒家道术至孔子集其大成,所以讲儒学从孔子讲起,未尝不可。孔子学说全部如何,亦留到本论再讲。我们所应当知道的,就是儒家道术,孔子集其大成,以后二千多年,都由孔子分出。在一方面,因为孔子的话,辞句简单,而含义丰富,所以后来研究孔子学说的人,可以生出种种解释。同为儒家,下面又分出许多学派。在他一方面,因为孔子的主张,平庸中正,有许多认为不满意的人创为反动学派;既有反动学派发生,孔子弟子及后学受其影响,对于本派学说,或加修正,或全变相。所以从孔子起,分两大支,有因辞句简单而解释不同的,有因受旁的影响而改换面目的,不可不加注意。

先讲儒家以外的学派。孔子之后,新出的重要学派,可分为二:一、墨家,二、道家,皆起于孔子死后数十年乃至百年。墨家出于孔后,自是不成问题。道家向来认为出在孔前,或与孔子同时,依我看来,都不大对。《老子》五千言,历来认为孔子以前的作品,我一向很怀疑,时间愈长,愈认确实。不是本问题所关,暂不细讲,但因要说明重要学派的顺序,不妨略讲几句。

孔子学说,最主要者为“仁”。仁之一字,孔子以前,无人道及。《诗》及《尚书》二十八篇,皆不曾提到,以仁为人生观的中心,这是孔子最大发明。孔子所以伟大,亦全在此。《老子》书中,讲仁的地方就很多,“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这全为孔子而发,假使孔子不先讲仁,老子亦用不着破他了。此外压倒仁字的地方正很多,如“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上仁为之而无以为”,“大道废,有仁义”,“绝仁弃义,民复孝慈”等语,可知老子之作实在孔子的“仁”字盛行以后。不惟如此,义之一字,孔子所不讲,孔子只讲智、仁、勇。仁义对举,是孟子的发明。而《老子》书中,讲仁义的地方亦很多,可知不惟不在孔子之前,还许在孟子以后。孟子辟异端,他书皆引,未引《老子》一句,其故可想而知。这种地方,离开事迹的考据,专从文字下手,虽觉甚空,然仍不失为有力的佐证。此外,尚贤,是墨子所主张的,《墨子》有《尚贤》篇,而老子有“不尚贤使民不争”一语。天道鬼神,是墨子所信仰的,墨子有《天志》篇,《明鬼》篇,而老子有“以道莅天下其鬼不神”一语。旁的不问,专从思想系统入手,《老子》一书,似在孔子以后,墨子以后,甚至于孟子以后啊。从前说九流各家,道家最古,儒家次之,其说非是。应当以儒家为最古,道家亦儒家盛行后一种反动,为儒家之对敌的学派。

墨家方面,出在孔后,更不必辩。《淮南•要略》称:“墨子受孔子之道,学儒家之术。”这是说从前研究孔子的道理,后来深感繁重,才从新创立一个学派。墨子是孔子后辈,生于邹鲁之间,其地儒学最盛,年轻时不能不有所习染,《淮南》之说甚是。墨家继儒家而发生,有不以为然的地方,然后独树一帜,因在后辈影响甚深。墨门弟子,亦与儒家有密切关系,如禽滑釐,曾学于子夏,一面为墨家大师,一面为孔门再传弟子。

道家方面,既然《老子》一书,不在孔子之前,则庄子与老子的先后,亦成为问题了。向称老庄,若使庄子在前,当改称庄老才是。庄子地位,在道家极为重要,比禽滑釐之在墨家,还要重些。庄子学于田子方,田子方学于子夏,所以庄子一面是道家大师,一面是孔门三传弟子。

由此看来,道墨两家,亦可以说是儒家的支派,先是承袭,后才独立,先是附庸,后为大国。惟旁的儒家,无论如何变化,仍称孔子之后。道、墨两家既盛,与儒家立于三分的地位,就不承认是孔子之后了。恰如齐桓、晋文,虽握霸权,仍尊周室,楚庄王、吴夫差,一握霸权,便不承认周室的地位,情形正复相同。我们再看,最初的儒家,因为道墨二家独立后,倡为反对的论调,与儒家以极大的影响,儒学自身,亦有许多变迁。

现在再讲孔门直接的学派。《韩非子•显学》篇说:“自孔子之死也,有子张氏之儒,有子思氏之儒,有颜氏之儒,有孟氏之儒,有漆雕氏之儒,有仲良氏之儒,有孙氏之儒,有乐正氏?儒……儒分为八。”韩非生当始皇的时候,离战国最近,其说当甚可靠。此种八家,现在可考者,惟孟、孙二家。自余六家无考,其著作见于《汉书•艺文志》的,有《子思》二十三篇,《漆雕子》十三篇,然后代亦皆丧失,殊可惋惜。此外四家,在汉朝时已经看不着了。

果如韩非所言,战国之末,儒分为八,我们诚然相信,但最初儒家的分裂,恐没有如此复杂。现在姑且假定,孔子死后,最初分为二派,有子是一派,曾子是一派。所以《论语•学而第一》章,先说:“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继说:“有子曰:‘其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鲜矣。’”又说:“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子是孔子。总观《论语》全书,除孔子外,称子者,惟有若、曾参二人。颜渊称渊而不称子,因颜渊早死,其学不传。子夏、子贡,亦不称子。此中消息,殊耐寻味啊!《孟子•滕文公上》说:“昔者孔子没……他日子夏、子张、子游以有若似圣人,欲以所事孔子事之,强曾子。曾子曰不可。……”这并不是曾子有意与有子为难,徒争意气,实际是因为两人学派,大不相同,所以就各人走各人的路了。

大概子夏、子游、子张三人,因为孔子死后,门下散落,不能不要一个统率的人,而有若年最高、德最重,故推举他,作孔门领袖。可知子夏、子游、子张,同是一派。这一派大概对于孔子所说的话,所删定的经典,为形式的保守,异常忠实,以有若为其代表。后来荀子说:“其数始于诵经,终于习礼。”可以说是从这一派演出。
 
第四章 二千五百年儒学变迁概略(上)(2)

曾子另为一派,不注重形式,注重身心修养,对于有若一派,很有些不同的地方。据说曾子的弟子是子思。曾子著作《大戴礼》有十篇,虽未必能包举他学说的全部,也可据以窥见一斑。子思著作,现存者为《中庸》。《汉书•艺文志》有《子思》十八篇,今原书虽佚,或者《礼记》中还有若干篇是他的作品。后来孟子专讲存心养气,可以说是从这一派演出。照这样的分法,孔子死后,门弟子析为二派:一派注重外观的典章文物,以有若、子夏、子游、子张为代表;一派注重内省的身心修养,以曾参、子思、孟子为代表。春秋战国时代的儒学情形,大概可以了然了。

孔子道术方面很多,如前所述,一方面讲内圣,一方面讲外王。可见他不单注重身心修养,并且注重政治社会情形。孔门分四科:一德行,注重修养,后人称为义理之学;二言语,注重发表,后人称为词章之学;三政事,注重政治,后人称为经济之学;四文学,注重文物,后人称为考证之学。这样四科,亦还不能算孔子全部学问,至多不过圣人之一体而已。四科之外,还有许多派别不可考的。如韩非子所说儒分为八,其中孟、孙二派,有书传世,可以明白,前面已经说过;子思一派,由《中庸》及《礼记》可以窥见一斑,也用不着再讲。惟漆雕氏一派,即《论语》上的漆雕开,《汉书•艺文志》有《漆雕子》十三篇,可见得他在孔门中,位置甚高,并有著书,流传极盛。在战国时,俨然一大宗派。至其精神,可于《韩非子•显学》篇所说“不色挠,不目逃,行曲则违于臧获,行直则怒于诸侯,世主以为廉而礼之”几句话中,窥见大概,纯属游侠的性质。孔门智、仁、勇三德中,专讲勇德的一派,孟子书中所称北宫黝养勇、孟施舍养勇,以不动心为最后目的,全是受漆雕开的影响。其余颜氏、子张氏、仲良氏、乐正氏四派,本人的著作,既不传世,旁人的著作,又没有提到他们,所以无从考见了。这是我们认为很不幸的一件事情。

孔子死后,有七十子,七十子后学者,一传再传,门弟子极多,学派亦很复杂。要研究这些人的学说,只有大小戴的《礼记》,还有一部分材料可考。其中十之二三,是七十子所记,十之七八,是七十子后后学所记。自孔子至秦,约三百年,自秦至二戴,又百余年,时间如此的长,派别如此的复杂,而材料如此的短少,研究起来,很觉费事。我们根据《汉书•艺文志》,看孔门弟子的著作,有下列几种:《子思》,二十三篇;《曾子》,十八篇;《漆雕子》,十三篇;《宓子》,十六篇;《景子》,三篇;《世子》,二十一篇;《李克》,七篇;《公孙尼子》,二十八篇;《子》,十八篇。可见西汉末年,孔子弟子及再传弟子,著作行世者,凡有九家。至此九家的内容如何,可惜得不着正确资料,很难一一考证。大概这几百年间,时代没有多大变化,外来影响亦很少,不能有好大异同,可以附在孔子之后,一同研究。自春秋经战国迄秦,儒学变迁,其大略如此。两汉儒学,下次再讲。

凡一种大学派成立后,必有几种现象:

一、 注解。因为内容丰富,门下加以解释。这种工作的结果,使活动的性质,变为固定,好像人的血管硬化一样,由活的变成死的,这是应有现象之一。

二、 分裂。一大学派,内容既然丰富,解释各各不同,有几种解释,就可以发生几种派别。往往一大师的门下,分裂为无数几家。这也是应有现象之一。

三、 修正。有一种主张,就有一种反抗。既然有反抗学说发生,本派的人,想维持发展固有学说,就发生新努力,因受他派的影响,反而对于本派,加以补充或修正。这是应有现象

  之一。

地不论中外,时不论古今,所有各种学派,都由这几种现象,发动出来。儒家哲学,当然不离此例,所以儒家各派亦有注解,有分裂,有修正。

自孔子死后,儒家派别不明,韩非所说儒分为八,亦不过专指战国初年而言,经战国及秦到汉数百年间,派别一定很多。七十子后学者的著作,留传到现在的,以大小《戴记》为主,共八十余篇,其中讲礼仪制度的,约占三分之二。大概自孔子死后,子夏、子游、子张,留传最广。因孔子以礼为教,一般人皆重礼。对于礼的内容,分析及争辩很多,《小戴记》的《檀

  弓》、《曾子问》,都不过小节的辩论。这种解释制度、争论礼仪,就是上面所说的第一第二两种现象。所以子夏、子游、子张以后的儒家,一方面是硬化,一方面是分裂。

同时道家之说,孔子死后,不久发生。老庄的主张,在《论语》中,可以看出一点痕迹,《论语》说:“君子质而已矣,何以文为?”又说:“或曰:‘以德报怨,何如?’”这类话,很与道家相近。道家在孔子后,然为时甚早,孔子死后,不久即发生,与儒家对抗,对于儒家的繁文缛节,与以很大的打击。因为受敌派的攻击,自己发生变化,就是上面所说的第三种现象,补充或修正前说。

儒家自己发生变化,究竟如何变法呢?我们看《易经》的《系辞》与《文言》,其中有好多话,酷似道家口吻。本来《十翼》这几篇东西,从前人都说是孔子所作,我看亦不见得全对。《系辞》与《文言》中,有许多“子曰”,不应为孔子语。孔子所作,当然不会自称“子曰”,就是没有“子曰”的,是否孔子所作,还是疑问。因为有“子曰”的,皆朴质与《论语》同,无“子曰”的,皆带有西洋哲学气味。大概《系辞》与《文言》,非孔子作,乃孔子学派分出去以后的人所作。其中的问题,从前的儒家不讲,后来的儒家,不能不讲了。

头一步所受影响,令我们容易看出者为《系辞》与《文言》,其次则为《礼记》中的《大学》、《中庸》、《乐记》等著作,大抵皆受道家影响以后,才始发生。所以曾子、子思一派讲这类的话就很多,《中庸》一篇,郑玄谓为子思作,我们虽不必遽信,但至少是子思一派所作。孟子受业子思之门人,所受影响更为明显。孟子之生,在孔子后百余年,那个时候,不特道家发生了很久,而且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既然群言淆乱,互相攻击,儒家自身,不能不有所补充修正。

孟子这一派的发生,与当时社会状况,有极大的关系。因为春秋时代,为封建制度一大结束,那时社会很紊乱,一般人的活动,往往跑出范围以外,想达一种目的,于是不择手段。孟子的门弟子,就很羡慕那种活动,所以景春有“公孙衍、张仪岂不诚大丈夫哉”的话。可见得当时一般社会都看不起儒家的恬适精神。人群的基础,异常摇动,孟子才不惜大声急呼的,要把当时颓败的风俗人心,唤转过来。

孟子与孔子,有许多不同之点。孔子言“仁”,孟子兼言“仁义”。什么叫义?义者,应事接物之宜也。孟子认为最大的问题,就是义利之辨,其目的在给人一个立脚点,对于出入进退,辞受取与,一毫不苟。所以孟子说:“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又说:“一芥不以与人,一芥不以取诸人。”都是教人高尚明哲,无论如何失败,有界限,有范围,出了界限范围以外,就不作去。可以说对于当时的坏习气,极力较正。

第四章 二千五百年儒学变迁概略(上)(3)

孔子智仁勇并讲,所以说“智仁勇三者,天下之达德也”。孟子专讲勇,所以说“我四十不动心”,“我知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以仁弘义,以义辅仁;仁以爱人,义以持我。这种方法,孟子极力提倡,极力讲究。

孔子对于性命,不很多讲,或引而不发,孔子门人常说:“子罕言命,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当孟子的时候,道家对于这部分,研究得很深,儒家如果不举出自己的主张,一定站不住脚,所以孟子堂堂正正的讲性与天道,以为是教育的根本。《孟子》七篇中,如《告子上》、《告子下》大部分讲性的问题,自有不必说。其余散见各篇的很多,如“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古之人,所以大过人者,无他焉,善推其所为而已矣”,“人之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人之所不学而能者,其良能也”,“先立乎其大者,则其小者不能夺也”,这类话,对于当时章句之儒咬文嚼字的那种办法,根本认为不对。

孟子以为人类本来是好的,本着良知良能,往前作去,不必用人家帮忙,不必寻章摘句、繁文缛节的讨麻烦,自己认清,便是对的。这种学说,可谓对于孔子学说的一种补充,扫除章句小儒的陋习,高视阔步的来讲微言大义,我们可以说儒家至孟子,起一大变。

孟子以后,至战国末年,一方面社会的变迁更为剧烈,一方面道墨两家,更为盛行,尤以墨家为最盛。《韩非子•显学篇》说,“今之显学,儒墨也”。战国末年,儒墨并举,两家中分天下。墨家对于知的方面,极为注重,以知识作立脚点,为各家所不及。即如《经上》、《经下》、《经说上》、《经说下》诸篇,对于客观事物,俱有很精确的见解。所以当时墨学,几遍天下。同时因为社会变迁更大的结果,豪强兼并,诈伪丛生,而儒家严肃的道德观念,被社会上看作迂腐。除了道墨盛行、社会轻视以外,儒家自身亦有江河日下的趋势。孟子道性善,说仁义,有点矜才使气。孟门弟子,愈演愈厉,一味唱高调,讲巨子,末流入于放纵夸大。从这一点看去,后来王学一派,有点近似,阳明本身,尚为严肃,门弟子则光怪陆离,无奇不有。因为孟派末流,有许多荒唐的地方,所以那时儒家,很感觉有补充修正的必要,于是乎荀卿应运而出。

《史记•孟荀列传》称:“荀卿嫉浊世之政,亡国乱君相属,不遂大道而营于巫祝,信祥,鄙儒小拘,如庄周等又滑稽乱俗,于是推儒墨道德之行事,兴坏序列,著数万言。”太史公这几句话,很能说出荀派发生的动机。当时儒家末流,有许多人,专靠孔子吃饭。《非十二子篇》说:“……偷儒惮事,无廉耻而耆饮食,必曰君子固不用力,是子游氏之贱儒也。”记得某书亦说,人家办丧事,儒者跑去混饭吃,这正是太史公所谓鄙儒小拘。而庄周末流则又滑稽乱俗,很能淆惑视听。庄周是否儒家,尚是问题,庄周出于田子方,田子方是子夏的门生。孟子出于子思,子思是曾子的门生。庄孟二人,很可以衔接得起来。在这儒道末流,俱有流弊的时候,荀卿这派,不得不出头提倡改革了。

前面说墨家长处,在以知识为立脚点。荀子很受他们的影响,对于知识,以有条理有系统为必要,他的《解蔽》、《正名》诸篇,所讨论都是知识的问题。譬如论理的凭藉是什么,知识的来源是什么,这类问题,孔孟时所不注重,到了荀子,就不能不注重了。这是荀子受墨家的影响,而创为儒家的知识论。此外受墨家影响的地方还多,墨子有《天志》、《明鬼》论,最信鬼神,荀子的《天论》等篇,正是对墨而发,与墨子持反对的论调。

当时一般人,对于严肃修养的功夫,都认为迂腐,不肯十分注重。孟子一派,虽提出自己的主张,不特不能救鄙儒小拘的学风,甚或为作伪者大言欺人的工具。到了荀子,极力注重修养,对于礼字,从新另下定义。孔子言仁,孟子言义;荀子言礼,以礼为修养的主要工具。孟子主张内发;荀子主张外范。孟子说性是善的,随着良知良能做去;荀子说性是恶的,应以严肃规范为修束身心的准绳。所以荀子的学说,可以说是战国末年,对于儒家的一大修正。

今天所讲孟荀学说,讲得很简单,以下另有专篇,专门讲他二人。自孔子死后,儒家的变迁,其大概情形如此。还有一种现象,西汉以前,儒家学派,可以地域区分,所谓齐学鲁学,风气各自不同。鲁是孔子所居的地方,从地理方面看,在泰山以内,壤地褊小,风俗谨严;从历史方面看,自周公以来,素称守礼之国,又有孔子诞生,门弟子极多。鲁派家法,严正呆板狭小,有他的长处,同时亦有他的短处。齐与鲁接壤,蔚为大国,临海富庶,气象发皇,海国人民,思想异常活泼。直接隶属孔门的时候,齐鲁学风,尚无大别,以后愈离愈远,两派迥不相同了,若以欧洲学风比之,鲁像罗马,齐像希腊。

齐派学风的?色,可以三邹子作为代表。《史记•孟荀列传》称:“齐有三邹子,其前邹忌……其次邹衍……邹奭。”三邹是否儒家,尚待研究,虽非直接由儒家出,但亦受儒家的影响。邹衍主九洲之外,尚有九洲,可见其理想力之强,但彼好推言“终始五德之运”这种学说。衍为方士的思想(不是道家),司马谈《六家要旨》,名之为阴阳家,后代相仍未改。这种人,以儒者自居,社会上亦把他们当作儒者看待。秦始皇坑儒生,人皆以为大罪,其实所坑的儒生七十余人,都是方士阴阳家一派。如卢生、韩生最初替始皇求不死之药,历年不得,又造为种种谎语,始皇才把他们坑杀了。这一派在战国末年颇盛,如果说是由儒家变出,可以说是由齐派演化出来。

自秦以前,同为儒家,有齐鲁两派,其不同之点,既如上述。到汉,两派旗帜,更为显明,甚至于互相攻击。汉人对于儒家的贡献,只是他的整理工作,旁的很少值得注意的地方。凡是一个社会,经过变化之后,秩序渐趋安定,就做整理的工夫,所以汉人发明者少。一部分的精神,用在整理方面,一部分精神,用在实行方面,汉代四百年间,其事业大致如此。

至于思想学术,汉代亦较简单,汉时墨家业已消灭,只剩道儒两家。道家整理工作的表现,在于《淮南子》。《淮南子》一书,可谓战国以来,总括许多学说,为一极有系统之著述。儒家整理工作的表现,在于治经。汉儒治经分今文古文两派,西汉为今文独盛时代,东汉为今古文互争时代。东汉前半,今文很盛,到了末年,大学者都属古文派,今文纯至消灭。西汉全期,今文家都很盛,古文家不过聊备一格而已。

西汉经学,共立十四博士。计《易》有施、孟、梁丘三家,均出田何,为齐派。《书》有欧阳、大小夏侯三家,均出伏生,为齐派。《诗》有鲁、齐、韩三家,齐诗出于齐派。《礼》有大小戴及庆氏三家,与齐无关,为鲁派。《春秋》有严、颜两家,均出公羊,为齐派。总观十四博士之中,九家出齐。此外《论语》有《齐论语》及《鲁论语》。以此言之,西汉儒学,大部属齐,鲁学很衰。《春秋》之《穀梁》学属鲁派,然西汉时无博士,其学不昌。惟鲁诗极发达,齐诗、韩诗,俱不能及。

齐派学风的特色,在与阴阳家——邹衍一派结合,上文业已提到过了。即如《易》的施、孟、梁丘三家,今无传,当时所讲,占验象数为多;伏生《尚书》,讲中候五行,《大传》亦多与阴阳结合;齐诗讲五际六情;《公羊春秋》,多讲灾异。西汉学风,齐派最盛,其中颇多方士及阴阳家语。

第四章 二千五百年儒学变迁概略(上)(4)

西汉末年,古文始出。古文家自以为孔派真传,斥今文为狂妄;今文家自以为儒学正宗,斥古文为伪作。汉时所谓今文古文之辩,各部经都有,而《周礼》、《左传》,辩论最烈,其后马融、贾逵、服虔、许慎、刘歆皆从古文,是以古文大盛。今文家专讲微言大义,对于古书的一字褒贬,皆求说明;古文家专讲训诂名物,对于古书的章句制度,皆求了解。古文家法谨严,与鲁派相近;今文家法博大,与齐派相近。所以两汉经学,一方面为今古文之争,一方面即齐鲁派之争。自郑玄杂用今古文,今古学乃复混。

上面说,西汉经学,立十四博士,有今文古文的争执,有齐派鲁派的不同。又说两汉工作,最主要的是解经方法,鲁派即古文家,注重考释,专讲名物训诂,齐派即今文家,颇带哲学气味,讲究阴阳五行。这些都是经生,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可以不讲。经生以外,还有许多大儒,他们的思想学术,自成一家,应当格外注意。以下一个一个的分开来讲。

一、 董仲舒。他是西汉第一个学者,受阴阳家的影响,对于儒学,发生一种变化。荀子反对祥,对于迷信,在所排斥。董子迷信的话就很多,书中有求雨止雨之事。孟子主性善,荀子主性恶,董子调和两家,主张兼含善恶。公孙弘治《公羊春秋》,董子亦治《公羊春秋》,而弘不逮仲舒远甚。董子学说,具见于《春秋繁露》。全书分三部,一部分解释《春秋》的微言大义,应用到社会上去;一部分调和孟荀的性说,主张成善抑恶;一部分承阴阳家的余绪,有天人合一的学说。

二、 司马迁。他是一个史家,同时又是一个儒家。《史记》这部著作,初非匡无意义,司马迁在《报任安书》中,自述怀抱说:“亦欲以究天地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这是何等的伟大!同时在自序中又说:“自周公卒,五百岁而有孔子。孔子卒后,至于今五百岁,有能绍明世,正《易传》,继《春秋》,本《诗》、《书》、《礼》、《乐》之际?意在斯乎!意在斯乎!小子何敢让焉!”这简直以继承孔子自命了。《史记》这部书,全部目录,许多地方,很有深意,在史部中,极有价值。其编制论断,关于儒家道术的地方很多。

三、 扬雄。他是一个完全模仿、不能创作的大文学家,仿《离骚》作《解嘲》,仿《上林》作《长杨》,仿《易》作《太玄》,仿《论语》作《法言》,不过是一个专会模仿的人,在学术界,没有多大价值。但是以时代论,他亦有他的地位。当西汉末年,鲁派经生,专讲章句训诂,解“粤若稽古帝尧”几个字,长到十余万言,琐碎得讨厌。同时齐派末流,专讲五行生克,亦荒诞得不近情理。扬雄能离开经生习气,不讲训诂五行,直追《周易》、《论语》,虽然所说的话,大致不过尔尔,犯不着费力研究,但是别开生面,往新路径上走,这又是他过人的地方。

四、 桓谭。他是一个很有新思想的学者,曾作一部《新论》,可惜丧失了,现存的不过一小部分,看不出全部学说的真相。我们所知道的,就是他很受扬雄的影响。儒家自董仲舒以后,带哲学的气味很浓,桓谭生当东汉初年,自然免不了时下风气。《新论》存留,十停只有一二,讲养生无益及形神分合问题,上承西汉时《淮南子》的遗绪,下开魏晋间何晏、王弼的先声。

五、 张衡。他是一个科学家,对于自然界,有很精密的观察,曾造地震计,造得很灵巧,在天文学上,发明颇多。他又是一个大文学家,很佩服扬雄的为人。现在所存的作品中《两京赋》、《思玄赋》等,前者纯为文艺性质,后者可以发表思想。扬雄的功劳在开拓,桓谭的功劳在继续,桓张二人,为汉学、魏学的枢纽。

六、 王充。他是一个批评哲学家,不用主观的见解,纯采客观的判断,关于积极方面,没有什么主张,而对过去及当时各种学派,下至风俗习惯,无不加以批评。他是儒家,对儒家不好的批评亦很多,虽然所批评的问题或太琐碎,但往往很中肯,扫尽齐派末流的荒诞思想,在儒家算是一种清凉剂。当时儒家,或者寻章摘句,或者滑稽乱俗,他老实不客气的攻击他们的短处,可以说是东汉儒家最重要的一个人。

汉代儒学,除经生外,最重要的,有此六家,即董仲舒、司马迁、扬雄、桓谭、张衡、王充。其余刘向、刘歆、仲长统、王符、徐干等,或者关系较小,或者缺乏特异的主张,所以我们不及一一细述了。

汉以后,是魏晋。魏晋之间,儒家发生一种很大的变动。这个时候,在学术方面,汉儒的整理事业,太细密,太呆板,起了硬化作用。在社会方面,经过战国大乱以后,有长时间的太平——战国如像三峡,汉代好比大湖——安定久了,自然腐败。一方面,儒家的呆板工作,有点令人讨厌;一方面,社会既然紊乱,思想亦因而复杂。所以魏晋之间,学术界急转直下,另换一个新方面。

这?时候,道家极为发达,士大夫竞尚清谈。研究儒学的人,亦以道家眼光,看儒家书籍,摆脱从前章句训诂的习惯,从新另下解释。这种新解释,虽然根据道家,但亦非完全不是儒家。儒家自身,本来有类似道家的话,两汉时代未能发挥,到了魏晋,因为发生变动,才把从前的话,另外估定一番。最主要的经学家,有下列几位。

一、 王弼。他是一个青年著作家,曾注《周易》及《老子》,两部俱传于世,学者成就之早,中外古今,恐怕没有赶得上他的。他死的时候,不过二十四岁,能够有这样大的成绩,真不可及。我们可以说中国文字不消灭一天,王弼的名字保存一天。今《十三经注疏》所用《周易》,即魏王弼、晋韩康伯二人所注。《易》本卜筮之书,末流入于谶纬,王弼乘其敝而攻之,遂能排击汉儒,自标新学。像王弼的解释,是否《周易》本意,我们不得而知,但不失为独创的哲理,在学术史上,有相当的地位。

二、 何晏。他同王弼一样,也是一个引道入儒的哲学家,曾注《论语》,在当时很通行。后来朱注出现,何注渐衰,然在经学界,仍有很大的权威。何晏以前的《论语》注,尽皆散失,惟何注独受尊崇,其思想支配到程朱一派。朱虽亦注《论语》,但不出何晏范围。王、何二人,都是对汉儒起革命,所作论文极多,可惜皆不传了。何著《圣人无喜怒哀乐论》,王著《驳论》,全篇今失,只剩百余字,见《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有许多问题,古人所不讲的,喜怒哀乐也就是其中之一,魏晋间人很喜欢提出这类问题。

三、 钟会。他是一个军事家,同时又是一个学者。曾作《四本论》,讲才性的关系,持论极为精核,原文丧失。《世说新语•文学》篇说:“钟会撰《四本论》,始毕,甚欲使嵇公一见。置怀中。既定,畏其难,怀不敢出,于户外遥掷便回急走。”注:“《魏志》曰:会论才性同异,传于世。四本者,言才性同、才性异、才性合、才性离也。尚书傅嘏论同,中书令李丰论异,侍郎钟会论合,屯骑校尉王广论离,文多不载。”在当时很流行的,可惜我们看不见了。此类问题,孟子、荀卿以后,久未提及,他们才作翻案,四家各执一说,在学术界上很有光彩。自王、何起,直至南朝的宋、齐、梁、陈,都承继这种学风,喜欢研究才性、形神一类的问题。

第四章 二千五百年儒学变迁概略(上)(5)

四、 嵇康、阮籍。他们同王弼、何晏一样,都是讲虚无、喜清谈,至其著作,见于《汉魏六朝百三家集》的很不少。嵇康好老庄之学,研究养性服食一类的事情,尝著《养生论》、《声无哀乐论》,以道家的话,调和儒家。阮籍诗作得很多,从诗里面,可以看出他的见解的一部分,散文有《达庄论》,阐明无为之贵。嵇、阮同当时的山涛、向秀、刘伶、阮咸、王戎号称竹林七贤,都是调和儒老、蔑弃礼法一流的人物,彼此互相标榜,衍为一时风气。

五、 陶渊明。他是一个大诗人,思想极其恬静,人格极其高尚,同时他又是一个儒家,崇法孔子的话很多。他的论文有《归去来辞》、《桃花源记》等,可以看出他厌恶当时的污浊社会,游心于世外的理想生活。他的诗很多,做得都很好。关于讨论哲学问题的,有《形神问答诗》,可见其个人思想所在,又可以见社会风尚所在。

六、 潘尼、顾荣。他们两人,是宋学很远的源泉。潘尼作《安身论》,根据老子的哲理,大讲无欲,并以无欲解释儒家经典。顾荣作《太极论》,亦根据道家哲理,大讲阴阳消长,并以太极解释宇宙万有。后来周濂溪一派,即从潘、顾二人而出,无极太极之辩,亦成为宋代一大问题,可见得宋学渊源之远了。

魏晋儒学,最主要的,大致有此八家,即王弼、何晏、钟会、阮籍、嵇康、陶渊明、潘尼、顾荣。此外如葛洪的《神仙论》,鲍敬言的《无君说》,纪瞻的《太极说》,亦皆各有各的见解,蔚为魏晋哲学的大观。现在因为时间的关系,只得从略。

大概说起来,魏晋南北朝学风,都以《老》《易》并举,或以黄老并举,将儒道两家,混合为一。所以魏晋学者,在在带点调和色彩,而道家哲理,成为儒家哲理的一部分。同时自东汉末叶以来,佛教已渐输入,三国因为书少,未能全盛,东晋则大发达。梁武帝时,势力尤巨,一般学者,往往认儒佛为同源,不加排斥。如沈约作《均圣论》,即谓孔佛一样。孔绰作《喻道篇》,谓“周孔即佛,佛即周孔”。张融作《门论》,周颙作《难张长史门论》,都主张三教一致。顾欢作《夷夏论》,亦称道佛二教,同体异用。当时大部分儒者,不以老庄释儒,即以佛教释儒,三教同源,成为一时的通论了。

对于这种三教调和论,作有力反抗的,据我们所知,有两个人。一个是裴頠,东晋时人,作《崇有论》,反对虚无主义。王衍他们,极力攻诘他,但是没有把他攻倒。一个是范缜,梁武帝时人,作《神灭论》,反对明鬼主义。梁武帝敕曹思文等六十三人攻诘他,亦没有把他攻倒。像这种有无的争辩,神灭神不灭的争辩,在六朝学术界,很有光彩,与前几年科学与玄学之战差不多。我们看王衍、梁武帝,虽然反驳,然不压迫言论自由,这种态度,是很对的。又看裴、范缜,在清谈玄妙的六朝居然敢作这种反时代的主张,亦可谓豪杰之士了。

南北朝的儒家,对于经学,亦很重视,而南北色彩不同。南朝另辟门径,王弼、何晏这派,很有势力。北朝则仍受汉儒家法,马融、郑康成这派,很有势力。《北史•儒林传》总论里面,有这两句话:“南学简洁,得其精华;北学深芜,穷其枝叶。”这个话,虽然偏袒南学,然可见南北学风,迥不相同了。

南朝的学风,专从几部经中,求其哲理,对于汉儒家法,极端反对。如《南史•儒林传》所称何承天、周弘心、雷次宗、刘、沈麟士、明山宾、皇侃、虞喜、周抚、伏曼容一流,十分之九,皆信仰老庄,或崇拜佛法。《南史》常用“缁素并听若干人”等字,可见得每次讲演,和尚道士,前往听讲的很多。所以南朝经学家,大多数以道佛的哲理,解释儒家的学说。

北朝的学风,带点保守性,专从名物训诂上着手,一依马郑以来旧法。如《北史•儒林传》所称卢玄、刁冲、刘兰、张吾贵、李同轨、徐遵明、熊安生、刘焯、刘炫一流,大体皆墨守汉儒家法,释经极其谨严。后来,唐代陆德明作《经典释文》,孔颖达作《五经正义》,贾公彦作《周礼仪礼疏》,以及徐彦的《春秋公羊传疏》,杨士勋《春秋穀梁传疏》,皆有底本,出自本人者极少。徐遵明、熊安生、刘焯他们的底本,由孔颖达、贾公彦等整理一番,成为现在的《十三经注疏》。

总之,南朝富流动性,受佛道的影响;北朝富保守性,受汉儒的支配。这是南北学派的大概情形。惟北朝末年,稍起变动。徐遵明为北朝第一学者,后人注疏,多本其说。他最初从许多人为师,皆不以为然。有人告诉他说,这样下去,绝对不会成功,后来他才改换方针,专以本心为师,上承孟子,下开象山。北朝前期,虽极保守,到了末年,徐遵明以后,已经有很大的变迁了。

隋朝统一天下,南北混同,车马往还,络绎不绝。因政治上交通上的统一,全部文化,亦带调和色彩,即文艺美术,亦在在有调和之倾向。最足以代表时代学风的,有两个人,一个是

  颜之推,一个是王通。

一、 颜之推。他是南方人,后来迁往北方,受南方的影响不少,受北方的影响亦很大。他作《颜氏家训》,对于北方严正的章句训诂,非常注意;对于北方保守的风俗习惯,亦很赞成。他的《归心篇》主张内外一体,儒佛一体,是想把两教调和起来的。

二、 王通。他是北方人,亦受南方的影响。这个人,事事模仿,很像扬雄一样。生平以孔子自命,曾作《礼论》二十五篇,《乐论》二十篇,《续书》百五十篇,《诗》三百六十篇,《元经》五十篇,《赞易》七十篇,谓为《王氏六经》,后来门弟子尊称他叫文中子。他的著作,有人说是博洽,有人说是荒唐,现在暂且搁下不讲。但他不同徐、刘一派专做名物训诂的工夫,而能另辟蹊径,直接孔子,这是他独到的地方。他对于佛教,一点不排斥,并且主张调和,亦持儒佛一体的论调。

隋代儒家,不论南北,都主调和儒佛。即如徐遵明、刘焯诸大经师,对佛教不大理会,要是理会,必定站在调和的地位,颜之推、王通就是很好的代表。自两汉至六朝,儒学变迁,其大概情形如此。

唐朝一代,头等人物,都站在佛教及文学方面,纯粹讲儒家哲学的人,不过是二三等脚色。专就儒学而论,唐代最无光采。初唐时有名经师,如陆德明、孔颖达、贾公彦等,仍遵汉学家法。《十三经注疏》中重要之疏,皆为所作,在经学界很有名,但是实际上都不能算是他们作的,不过根据前人成绩,加以整理而已。唐人所讲各经正义及义疏,大半采自熊安生、刘炫、刘焯等著作。这一派北朝学者,对于各经的疏,考据得很有成绩,唐人把它聚集起来,加以整理,不能说是独创。其中稍值得注意的,就是因政治的南北统一,而学术上(经学)的南北混合亦随而成立。北派所宗之马融、郑玄、贾逵、服虔,与南派所宗之王弼、王肃、杜预,从前取对立的形势,至此便趋到调和的形势。
 
第四章 二千五百年儒学变迁概略(上)(6)

中唐以后,所谓经学家,如啖助、赵匡一流,尚能开点新局面,对于汉魏六朝以来那种烦碎支离的解经方法,认为不满,要脱去陈旧束缚,专凭自己聪明,另求新意。韩愈送卢仝的诗说道“春秋三传束高阁,独抱遗经究终始”这两句话,很可以代表当时的一般精神。

他们虽有另求新意的倾向,可惜没有把门路创出来,不如近人研究经学这样的切实、精密。清朝像王念孙,是很革命的,在小学上、文法上,另外找根据。近人如王国维,亦是很革命的,在钟鼎上、龟甲上,另外找根据。这种精神,很合科学。啖助、赵匡等,没有好的工具,但凭主观见解,意思不合,随意删改。这样方法,容易武断,在经学上,占不到很高的位置。

汉人解经,注重训诂名物,宋人解经,专讲义理。这两派学风,截然不同,啖、赵等在中间,正好作一枢纽。一方面把从前那种沿袭的解经方法,推翻了去,一方面把后来那种独断的解经方法,开发出来。啖、赵等传授上与宋人无大关系,但见解上很有关系,承先启后,他们的功劳,亦自不可埋没啊!

唐代头等人才,都站在佛教方面。佛教在唐代,亦起很大的变迁,其变迁直接间接影响于儒学者不少,所以我们欲明白儒学嬗蜕的来历,不能不把当时的佛教略加说明。佛教的发达,在南朝从东晋末年到梁武帝时代,在北朝从苻秦、姚秦到魏、齐,都占思想界极重要地位。到隋及初唐,遂达全盛。前此的佛教,概自印度传入,用印度方法,解释佛经,很忠实,很细密,这是他们的长处;但是逐字逐句的疏释,落了熊、刘、孔、贾一派的窠臼,很拘牵,很繁琐,这又是他们的短处。

唐以前,全为印度佛教,不失本来面目。唐中叶——约在武后时代,佛教起很大的变化,渐渐离开印度佛教,创立中国佛教,主要的有三派。慧能的禅宗是一派,六朝时已具端倪,至唐始盛;澄观的华严宗是一派,华严大师并在唐代;智顗的天台宗是一派,自隋以来,业已大大发达。

一、 禅宗。从前学佛,要诵经典。现在的《大藏经》,有七千卷,在唐时,约六千卷。经典既浩繁,解释又琐碎,后来许多人,厌恶读经典。禅宗六祖慧能出,主张顿悟,不落言诠,很投合一般人的心理。据说慧能不识字,在五祖弘忍门下,充当打杂。五祖门下有许多弟子,天天讲经守律,五祖没有看重他们,独于把他的衣钵传给这个打杂的。

到底慧能识字与否,此层尚属问题。但是他主张摆脱一切语言文字,亦可成佛,这是禅宗的特色。自六朝隋唐以来,佛家经典浩如烟海,本来难读,慧能的“即心是佛”,这种主张,算是一种大革命。从前学佛,守律读经,毫无生气。禅宗学佛,不必识字,乃至不必严守戒律,佛教的门庭,大大的打开了。不过真的固然多,假的亦不少。从前还要读书,还讲说经,须得有真学问,下苦功夫。现在不必读,不必说,当头棒喝,立地觉悟,自然可容假托的余地。

因为佛教这样,儒家亦受影响,儒佛之界破了许多。在佛教方面从事研究的人,不必读经,不必守戒,所以佛教因为禅宗之起,势力大增。在儒家方面,亦沾染禅宗气息,治经方法,研究内容,完全改变。儒家在北朝时专讲注疏,中唐以后,要把春秋三传,束之高阁,这是方法的改变。儒家在北朝时,专讲训诂名物,中唐以后主张明心见性,这是内容的改变。所谓去传穷经,明心见性,与佛教禅宗,大致相同。

二、 华严宗。华严这派同禅宗那派,普通都说是自印度来,其实不对。禅宗,绝对不出自印度。华严,亦许来自于阗,不是中国所创。华严最主要的教义,就是“事理无碍”。这句话,有三面:“事理无碍,事事无碍,理理无碍。”佛教讲出世法,离开这个社会,另寻一种乐土。华严讲世法与出世法不相冲突,现象界与真如界一致。华严要想缓和儒佛之争,儒家讲世法,过现实的生活;佛教讲出世,求极乐的世界,二种主张相反,要想调和,只好讲事理无碍了。

这一派的创始者,为澄观,即清凉国师。其自著及释佛,俱引儒家的话,所谓儒佛融通。后来宗密即圭峰就是承继这派学说,而融通儒佛的色彩,更为显著。宗密著《原人论》,综合古来论性诸家,而自下心性本原的定义,可以谓之宋学根本。宋儒讲心性,皆由原人论及理事无碍观,推演而来。

三、 天台宗。这一派,在隋末,智即智者大师初创时,尚与儒家无大关系。唐中叶以后这派的湛然即荆溪,与华严宗的澄观,所持态度相同。大抵以儒释佛,两教才始沟通。但是天台与华严,又不一样,天台讲修养身心的方法,华严讲世法与出世无碍。一个偏于方法,一个偏于理论,这是不同的地方。

中唐有一个梁肃,他是唐代的大文学家,没有作和尚,但实际上却是天台宗的健将。数天台宗的人物,当然离不了他。可是他确未落发,表面是一个儒者,骨子里是一个佛徒。湛然以儒释佛,梁肃以佛释儒。有唐一代,这类人很多,儒佛两家,天天接近,其痕迹如此。所以我们讲儒家哲学,不能不把佛教这三宗,简单的说一下。

话说回头,再讲儒家方面。前所谓啖助、赵匡一派,算是经学家,然唐代(除初唐外)纯粹经学家实甚少,以文学家带点学者色彩,这类人多。最主要的有三位,一个是韩愈,一个是

  柳宗元,一个是李翱。

一、 韩愈。他是一个文学家,同时又是一个儒家。所著《原道》、《原性》诸文,都是站在儒家方面,攻击佛教,竟因谏迎佛骨,谪贬潮州。但他是纯文学家,对于佛教知识,固然很少,对于儒家道术,造诣亦不甚深。汉魏六朝的注解工夫,宋以后的修养工夫,他都没有做多少,所以对于儒家,在建设方面,说不上什么贡献。但是他离开旧时的训诂方法,想于诸经之中,另得义理,所谓“独抱遗经究终始”,这是他见解高超处。

二、 柳宗元。他亦是一个文学家,但是他在学问方面的地位,比韩愈高。除研究儒家道术以外,对于周秦诸子(自汉以后,无人注意)都看都读,有批评,有鉴别力。他所著关于讨论诸子的文章,篇篇都有价值。他对于传统的旧观念,很能努力破除,譬如封建制度,儒家向极推崇,他作《封建论》,斥以为非先王之意。

韩柳二人,对于宋学都有很大的影响。韩愈主张“因文见道”,要把先王的法言法行,放在文字里面。后来宋朝的欧阳修、王安石、苏东坡一派,都从韩愈出,同往一条路上走。柳宗元的直接影响不大,但是有胆有识,对于以前的传统观念求解放,治经方法求解放。韩是一个反对佛教论者,柳是一个调和儒佛教论者。子厚于佛教,较有心得,不特不毁,且极推崇,颇主张三教同源。直到现在,这类文字还很多。

三、 李翱。唐末,有一个很重要的人,为宋学开山祖师,就是李翱,字习之。他在文章方面,是韩愈的门生,在学问方面,确比韩愈高明多了。他的言论很彻底,很少模糊笼统的话。他于佛教,很有心得,引用佛教思想,创设自己哲学。这种事业,至宋代才成功,但是最初发动,往创作的路子上走,还是靠他。他最主要的文章,是《复性书》,分上中下三篇,很有许多独到的见解。 欲知宋学渊源,可以看这两篇文章,一篇是《原人论》,佛徒宗密所作,一篇是《复性书》,儒家李翱所作。前者有单行本,金陵刻经处可买,后者很普通,见于《唐文粹》,及其他唐人文钞。在唐时,为宋学之先驱者,这两篇最重要,宋学思想,大半由此出。这两篇的思想,相同之处颇多,最主要的,为性二元论。性善性恶,历来讨论很盛,至宋朱熹,调和孟荀学说,分为理气二元。但是这种思想,《原人论》及《复性书》早已有之,于后来影响极大。自唐末起,历宋、金、元、明,在全国思想界最占势力,为这一派调和儒佛论。佛教方面的澄观、湛然,莫不皆然,而宗密最得菁萃。儒家方面的梁肃、柳宗元,莫不皆然,而李翱最集大成。诚然以宋代学术,同他们比较,觉得幼稚肤浅,但是宋学根源,完全在此。不懂他们的论调,就不知宋学的来原。

  

  五代自梁太祖开平元年,至周世宗显德六年,不过五十二年的时间,天下大乱,文化销沉,无甚可述,我们可以不讲。以下讲宋代,儒家道术,很有光彩,可谓之三教融通时代,亦可谓儒学成熟时代,我们可以另作一章来讨论。

第五章 儒家哲学的重要问题(1)

从前讲研究法有三种:时代的研究法、宗派的研究法、问题的研究法。本讲义以时代为主,一时代中讲可以代表全部学术的人物同潮流。但是问题散在各处,一个一个的讲法,几千年重要学说的变迁,重要问题的讨论,先后的时代完全隔开了,很不容易看清楚。添这一章,说明儒家道术究竟有多少问题,各家对于某问题抱定何种主张,某个问题讨论到什么程度,还有讨论的余地没有,先得一个简明的概念,往后要容易懂些。以后各家,对于某问题讨论得详细的,特别提出来讲;讨论得略的,可以省掉了去。

真讲儒家道术,实在没有多少问题。因为儒家精神不重知识——问题多属于知识方面的。儒家精神重在力行,最忌讳说空话。提出几个问题,彼此互相辩论,这是后来的事;孔子时代原始的儒家根本没有这种东西。近人批评西洋哲学说:“哲学这门学问不过播弄名词而已。”语虽过火,但事实确是如此。哲学书籍虽多,要之仅是解释名词的不同。标出几个名词来,甲看见这部分,乙看见那部分;甲如此解释,乙如彼解释,所以搅作一团无法分辨。专就这一点看,问题固不必多,多之徒乱人意。许多过去大师都不愿讨论问题,即如陆象山、顾亭林,乃至颜习斋,大概少谈此类事,以为彼此争辩,究竟有什么用处呢?颜习斋有个很好的譬喻:譬如事父母曰孝,应该研究如何去冬温、夏清、昏定、晨省,才算是孝。乃历代谈孝的人,都不如此研究,以为细谨小节,反而追问男女如何媾精,母亲如何怀胎,离去孝道不知几万里。像这类问题,不但无益,而且妨害实行的功夫。

理论上虽以不谈问题为佳,实际上,大凡建立一门学说,总有根本所在。为什么会发生这种学说?如何才有存在的价值?当然有多少原理藏在里边。所以不讨论学说则已,讨论学说,便有问题。无论何国,无论何派,都是一样。中国儒家哲学,所讨论的问题虽然很少,但比外国的古代或近代,乃至本国的道家或墨家,都不相同。即如希腊哲学由于爱智,由于好奇心,如何解释宇宙,如何说明万象,完全为是一种高尚娱乐,为满足自己的欲望。至于实际上有益无益,在所不管。西洋哲学,大抵同实际发生关系很少。古代如此,近代亦复如此。中国的道家和墨家,认为现实的事物都很粗俗,没有研究的价值;要离开社会,找一个超现实的地方,以为安身立命之所。虽比专求知识较切近些,但离日常生活还是去得很远。惟有儒家,或为自己修养的应用,或为改良社会的应用,对于处世接物的方法,要在学理上求出一个根据来。研究问题,已陷于空,不过比各国及各家终归要切实点。儒家问题与其他哲学问题不同就在于此。儒家的问题别家也许不注重,别家的问题儒家或不注重,或研究而未精。看明了这一点,才能认识他的价值。

现在把几个重要问题分别来讲。

一 性善恶的问题

“性”字在孔子以前,乃至孔子本身,都讲得很少。孔子以前的,在《书经》上除伪古文讲得很多可以不管外,真的只有两处。《西伯戡黎》有“不虞天性,不迪率典”。《召诰》有“节性惟日其迈”。“不虞天性”的“虞”字,郑康成释为“审度”。说纣王不审度天性,即不节制天性之谓。我们看“节性惟日其迈”,意思就很清楚。依郑氏的说法,虞字当作节字解,那末《书经》上所说的性,都不是一个好东西,应当节制它才不会生出乱子来。

  《诗经•卷阿篇》“岂弟君子,俾尔弥尔性”,语凡三见。朱《诗集传》根据郑《笺》说:“弥,终也;性,犹命也。”然则性即生命,可以勉强作为性善解。其实“性”字,造字的本意原来如此,性即“生”加“忄”,表示生命的心理。照这样讲,《诗经》所说性字,绝对不含好坏的意思。《书经》所说“性”字,亦属中性,比较偏恶一点。

  孔子以前对于性字的观念如此,至于孔子本身亦讲得很少。子贡尝说:“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论语》算是可靠了,里面有很简的两句:“性相近也,习相远也。”下面紧跟着是:“惟上智与下愚不移。”分开来讲,各皆成理,可以说得通。补上去讲,就是说中人之性,可以往上往下,上智下愚生出来便固定的,亦可以说得通。贾谊《陈政事疏》引孔子语,“少成若天性,习惯成自然”。这两句话好像性相近习相远的注脚。贾谊用汉人语,翻译出来的,意味稍为不同一点。

  假使《周易》的《系辞》、《文言》是孔子作,里面讲性的地方到很多。《乾彖传》说:“乾道变化,各尽性命。”《乾卦•文言传》说:“乾元者,始而亨者也。利贞者,性情也。”《系辞上传》说:“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又说:“成性存存,道义之门。”《说卦传》说:“和顺于道德而理于义,穷理尽性以至于命。”诸如此类很多,但是《系辞》里边?相冲突的地方亦不少。第三句与第四句冲突,第四句与第五句亦不一样,我们只能用作参考。假使拿他们当根据,反把性相近习相远的本义弄不清楚了。

  子贡说:“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可见得孔子乃至孔子以前,谈性的很少。以后为什么特别重要了呢?因为性的问题,偏于教育方面。为什么要教育?为的是人性可以受教育;如何实施教育?以人性善恶作标准。无论教人或教自己,非先把人性问题解决,教育问题没有法子进行。一个人意志自由的有无,以及为善为恶的责任,是否自己担负,都与性有关系。性的问题解决,旁的就好办了。孔子教人以身作则,门弟子把他当作模范人格,一言一动都依他的榜样。但是孔子死后,没有人及得他的伟大教育的规范,不能不在性字方面下手。性的问题因此发生。我看发生的时候,一定去孔子之死不久。

  王充《论衡》的《本性篇》说:“……周人世硕以为人性有善有恶。举人之善性,养而致之,则善长;性恶,养而致之,则恶长。如此性各有阴阳善恶,在所养焉。故世子作《养性书》一篇。宓子贱、漆雕开、公孙尼子之徒,亦论情性,与世子相出入,皆言性有善有恶。……”世子,王充以为周人,《汉书•艺文志》以为孔子再传弟子。主张性有善恶,有阴阳,要去养他,所以作《养性书》。可惜现在没有了。宓子贱、漆雕开、公孙尼子俱仲尼弟子,其著作具载于《汉书•艺文志》,王充曾看见过。

  宓子贱、漆雕开以后,释性的著作有《中庸》。《中庸》这篇东西,究竟在孟子之前,还是在孟子之后,尚未十分决定。崔东壁认为出在孟子之后,而向来学者都认为子思所作。子思是孔子之孙,曾子弟子,属于七十子后学者。如《中庸》真为子思所作,应在宓、漆之后,孟子之前。而性善一说,《中庸》实开其端。《中庸》起首几句,便说:“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率性,另有旁的解法。若专从字面看,朱子释为:率,循也。率与节不同,节讲抑制,含有性恶的意味。率讲顺从,含有性善的意味。又说:“惟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这段话,可以作“率性之谓道”的解释。“率性”,为孟子性善说的导端。“尽性”,成为孟子扩充说的根据。就是依照我们本来的性,放大之,充满之。《中庸》思想很有点同孟子相近。《荀子•非十二子篇》,把子思、孟子一块骂,说道:“略法先王,而不知其统。犹然而材剧志大,闻见杂博。……子思唱之,孟子和之,世俗之沟犹瞀儒,嚾嚾然不知其所非也。”这个话,不为无因。孟子学说,造端于《中庸》地方总不会少。

第五章 儒家哲学的重要问题(2)

一面看《中庸》的主张,颇有趋于性善说的倾向;一面看《系辞》、《说卦》说“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穷理尽性,以至于命”,亦是近于性善说的话。如《系辞》为七十子后学者所作,至少当为子思一派。或者子思的学说,与孟子确有很大的影响。《系辞》、《文言》非孔子所作,因为里面称“子曰”的地方很多,前回已经说过了。《彖辞》、《象辞》,先儒以为孔子所作,更无异论。其中所谓“乾道变化,各尽性命”,与《系辞》中所讲性,很有点不同,不过生之谓性的意思。此外《彖辞》、《象辞》不知道还有论性的地方没有,应该聚起来,细细加以研究。

  大概孔子死后,弟子及再传弟子,俱讨论性的问题。主张有善有恶,在于所养,拿来解释孔子的“性相近,习相远”两句话。自孔子以后,至孟子以前,儒家的见解都是如此。到孟子时代,性的问题,愈见重要。与孟子同时,比较稍早一点的有告子。《告子》上、下篇,记告孟辩论的话很多。告子生在孟前,孟子书中有“告子先我不动心”的话。墨子书中,亦有告子。不知只是一人抑是二人。勉强凑合,可以说上见墨子,下见孟子。

  这种考据的话,暂且不讲。单讲告子论性,主张颇与宓子贱及世子相同。告子说:“生之谓性。”造字的本义,性就是人所以生者。既承认生之谓性,那末,善恶都说不上,不过人所以生而已。又说:“食色性也。”这个性完全讲人,专从血气身体上看性,更没有多少玄妙的地方。赤裸裸的,一点不带色彩。他的结论是:“性无善无不善也。”由告子看来,性完全属于中性,这是一说。

  同时公都子所问还有两说。或曰:“性可以为善,可以为不善。”或曰:“有性善,有性不善。”第一说同告子之说,可以会通。因为性无善无不善,所以性可以为善,可以为不善。再切实一点讲,因为性有善有不善,所以可以为善,可以为不善。第二说,有性善有性不善,与性有善有不善不同。前者为人的差异,后者为同在一人身中,部分的差异。所以说“文武兴则民好善,幽厉兴则民好暴”。只要有人领着群众往善方面走,全社会都跟着往善走。又说“以尧为君而有象,以瞽瞍为父而有舜”。瞽瞍的性恶不碍于舜的性善。这三说都可以谓之离孔子原意最近。拿去解释性相近习相远的话,都可以说得通。

  孔子所说的话极概括,极含浑。后来偏到两极端,是孟子与荀子。孟子极力主张性善。公都子说他“今曰性善,然则彼皆非欤”。孟子所主的性善,乃是说:“君子所性仁、义、礼、智,根于心。”这句话如何解释呢?《公孙丑上》说:“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人之有是四端也,犹其有四体也。”这几种心都是随着有生以后来的。《告子上》又说:“口之于味也,有同耆焉;耳之于声也,有同听焉;目之于色也,有同美焉。至于心,独无所同然乎?心之所同然者何也?谓礼也,义也。圣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耳。故理义之悦我心,犹刍豢之悦我口。”这类话讲得很多。他说仁义礼智,或说性是随着有生就来的。人的善性,本来就有好像口之于美味,目之于美色一样,尧舜与吾同耳。

  人性本善,然则恶是如何来的呢?孟子说是习惯,是人为,不是原来面目。凡儒家总有解释孔子的话,“心之所同然”,“圣人与我同类”。这是善,是性相近;为什么有恶,是习相远。《告子上》又说:“牛山之木尝美矣,以其郊于大国也,斧斤伐之,可以为美乎?是其日夜之所息,雨露之所润,非无萌蘖之生焉,牛羊又从而牧之,是以若彼濯濯也。人见其濯濯也,以为未尝有材焉,此岂山之性也哉?虽存乎人者,岂无仁义之心哉?其所以放其良心者,亦犹斧斤之于木也,旦旦而伐之,可以为美乎?其日夜之所息,平旦之气,其好恶与人相近也者几希,则其旦昼之所为有梏亡之矣。梏之反覆则其夜气不足以存,夜气不足以存,则其违禽兽不远矣。人见其禽兽也,而以为未尝有才焉者,是岂人之情也哉?”这是用树林譬喻到人。树林所以濯濯,因为斩伐过甚;人所以恶,因为失其本性。所以说“若夫为不善,非才之罪也”。人性,本是善的;失去本性,为习染所误,才会作恶。好像水本是清的,流入许多泥沙,这才逐渐转浊。水把泥沙淘净,便清了;人把坏习惯去掉,便好了。自己修养的功夫以此为极点,教育旁人的方法,亦以此为极点。

  孟子本身对于性字,没有简单的定义。从全部看来,绝对主张性善。性善的本原只在人身上,有仁义礼智四端,而且四端亦就是四本。《公孙丑上》讲:“无恻隐之心,非人也;无羞恶之心,非人也;无辞让之心,非人也;无是非之心,非人也。”说明人皆有恻隐之心。以乍见孺子将入于井为例,下面说,“非所以内交于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誉于乡党朋友也,非恶其声而然也”。赤裸裸的只是恻隐,不杂一点私见。这个例确是引得好,令我们不能不承认,恻隐之心,人皆有之。可惜羞恶之心、恭敬之心、是非之心,就没有举出例来。我们觉得有些地方,即如辞让之心,便很难解答。若能起孟子而问之,倒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孟子专看见善的方面,没有看见恶的方面,似乎不大圆满。荀子主张与之相反。要说争夺之心,人皆有之,倒还对些。那时的人如此,现在的人亦然。后来王充《本性篇》所引如商纣、羊舌食我一般人,仿佛生来就是恶的,不能不承认他们有一部分的理由。孟子主张无论什么人,生来都是善的;要靠这种绝对的性善论作后盾,才树得起这派普遍广大的教育原理。不过单作为教育手段,那是对的。离开教育方面,旁的地方,有的说不通,无论何人亦不能为他作辩护。

  因为孟子太高调,太极端,引起反动,所以有荀子出来主张性恶。《性恶篇》起头一句便说:“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要是不通训诂,这两句话很有点骇人听闻。后人攻击他,就因为这两句。荀子比孟子晚百多年,学风变得很利害。讲性不能笼统地发议论,要根据论理学,先把名词的定义弄清楚。在这个定义的范围内,再讨论其性质若何。“性恶”是荀子的结论。为什么得这个结论,必先分析“性”是什么东西,再分析“伪”是什么东西;“性”、“伪”都弄明白了,自然结论也就明白了。什么是性?《正名篇》说:“生之所以然者谓之性。”与告子“生之谓性”含义正同。底下一句说:“性之和所生,精合感应,不事而自然谓之性。”便是说自然而然如此,一点不加人力。性之外,还讲情。紧跟着说:“性之好恶喜怒哀乐谓之情。”这是说情是性之发动出来的,不是另外一个东西,即性中所含的喜怒哀乐,往外发泄出来的一种表现。什么是伪?下面又说:“情然而心为之择,谓之虑;心虑而能为之动,谓之伪。”“能”字荀子用作态字,由思想表现到耳目手足。紧跟着说:“虑积焉能习焉而后成,谓之伪。”这几段话,简单的说,就是天生之谓性,人为之谓伪。天生本质是恶的,人为陶冶,逐渐变善。所以他的结论是:“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
 
第五章 儒家哲学的重要问题(3)

荀子对于性解释的方法与孟子相同,惟意义正相反。《性恶篇》说:“今人之性生而有好利焉,顺是故争夺生而辞让亡焉;生而有疾恶焉,顺是故残贼生而忠信亡焉;生而有耳目之欲,有好声色焉,顺是故淫乱生而礼义文理亡焉。然则从人之性,顺人之情,必出于争夺,合于犯分乱理而归于毕。故必将有师法之化,礼义之道,然后出于辞让,合于文理,而归于治。用此观之,然则人之性恶明矣,其善者伪也。故枸木必将待隐括蒸矫然后直,钝金必将待砻厉然后利,人之性恶必将待师法然后正,得礼义然后治。”这段话是说顺着人的本性,只有争夺、残贼、淫乱,应当用师法礼义去矫正他。犹之乎以树木作器具,要经过一番人力一样。《性恶篇》还有两句说:“不可学不可事之在天者,谓之性;可学而能,可事而成之在人者,谓之伪。是性伪之分也。”这两句话,说得好极了。性、伪所以不同之点,讲得清清楚楚的。《礼论篇》还有两句说:“性者,本始材朴也;伪者,文理隆盛也。无性则伪之无所加,无伪则性不能自美。”这是说专靠原来的样子,一定是恶的,要经过人为,才变得好。

  荀子为什么主张性恶?亦是拿来作教育的手段。孟子讲教育之可能,荀子讲教育之必要。对于人性若不施以教育,听其自由,一定堕落。好像枸木钝金,若不施以蒸矫砻厉,一定变坏。因为提倡教育之必要,所以主张性恶说。一方面如孟子的极端性善论,我们不能认为真理;一方面如荀子的极端性恶论,我们亦不完全满意。不过他们二人,都从教育方面着眼,或主性善,或主性恶,都是拿来作教育的手段,所以都是对的。孟子以水为喻,荀子以矿为喻。采得一种矿苗,如果不淘、不炼、不铸,断不能成为美的金器。要认性是善的,不须教育,好像认矿是纯粹的,不须锻炼。这个话,一定说不通。对于矿要加工夫,对于人亦要加工夫。非但加工夫,而且要常常加工夫。这种主张,在教育上有极大的价值。但是离开教育,专门讲性,不见得全是真理。我们开矿的时候,本来是金矿,才可以得金,本来是锡矿,绝对不能成金。

  孟荀以前,论性的意义,大概包括情性并讲,把情认为性的一部分。孟子主性善。《告子上》论情说:“乃若其情,则可以为善矣,乃所谓善也。”性善所包括的情亦善。荀子主性恶。《正名篇》论情说:“不事而自然谓之性,性之好恶喜怒哀乐谓之情。”性恶所包括的情亦恶。笼统地兼言性情,把情作为性的附属品,汉以前学者如此。

  至汉,学者主张分析较为精密。一面讲性的善恶,一面讲情的善恶。头一个是董仲舒,最先提出情性问题。《春秋繁露•深察名号篇》说:“……天地之所生,谓之性情。性情相与,为一瞑,情亦性也。谓性已善,奈其情何?故圣人莫谓性善,累其名也。身之有性情也,若天之有阴阳也。言人之质而无其情,犹言天之阳而无其阴也。”董子于性以外,专提情讲。虽未把情撇在性外,然渐定性情对立的趋势。王充《论衡•本性篇》说:“董仲舒览孙孟之书,作性情之说曰:‘天之大经,一阴一阳;人之大经,一情一性。性生于阳,情生于阴。阴气鄙,阳气仁。曰性善者,是见其阳也;谓恶者,是见其阴者也……。’”人有性同情,与天地的阴阳相配,颇近于玄学的色彩。而谓情是不好的东西,这几句话,《春秋繁露》上没有,想系节其大意。董子虽以阴阳对举,而阳可包阴;好像易以乾坤对举,而乾可包坤一样。《春秋繁露》的话,情不离性而独立。《论衡》加以解释,便截然离为二事了。大概董子论性有善有恶。《深察名号篇》说:“人之诚,有贪有仁。仁贪之气,两在一身。”这个话,比较近于真相。孟子见仁而不见贪,谓之善。荀子见贪不见仁,谓之恶。董子调和两说谓:“仁贪之气,两在一身。”所以有善有恶。王充批评董子,说他“览孙孟之书,作性情之说”。这个话有语病。他并不是祖述那一个的学说,不过他的结论,与荀子大致相同。《深察名号篇》说:“天生民性,有善质而未能善。”“今万民之性,待外教然后能善。”《实性篇》又说:“名性者,中民之性。中民之性,如茧如卵。卵待覆二十日而后能为雏,茧待缫以涫汤而后能为丝,性待渐于教训而后能为善。善教训之所然也。”孟子主张性无有不善,他不赞成。荀子主张人之性恶,他亦不赞成。但是他的结论,偏于荀子方面居多。董子虽主情包括于性中,说“情亦性也”,但情性二者,几乎立于对等的地位。后来情性分阴阳,阴阳分善恶,逐渐变为善恶二元论了。汉朝一代的学者,大概都如此主张。《白虎通》乃东汉聚集许多学者,讨论经典问题,将其结果编撰而成一部书。其中许多话,可以代表当时大部分人的思想。《白虎通•情性篇》说:“情性者,何谓也?性者阳之施,情者阴之化也。?禀阴阳气而生,故内怀五性六情。情者静也,性者生也。此人所禀天气以生者也。故《钩命决》曰:‘情生于阴,欲以时念也。性生于阳,以理也。阳气者仁,阴气者贪。故情有利欲,性有仁也。’”这些话,祖述董仲舒之说,董未划分,《白虎通》已分为二。王充时,已全部对立了。许慎《说文》说:“性,人之阳气性善者也。”“情,人之阴气有欲者。”此书成于东汉中叶,以阴阳分配性情。性是善的,情是恶的。此种见地,在当时已成定论。王充罗列各家学说,归纳到情性二元,善恶对立,为论性者树立一种新见解。

  情性分家,东汉如此,到了三国讨论得更为热烈。前回讲儒学变迁,说钟会作《四本论》,讨论才性同、才性异,才性合、才性离的问题。才大概即所谓情。孟子说:“乃若其情,则可以为善矣,乃所谓善也。若夫为不善,非才之罪也。”情才有密切关系,情指喜怒哀乐,才指耳目心思,都是人的器官。《四本论》这部书,可惜丧失了。内中所说的才是否即情,尚是问题。亦许才即是情。董尚以为附属,东汉时,已对立。三国时,更有同异离合之辩。后来程、朱、颜、戴所讲,亦许他们早说过了。大家对于情的观念,认为才是好东西。这种思想的发生,与道家有关系,与佛教亦有关系。何晏著《圣人无喜怒哀乐论》主张把情去干净了,便可以成圣人,这完全受汉儒以阴阳善恶分性情的影响。

  到唐朝,韩昌黎出,又重新恢复到董仲舒原性说:“性也者,与生俱生者也;情也者,接于物而生也。性之品有三,而其所以为性者五。情之品有三,而其所以为情者七。……性之品有上中下三……其所以为性者有五:曰仁,曰礼,曰信,曰义,曰智。性之于情视其品。情之品有上中下三,其所以为情者七:曰喜,曰怒,曰哀,曰惧,曰爱,曰恶,曰欲。……情之于性视其品。”这是性有善中恶的区别,情亦有善中恶的区别。韩愈的意思,亦想调和孟荀,能直接追到董仲舒,只是发挥未透,在学界上地位不高。他的学生李翱就比他说得透彻多了。李翱这个人,与其谓之为儒家,毋宁谓之为佛徒。他用佛教教义,拿来解释儒书,并且明目张胆的把情划在性之外,认情是绝对恶的。《复性书》上说:“人之所以为圣人者,性也。人之所以感其性者,情也。喜、怒、哀、乐、爱、恶、欲七者,皆情之所为也。情既昏,性斯匿矣,非性之过也。七者循环而交来,故性不能充也。……性之动静弗息,则不能复其性。”这是说要保持本性,须得把情去掉了。若让情尽量发挥,本性便要丧失。《复性书》中紧跟着说:“将复其性者,必有渐也。敢问其方,曰:‘弗虑弗思,情则不生,情即不生,乃为正思。正思者,无虑无思也。’”照习之的说法,完全成为圣人,要没有喜、怒、哀、乐、爱、恶、欲,真是同槁木死灰一样。他所主张的复性,是把情欲铲除干净,恢复性的本原。可谓儒家情性论的一种大革命。从前讲节性、率性、尽性,是把性的本身抑制他,顺从他,或者扩充他。没有人讲复性,复性含有光复之意。如像打倒满清,恢复汉人的天下,这就叫复。假使没有李翱这篇,一般人论性,都让情字占领了去,反为失却原样。如何恢复就是去情。习之这派话,不是孔子,不是孟子,不是荀子,不是董子,更不是汉代各家学说,完全用佛教的思想和方法,拿来解释儒家的问题。自从《复性书》起,后来许多宋儒的主张,无形之中受了此篇的暗示。所以宋儒的论性,起一种很大的变化,与从前的性论,完全不同。

第五章 儒家哲学的重要问题(4)

宋儒论性,最初的是王荆公。他不是周、程、朱、张一派,理学家他排斥在外。荆公讲性,见于本集性情论中。他说:“性情一也。七情之未发于外,而存于心者,性也;七情之发于外者,情也。性者,情之本;情者,性之用。情而当于理,则圣贤;不当于理,则小人。”此说在古代中,颇有点像告子。告子讲“生之谓性”,“食色性也”,“性,可以为善,可以为不善”,与“当于理则君子,不当于理则小人”之说相同。荆公在宋儒中,最为特别,极力反对李翱一派的学说。

  以下就到周濂溪、张载、程颢、程颐、朱熹,算是一个系统。他们几个人,虽然根本的主张,出自李翱,不过亦有多少变化。其始甚粗,其后甚精。自孔子至李翱,论性的人,都没有用玄学作根据。中间只有董仲舒以天的阴阳,配人的性情讲,颇带玄学气味。到周、程、张、朱一派,玄学气味更浓。濂溪的话,简单而费解。《通书•诚几德章》说:“诚无为,几善恶。”这是解性的话。他主张人性二元,有善有恶。《太极图说》又云:“无极而太极,太极动而生阳。动极而静,静而生阴。”他以为有一个超绝的东西,无善无恶,即诚无为。动而生阴,即几善恶。几者,动之微也。动了过后,由超绝的一元,变为阴阳善恶的二元。董子所谓天,即周子所谓太极。周子这种诚无为、几善恶的话,很简单。究竟对不对,另是一个问题。我们应知道的,就是二程、张、朱,后来都走的这条路。张横渠的《正蒙•诚明篇》说:“形而后有气质之性,善反之则天地之性存焉。故气质之性,君子有弗性者。”形状尚未显著以前,为天理之性。形状显著以后,成为气质之性。天理之性,是一个超绝的东西。气质之性,便有着落,有边际。李翱以前,情性对举是两个分别的东西;横渠知道割开来说不通,要把喜怒哀乐去掉,万难自圆其说。所以在性的本身分成两种,一善一恶,并且承认气质之性是恶的。比李翱又进一步了。

  明道亦是个善恶二元论者。《二程全书》卷二说:“论性不论气,不备;论气不论性,不明。”他所谓气,到底与孟子所谓情和才,是全相合,或小有不同,应当另外研究。他所谓性,大概即董子所谓情,论情要带着气讲。又说:“生之谓性,性即气,气即性。人生气禀,理有善恶,然不是性中元有此;两两相对而生,有自幼而善,有自幼而恶,气禀有然也。善,固性也;然恶亦不可不谓之性。”他一面主张孟子的性善说——宋儒多自命为孟子之徒——一面又主张告子的性有善有恶说。生之谓性一语,即出自告子。最少他是承认人之性善恶混,如像董仲舒、扬雄一样。后来觉得不能自圆其说了,所以发为遁词。又说:“人生而静以上不容说,才说性时,便已不是性也。”这好像禅宗的派头,才一开口,即便喝住。从前儒家论性,极其平实,到明道时,变成不可捉摸,持论异常玄妙,结果生之谓性是善,不用说,有了形体以后,到底怎么样,他又不曾说清楚,弄得莫名其妙了。伊川的论调,又自不同,虽亦主张二元,但比周、张、大程都具体得多。《近思录•道体类》说:“性出于天,才出于气。气清则才清,气浊则才浊。气则有善有不善,才则无善无不善。”这种话与横渠所谓天理之性、气质之性,立论的根据很相接近。《全书》卷十九又说:“性无不善,而有善有不善者才也。性即是理,理则自尧舜至于途人一也。才,禀于气,气有清浊,清者为贤,浊者为愚。”名义上说是宗法孟子,实际上同孟子不一样。孟子说:“若夫为不善,非才之罪也。”主张性、情、才全是善的。伊川说:“有善有不善者,才也。”两人对于才的见解,相差多了。伊川看见绝对一元论讲不通,所以主张二元。但他同习之不一样。习之很极端,完全认定情为恶的。他认定性全善,情有善有不善。才,即孟荀所谓性,性才并举,性即是理,理是形而上物,这是言性的一大革命。人生而近于善,在娘胎的时候,未有形式之前,为性,那是善的,一落到形而下,为才,便有善有不善。二程对于性的见解,实主性有善有不善,不过在上面,加上一顶帽子,叫做性之理。他们所谓性,与汉代以前所谓性不同,另外是一个超绝的东西。

  朱熹的学问完全出于伊川、横渠,他论性,即由伊川、横渠的性论引申出来。《学》的上篇说:“论天地之性,则专主理;论气质之性,则以理与气离而言之。”这完全是解释张横渠的话。《语类一》又说:“性者,人之所得于天之理;生者,人之所得于天之气。”他把性同生分为两件事,与从前生之谓性的论调不一样。从大体看,晦翁与二程主张相似,一面讲天之理,一面讲天之气。单就气质看,则又微有不同。二程谓气质之性,有善有不善,属于董子一派。晦翁以为纯粹是恶的,属于荀子一派。因为天地之性是超绝的,另外是一件事,可以不讲。气质之性是恶的,所以主张变化气质。朱子与李翱差不多,朱主变化气质,李主消灭情欲。朱子与张载差不多,张分天地之性、气质之性,朱亦分天地之性、气质之性。气质是不好的,要设法变化他,以复本来之性。《大学章句》说:“明德者,人之所得乎天而虚灵不昧,以具众理,而应万事者也。但为气禀所拘,人欲所蔽,则有时而昏。然本体之明,则有未尝息者。故学者当因其所发而遂明之,以复其初也。”恢复从前的样子,这完全是李翱的话,亦即荀子的话。周、程、张、朱这派,其主张都从李翱脱胎出来,不过理论更较完善精密而已。

  与朱熹同时的陆象山就不大十分讲性,《象山语录》及文集,讲性的地方很少。《朱子语录》有这样一段:“问子静不喜人论性,曰,怕只是自己理会不曾分晓,怕人问难,又长大了,

  不肯与人商量,故一截截断。然学而不论性,不知所学何事?”朱子以为陆子不讲这个问题,只是学问空疏。陆子以为朱子常讲这个问题,只是方法支离。不单训诂、考据,认为支离;形而上学,亦认为支离。朱陆辩《太极图说》,朱子抵死说是真的,陆子绝对指为伪的,可见九渊生平不喜谈玄。平常人说陆派谈玄,近于狂禅,这个话很冤枉。其实朱派才谈玄,才近于狂禅。性的问题,陆子以为根本上用不着讲。这种主张,固然有相当的理由,不过我们认为还有商酌的余地。如像大程子所谓“才说性时,便已不是性”,那真不必讨论。但是孟荀的性善性恶说,确有讨论的必要,在教育方面,其他方面,俱有必要。总之,宋代的人性论是程朱一派的问题,陆派不大理会,永嘉派亦不大理会。

  明人论性,不如宋人热闹。阳明虽不像子静绝对不讲,但所讲并不甚多,最简单的,是他的四句之教:“无善无恶性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据我们看,阳明这个话说得很对。从前讲性善性恶都没有定范围,所以说来说去莫衷一是。认真说,所讨论的那么多,只能以“无善无恶性之体”七字了之。程朱讲性,形而上是善,形而下是恶。阳明讲性,只是中性,无善无恶。其他才、情、气都是一样,本身没有善恶。用功的方法,在末后二句。孟荀论性很平易切实,不带玄味。程朱论性,说得玄妙超脱,令人糊涂。陆王这派,根本上不大十分讲性,所以明朝关于这个问题的论调很少,可以从略。

  清代学者对于程朱起反动,以为人性的解释要恢复到董仲舒以前,更进一步,要恢复到孟荀以前。最大胆、最爽快的推倒程朱自立一说,要算颜习斋了。习斋以为宋儒论性,分义理气质二种,义理之性与人无关,气质之性又全是恶,这种讲法在道理上说不通。他在《颜氏学记》中主张:“不惟气质非吾性之累,而且舍气质无以存养心性。”他不惟反对程朱,而且连孟子杞柳柸棬之喻亦认为不对,又说:“孔孟以前责之习,使人去其所本无。程朱以后责之气,使人憎其所本有。”他以为历来论性都不对,特别是程朱尤其不对。程子分性气为二,朱子主气恶,都是受佛氏六贼之说的影响。《颜氏学记》卷二说:“……若谓气恶,则理亦恶;若谓理善,则气亦善。盖气即理之气,理即气之理,乌得谓理纯一善,而气质偏有恶哉?譬之目矣,眶疱睛气质也,其中光明,能见物者性也。将谓光明之理,专视正色,眶疱睛乃视邪色乎?余谓光明之理,固是天命,眶疱睛皆是天命,更不必分何者是天命之性,何者是气质之性,只宜言天命人以目之性光明。能视即目之性善,其视之也,则情之善,其视之详略远近,则才之强弱,皆不可以恶言。盖详且远者固善,即略且近亦善,第不精耳,恶于何加?惟因有邪色引动,障蔽其明,然后有淫视而恶始名焉。然其为之引动者,性之咎乎?气质之咎乎?若归咎于气质,是必无此目而后可全目之性矣,非佛氏六贼之说而何?”他极力攻击李习之的话亦很多,不过没有攻击程朱的话那样明显,以为依李之说,要不发动,才算是性;依程朱之说,非挝目不可了。这种攻击法,未免过火,但是程朱末流流弊所及,最少有这种可能性。
 
第五章 儒家哲学的重要问题(5)

他根本反对程朱把性分为两橛,想恢复到孟子的原样,这是他中心的主张,所有议论俱不过反复阐明此理而已。

  戴东原受颜氏的影响很深,他的议论与颜氏多相吻合,最攻击宋儒的理欲二元说,以为理是条理,即存于欲中,无欲也就无由见理。他说:“理者,察之而几微,必区以别之名也,是故谓之‘分理’。在物之质曰‘肌理’,曰‘腠理’,曰‘文理’,得其分有条而不紊,谓之‘条理’。”理存于欲,宋儒虽开人生缈缈茫茫的另找一个超绝的理,把人性变成超绝的东西,这是一大错误。东原所谓性,根据《乐记》几句话:“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于物而动,性之欲也;……不能反躬,天理灭矣。”由这几句话,引申出来,以成立他的理欲一元、性气一元说。《孟子字义疏证》说:“人之精爽,能进于神明,岂求诸气禀之外哉?”又说:“理也者,情之不爽失者也。无过情,无不及情,谓之性。”《答彭进士书》又说:“情欲未动,湛然无失,是为天性。非天性自天性,情欲自情欲,天理自天理也。”大概东原论性,一部分是心理,一部分是血气。吾人做学问要把这两部分同时发展,所谓存性尽性,不外乎此。习斋、东原都替孟子作辩护,打倒程朱。习斋已经很爽快了,而东原更为完密。

  中国几千年来,关于性的讨论,其前后变迁,大致如此。以前没有拿生性学、心理学作根据,不免有悬空肤泛的毛病。东原以后,多少受了心理学的影响,主张又自不同。往后再研究这个问题必定更要精密得多,变迁一定是很大的,这就在后人的努力了。



参考书目:

  一《孟子•告子》《尽心》两篇

  二《荀子•性恶》《正名》《劝学》三篇

  三董仲舒《春秋繁露•深察名号》及《实性》两篇

  四王充《论衡•率性》《不性》两篇

  五韩愈《原性》一篇

  六《白虎通义•情性篇》

  七李翱《复性书》

  八《朱子语录》讲“性”的一章

  九《近思录•心性》两条

  十颜习斋《存性篇》

  十一戴东原《孟子字义疏证》

  十二孙星衍《原性》一篇

  二 天命的问题

  三 心体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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