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四大奇书”的版本史上,《水浒传》的版本之复杂,几乎无可与之相比。而不同版本的《水浒传》,于卷首又附有不同作者、不同形式的“水浒传序”(或作“水浒传叙”),其所述所言,均具有不可低估的小说批评史价值。而且,通过对这些“序”文的考察,以窥探序作者的“水浒”认识观,以及对有关《水浒传》版本真伪的甄别,对托名批评本《水浒传》真伪的辨正等[1],也都是极具助益的。因之,对现所存见之“水浒传序”进行一番具体研究,也就甚有必要。 据朱一玄、刘毓忱编《水浒传资料汇编》所载,现已知的“水浒传序”,共有14篇之多,其具体为:天都外臣《水浒传序》、张凤翼《水浒传序》、李贽《忠义水浒传序》、五湖老人《忠义水浒全传序》、天海藏《题水浒传叙》、钟惺《水浒序》、金圣叹《水浒传序一》、《水浒传序二》、《水浒传序三》、王仕云《第五才子水浒序》、句曲外史《水浒传序》、陈枚《水浒传序》、王韬《水浒传序》、燕南尚生《新评水浒传叙》[2]。这14篇“水浒传序”,由明而清,历经数百年之久,不仅见证了《水浒传》版本的发展与演变之况,而且也构成了《水浒传》批评史上一道新的风景,因而颇值重视。本文拟从分期的角度,将其分为明代、明末清初、清代三个阶段,以对这14篇“水浒传序”作一具体述论,并就其所凸显之批评特点,略作归纳与论析。 一、朱明时期的“水浒传序” 作为长篇章回体小说,《水浒传》与《三国演义》等“闲书”一样,其“故事”虽然均经历了数百年的演绎过程,但作为定本的“水浒”成书于明代初期,则是无可怀疑的。因为在现所存见的明代6篇“水浒传序”中,为天都外臣撰写于“万历己丑”的《水浒传序》一文,即对此进行了记载:“故老传闻:洪武初,越人罗氏,诙诡多智,为此书,共一百回,各以妖艳之语引于其首,以为之艳。”作者“天都外臣”其人,沈德符《万历野获编》卷五“武定侯进公”条有载:“武定侯郭勋,在世宗朝,号好文多艺能计数。今新安所刻《水浒传》善本,即其家所传,前有汪太函序,托名天都外臣者。”[3]汪太函,即汪道昆(公元1525—1593年),初字玉卿,后改字伯玉,号高阳生、南溟、天游子、太函氏等,今安徽黄山人。有《太函集》传世,并撰《高唐梦》等杂剧五种。《明史·文苑传》载其生平。“万历己丑”为万历十七年,也即公元1589年。《序》文中的“洪武”,为朱元璋年号,凡31年(公元1368—1399年),“洪武初”当指洪武十年(公元1377年)前后,其距万历十七年,凡200年之隔。此则表明,汪道昆的《水浒传序》,虽然为现存明清两朝14篇“水浒传序”中的第一篇,但其所序之《水浒传》,却并非为“越人罗氏”于“洪武初”而“为此书”的原刻本。对此,《序》文中的“嘉靖时,郭武定重刻其书”又可为之佐证。“嘉靖”为明世宗年号,凡45年(公元1522—1566年);“郭武定”即郭勋,《明史·郭英传》略载其生平,为武定侯郭英六世孙,嘉靖二十年因事下狱,第二年(公元1542年)十月死于狱中。藉此而观,则“嘉靖时”所指当在嘉靖元年至十年(公元1522—1532年)前后,其时距“洪武初”约150年,与“万历己丑”则仅70年之隔。而武定侯郭勋既在“嘉靖时”“重刻其书”,则其初刻就当在正德(明武宗年号)、弘治(明孝宗年号)、成化(明宪宗年号)甚或永乐(明成祖年号)等朝。而此,即是汪道昆《水浒传序》所披露的《水浒传》在万历十八年前曾有过三次刊刻的信息。此后数年,余象斗在双峰堂刻印《水浒传》时,增补田虎、王庆故事,取书名为《京本增补校正全像水浒志传评林》,并请“天海藏”写了一篇《题水浒传叙》附于卷首,此《序》之末落款为“万历甲午岁腊月吉旦”,“万历甲午”为万历二十二年,即公元1594年。综此二《序》之所载,《水浒传》在万历中期前的刻印之况,可知者乃为:“洪武初”成书―→永乐时初刻(?)―→“嘉靖时”重刻―→“万历己丑”再刻―→“万历甲午”双峰堂增刻。 汪道昆的《水浒传序》,还对《水浒传》进行了多方面的称道,综之为:(一)《水浒传》“称为行中第一”,“甚以为太史公演义”,即可与《史记》比美。(二)《水浒传》所写,“其地则秦、晋、燕、赵、齐、楚、吴、越”等,“无所不通”;“其人则王侯将相,官师士农,工贾方技,吏胥厮养”等,“无所不有”;“其事则天地时令,山川草木,鸟兽虫鱼”等,“无所不解”;“其情则上下同异,欣戚合离,捭阖纵横”等,“无所不该”。(三)《水浒传》的艺术,诸如“纪载有章”、“发凡起例”等,既有如“良史善绘,浓淡远近,点染尽工”,又有如“百尺之绵,玄黄经纬,一丝不纰”。(四)《水浒传》并非为“诲盗”之书。此四者即为汪道昆《水浒》认识观的核心所在。与此认识观大致相同或相近者,另有张凤翼《水浒传序》、五湖老人《忠义水浒全传序》、钟惺《水浒序》三文。如钟惺《水浒序》有云:“汉家博一代奇绝文字,当推《史记》。一部《史记》中,极奇绝者……只在货殖、滑稽、游侠、刺客……今代无此人,何怪卓吾氏□《水浒》为绝世奇文也者。”认为《水浒传》可与《史记》并论。但署名为“钟惺”的这篇《序》文,其作者却并非为钟惺,原因是现所存见之《钟伯敬批评忠义水浒传》一书,乃系无锡文人叶昼的托名之作,对此,拙著《四大奇书研究》第四编之《明代托名小说批评叙论》一文已有详考,此兹罢论。 张凤翼《水浒传序》之于《水浒传》的评价,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为《水浒传》正名,认为宋徽宗时“南衙北司,非京即贯,非球即勔,盖无刃而戮,不火而焚,盗莫大于斯矣”,而《水浒传》所写诸事“令读者快心”,其非为“诲盗”之作。二是对增补王庆、田虎故事的“水浒全本”表示不满,认为“刻本唯郭武定为佳,坊间杂以王庆、田虎,便画蛇添足”。据“坊间杂以王庆、田虎,便画蛇添足”言,可知张凤翼此《序》的作年,当在余象斗双峰堂刻本(万历二十二年)之后,因为《水浒传》有“王庆、田虎”者,乃系余象斗刻印《水浒志传评林》时所擅增。这样看来,则《水浒资料汇编》将张凤翼《水浒传序》编排于汪道昆《水浒传序》之后者,实乃不的。五湖老人的《忠义水浒全传序》,其核心之点在于,认为《水浒传》是一部“真书”、“真文章”,因而对书中的“梁山公明等,不胜神往其血性”,并认为“总血性发忠义事,而其人足不朽”。正因此,作者在“深赏其血性”的前提下,即对所得“《水浒》正本一集”,于付梓前“佐以评语”,以欲“洵名山久藏”,而“与宇宙共之”。可见,作者对于《水浒传》乃是相当称许的。 在“水浒传序”中,对“忠义”二字充分肯定并大加推崇者,为李贽《忠义水浒传序》的一个鲜明特点。首先,作者以为司马迁所称颂的《说难》、《孤愤》(皆《韩非子》篇名)以比《水浒传》,认为二者皆为“发愤之所作也”,并指出其所“愤”者,乃皆为“宋事”,如“二帝之北狩”,“南渡之苟安”等;继而,对“以忠义名其传”进行了具体阐释,认为“水浒之众,皆大力大贤有忠有义之人”,他们“同功同过,同死同生,其忠义之心,犹之乎宋公明也”,原因是宋公明乃“忠义之烈也”。最后则以一段议论收束全篇:“故有国者不可以不读,一读此传,则忠义不在水浒,而皆在于君侧矣。贤宰相不可以不读,一读此传,则忠义不在水浒,而皆在朝廷矣。兵部掌军国之枢,督府专阃外之寄,是又不可以不读也,苟一日而读此传,则忠义不在水浒,而皆为干城心腹之选矣。否则,不在朝廷,不在君侧,不在干城心腹,乌乎在?在小浒。此传之所为发愤矣。”这就是李贽著名的“忠义说”。此《序》之末,另有“庚戌仲夏日虎林孙朴书于三生石畔”的题署,其中“庚戌”所指为万历三十八年(公元1610年),其时李贽已死八年,则“孙朴书于三生石畔”者,当是指李贽批评本《忠义水浒传》在万历三十八年板梓时,刻印者乃请孙朴重新书写了此序,以便刻工雕刻。其时,距李贽在武昌批点《水浒传》的万历二十年(公元1592年)[4],已有近20年之隔。 二、明末清初的“水浒传序” 现所存见的明末清初之“水浒传序”,主要为金圣叹的《水浒传序一》、《水浒传序二》、《水浒传序三》三文。这三篇《序》文,在巴蜀书社1997年版《金圣叹文集》中,分别被称为《贯华堂批第五才子书<水浒传>序一》、《贯华堂批第五才子书<水浒传>序二》、《贯华堂批第五才子书<水浒传>序三》;而江苏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金圣叹全集》之《贯华堂第五才子书水浒传》,则将其依序作《序一》、《序二》、《序三》。金圣叹生于明神宗万历三十六年(公元1608年),死于清世祖顺治十八年(公元1661年),这三篇《水浒传序》皆为其写于33岁时的明思宗崇祯十四年(公元1641年)。金圣叹一人而为所批《水浒传》连写三《序》,这在中国小说批评史上,实属绝无仅有之例,则其对《水浒传》的喜爱程度,藉此即可窥其大概。 金圣叹的这三篇《水浒传序》,就其所述写的内容而言,实际上为他批点《水浒传》的一篇指导“大纲”。正因此,金批本《水浒传》中数以十计之回评(连同“楔子”共71篇回评),即无不与此“大纲”的关系密切。此则表明,这三篇《水浒传序》,实乃为金圣叹精心结撰的产物,而与附于卷首的《读第五才子书法》构成了一个批评“大纲”的整体。 《序一》为三篇《序》之最长者,其主要是述说了六经兴废之大端与圣人著书之大略,并标举“庄周、屈平、马迁、杜甫以及施耐庵、董解元之书”以为六才子之书。按其内容言,大致可分为三部分。从开篇的“原夫书契之作,昔者圣人所以同民心而出治道也”,到“仲尼不但无作书权,是亦无烧书之权者也”为第一部分。这一部分主要认为,上古时期的《易》、《礼》、《书》、《诗》等经书,皆为“有德”、“有权”之“圣人”所作,但不是“圣人”而为“庶人”的孔子,却撰著了《春秋》一书,且亦在经书之列。而“自仲尼以庶人作《春秋》,而后世巧言之徒,无不纷纷以作,纷纷以作既久,庞言无所不有,君读之而旁皇于上,民读之而惑乱于下,势必至于拉杂燔烧,祸连六经”。将“圣人作书”与“庶人作书”进行对比,其意旨在表明,朝廷若要诛斩作书者,首先就得从被称为“至圣先师”的孔子开刀;若要禁书与烧书,首先也得从孔子的《春秋》开刀。所言掷地有声,直令朝廷无以措手。 第二部分从秦始皇“烧书而并烧圣经”说起,认为“烧圣经者,始皇之罪也;烧书始皇之功也”。即在金圣叹看来,历史上的秦始皇“烧书”,其实是一件堪值称道的盛事,只是不应该将那些“经书”烧掉,因为那些“经书”乃皆为“圣人”所作。由于秦始皇的“烧书之举”,而使得“汉兴”之际,乃“大求遗书”于天下,其最终的结果,则是导致了“一时得书之多,反更多于未烧之日”现象的存在,因之,“自古至今”,“人则知烧书之为祸至烈,又岂知求书之为祸尤烈哉”?而“求书”之所以为祸且尤烈,是因为“求书是纵天下之人作书也”,“纵天下之人作书”,则使得“民不知偷,读诸家之书则无不偷也;民不知淫,读诸家之书则无不淫也;民不知诈,读诸家之书则无不诈也;民不知乱,读诸家之书则无不乱也”。金圣叹认为,因“求书”所致,使得“诸家之书”竟然是“坏牛折轴不能载,连阁复室不能庋”,而这么多的“诸家之书”,则又导致了民之“偷”、“淫”、“诈”、“乱”的产生,社会不安定的因素,即皆因此而始。所以作者又说:“烧书之祸,祸在并烧圣经”,“求书之祸,祸在并行私书”,“烧圣经而圣经终大显于后世,是则始皇之罪犹可追也;若行私书而私书遂至灾害蔓延不可复救,则是汉人之罪终不活也”。将始皇“烧书”与汉初“求书”进行反复对比,以表明自汉兴以来,包括“天子之教诏”在内的“诸家之书”,都属于罪魁祸首,都应该遭到封杀。这其实是在正话反说。即金圣叹认为,自汉兴以来的“诸家之书”,其作者虽非“有德”、“有权”的“圣人”,但却是既烧不得也禁不得的,因为这类非“圣人”所作之书,并不具有“诲偷”、“诲淫”、“诲诈”、“诲乱”的作用。 通过以上两个方面的对比论证后,文章在第三部分中,就很自然地与“水浒传序”进行了关联。首先,文章以设问的笔法,将古之作者分为两类,即圣人与才人,认为《六经》之后,才人不仅是作书者众,而且是各有其才,以致“世不相延,人不相及”。继而,则历数由先秦而至元明之际的才人及其之才,认为“庄周有庄周之才,屈平有屈平之才,马迁有马迁之才,杜甫有杜甫之才,降而至于施耐庵有施耐庵之才,董解元有董解元之才”(金圣叹因认为《水浒传》的作者为施耐庵,故乃有“施耐庵有施耐庵之才”云云)。此六人是为“六才子”,其书则即“六才子书”。最后,以“故若庄周、屈平、马迁、杜甫以及施耐庵、董解元之书,是皆所谓心绝气尽,面犹死人,而后其才前后缭绕得成一书者也。庄周、屈平、马迁、杜甫,其妙如彼,不复具论。若夫施耐庵之书,而亦必至于心尽气绝,面犹死人,而后其才前后缭绕,始得成书”一段文字作结,认为施耐庵《水浒传》与司马迁《史记》、杜甫诗歌等一样,即其皆为作者的呕心沥血之作。就这样,金圣叹即巧妙地将《水浒传》抬到了与《庄子》、《楚辞》、《史记》、杜诗等比美的高度,并且以此“六才子书”来抗衡于为历代执政者所称道的《六经》。所以,从总的方面讲,充分肯定施耐庵与《水浒传》的社会地位,即为《序一》的主旨之所在。 《序二》虽然称梁山众人为“揭竿斩木之贼”,但其重点却是对“忠义”说的质疑与辨驳。正因此,金圣叹即如是写道:“由今日之《忠义水浒》言之,则直与宋江之赚入伙,吴用之说撞筹,无以异也。……名之不辨,吾以疑其书也;志之不端,吾以疑其人也。削忠义而仍水浒者,所以存耐庵之书其事小,所以存耐庵之志其事大。”由是而观,可知力主去伪存真,还《水浒传》以本来面目,即为《序二》的主旨之所在。 《序三》主要着眼于艺术的角度,对《水浒传》的写作特点,人物形像的刻画,情节的安排等,均进行了较为全面之评论,且见解独到,堪称为一篇具有专论性质的“《水浒传》艺术论”。而尤值注意的是,在这篇“艺术论”中,金圣叹还从理论的角度,对《水浒传》作者的创作论、方法论等进行了总结与归纳,并提出了“十年格物”与“一朝物格”等说,以使之成为其小说批评理论中著名的“格物论”。 所谓“格物”,本指对事物原理的推究,语出《礼记·大学第四十二》:“致知在格物,格物而后知至。”郑玄注云:“格,来也。物,犹事也。其知于善深,则来善物;其知于恶深,则来恶物,言事缘人所好来也。”[5]后来朱熹把《论语》、《大学》、《中庸》、《孟子》合称为“四书”,并撰《四书章句集注》一书,其著名的“格物致知论”,即因此而始,并成为后世儒学论争中的一个重要命题。所谓“格物致知”,说到底,就是指通过对事物的研究而获得知识与道理。金圣叹以其批评家的敏锐眼光,从儒学论争中受到启发,将其借来用以评论《水浒传》,而成为“文学格物”论的先驱。不独如此,金圣叹还认为:“格物之法,以忠恕为门。何谓忠?天下因缘生法,故忠不必学而至于忠。”其中的“因缘生法”,乃佛家语,出自龙树《中论·观四谛品》之“三不谒”:“众因缘生法,我说即是空。”其意是说,宇宙间万物皆依靠多方面的条件而产生,与其自身的本性并没有必然的联系。即在金圣叹看来,将儒学中的“格物之法”与佛学中的“因缘生法”相结合,就一定会取得令人瞩目的成就来,而施耐庵就是这样的一位“才人”,他的《水浒传》之所以非同一般者,其原因即在于者。对于金圣叹的这一认识,第五十五回回前评中的一段文字,又可为之佐证。其云: 盖耐庵当时之才,吾直无以知其际也。……因缘生法,一切具足。是故龙树著书,以破因缘品而弁其篇,盖深恶因缘;而耐庵作《水浒》一传,直以因缘生法,为其文字总持,是深达因缘也。夫深达因缘之人,则岂唯非淫妇也,非偷儿也,亦复非奷雄也,非豪杰也。……彼固宿讲于龙树之学者也。讲于龙树之学,则菩萨也。菩萨也者,真能格物致知者也[6]。 由此不难看出,金圣叹之于施耐庵与《水浒传》的批评,确实是将儒学(格物之法)与佛学(因缘生法)结合在一起的。正因此,其于《序三》中对施耐庵的这种“格物”之作为,即大加称道,认为“天下之文章,无有出《水浒》右者;天下之格物君子,无有出施耐庵先生右者”!此则表明,立足于“格物论”的角度,对施耐庵与《水浒传》艺术大加称道者,即为《序三》的主旨之所在。 三、清三百年的“水浒传序” 由于金圣叹对《水浒传》别出心裁的批点,以及三篇《水浒传序》在舆论方面所起到的重要作用,使得一部七十回本的金批本《水浒传》,在明末清初的社会各阶层广为流传(其间虽然曾一度遭到禁毁),而坊间也趁此机会大肆翻刻与板行,如清世祖顺治十四年为南京醉畊堂所刻印的《第五才子书》一书,即为其例。顺治十四年,为公元1657年,其时距金批本《水浒传》首刻于贯华堂的崇祯十七年(公元1644年)[7],仅13年之隔,且金圣叹当时也健在人世。醉畊堂,为明末清初文学家周亮工(公元1617—1672年)在南京的刻书之坊,其曾以刻印《李卓吾先生批评西游记》、李渔序本《四大奇书第一种》(即毛宗岗父子批点的《三国演义》)等小说而知名当时。《第五才子书》卷首所附王仕云《第五才子水浒序》,为现所存见之清人“水浒传序”的第一文。其开首有云:“《水浒》七十回,为一百八人作列传”,表明其所序者即为金圣叹批点的七十回本《水浒传》,则其所用底本为贯华堂本,当乃无疑。王仕云的《第五才子水浒序》,主要涉及了四个方面的内容:一是认为《水浒传》所写“与宣淫导欲诸稗史迥异”;二是指出《水浒传》于书名冠“忠义”二字者,并非作者之意;三是对金圣叹称《水浒传》为“五才子书”大加赞赏;四是补金圣叹之意“所未逮”者。其所补者为:“《水浒》百八人,非忠义皆可为忠义,是子舆氏祖述孔子性相近之论,而创为性善之意也夫。”之后,是“时顺治丁酉冬月桐庵老人书于醉畊堂墨室”的题款。既自称“书于醉畊堂墨室”,则这位王仕云就必当与周亮工颇具交谊,否则,他就不会应醉畊堂主人之邀,为其所刻《水浒传》撰写《第五才子水浒序》的。 还值一提的是,醉畊堂所刻本《第五才子书》,在王仕云《第五才子水浒序》之后,还附了一篇《水浒传总论》,且其篇幅较《第五才子水浒序》乃三倍有馀。在这篇《水浒传总论》中,王仕云毫无遮掩地托出了他对《水浒传》与金批《水浒》的看法,认为:“细阅金圣叹所评,始以天下太平四字,终以天下太平四字……发明作者大象之所在。抬举李逵,独罪宋江,责其私放晁盖,责其谋夺晁盖,其旨远,其词文。”又认为“《水浒》可不传,而圣叹评其文,望如评其人,非教天下以偷也,教天下以止偷之法也。余不喜阅《水浒》,喜阅圣叹之评《水浒》,为其终以恶梦,有功于圣人不小也。”凡此表明,王仕云虽然“不喜阅《水浒》”,却是“喜阅圣叹之评《水浒》”的,则其为金圣叹的一位知音,乃不言而喻。而金批本《水浒传》在当时深受人们所喜爱者,仅此即可见其一斑。 其实,在有清一代喜爱金批本《水浒传》者,也还大有人在,如雍正刻本《水浒传序》的作者句曲外史,光绪十四年刻本王韬《水浒传序》所介绍之况等,即皆为其例。雍正刻本的全称为《绘图增像五才子书》,所附句曲外史《水浒传序》之末,有“雍正甲寅上伏日”云云,“雍正甲寅”为清世宗雍正十二年(公元1734年),其时醉畊堂本《第五才子书》已刻印了77年。之所以说句曲外史亦属喜爱金批本《水浒传》者,是因为其《水浒传序》中有如此一段文字:“文章升降,关乎时代,至于稗史,岂亦有不尽然者欤?是书吴门金圣叹批注,久行于世,字多漫灭,怀德主人庀工新之,以公同好。余……把一卷读之,不觉欲竟全部,读全部既,辄再之,不欲去手。世之赏奇者,定复如此。当亟与新城先生诸说部并行。”很显然,句曲外史“把一卷读之,不觉欲竟全部”的《水浒传》,即为金圣叹所批点之《水浒传》,因其“久行于世”,使得有些“批注”的“字多漫灭”,因而才有好友“怀德主人庀工新之”之举,并使之“与新城先生诸说部并行”。王韬所序之《水浒传》,为光绪十四年(公元1888年)刻本《第五才子书》。王韬在其《水浒传序》中,虽然对金圣叹于《水浒传》的批点持排斥态度,认为其乃“奖盗之书也”,“固可拉杂摧烧”之,但其中的一段文字,却将金批本在当时所受读者喜爱的程度,进行了如实介绍。其云:“《水浒传》一书,世传出施耐庵手。其殆有寓意存其间乎?抑将以自寄其慨喟也?其书犹未甚知名,自经金圣叹品评,置之第五才子书之列,其名乃大噪。”《水浒传》自问世之日始,其由“未甚知名”到“名乃大噪”,完全是因金圣叹的“品评”与“置之第五才子书之列”而使然,则金圣叹于《水浒传》之功,实乃大焉。 当金批本《水浒传》在有清一代盛行时,另一种版本的《水浒传》也在当时的社会上流行,此即一百二十回本的《水浒传》,陈枚所序乾隆刻本《水浒传》,燕南尚生所序光绪刻本《水浒传》,即皆为此种《水浒传》。陈枚所序《水浒传》,为乾隆元年(公元1376年)大道堂刻本,其序文不足300字,主要对《水浒传》中的“百单八人”之所作所为进行了评价,认为“天下正气男子”,都应当“效群雄下半截”,也即归顺朝廷,建立功名,若果能如此,则此书“可以不朽矣”。仅此即可表明,作者的“正统观”是相当强烈的。 燕南尚生《水游传序》所持《水浒》认识观,则与陈枚《水浒传序》乃完全相悖。燕南尚生所序之《水浒传》,为光绪三十四年保定直隶官书局排印本,光绪三十四年为公元1908年,其时已为“革命”时期,故燕南尚生之“水浒传序”,不仅名为《新评水浒传叙》,而且于《水浒传》的认识,无论是思想内容方面,抑或是艺术审美方面,都是站在时代的制高点上进行审视,故其视野之开阔,论评之新锐,均非上述诸“水浒传序”所能比拟。如其认为:“小说为输入文明利器之一,此五洲万国所公认,无庸喋喋者也。”曰“文明利器”,曰“五洲万国”,皆乃前所未有者。接着,作者又以诘问的语气写道:“《水浒传》果无可取乎?平权、自由,非欧洲方绽之花,世界竞相采取者乎?卢梭、孟德斯鸠、拿破仑、华盛顿、克林威尔、西乡隆盛、黄宗羲、查嗣庭,非海内外之大政治家、思想家乎?而施耐庵者,无师承、无依赖,独能发绝妙政治学于诸圣豪杰之先,恐人之不易知也。”将施耐庵与卢梭、孟德斯鸠、华盛顿、林威尔、西乡隆盛等世界名人并论,其意是说,《水浒传》乃足可与世界文学媲美!正因此,作者又明确指出:“《水浒传》者,祖国之第一小说也;施耐庵者,世界小说家之鼻祖也。”并认为,《水浒传》是“讲公德之权舆也,谈宪政之滥觞也”,即使是“宣圣(孔子)、亚圣(孟子)、墨翟、耶苏、释迦、边沁、亚里士多德诸学说,亦谁有过于此者乎”?这是自有小说批评以来,对施耐庵与《水浒传》所作的最高评价! 四、明清“水浒传序”的批评特点 序作为一种批评形式,在明清小说批评史上,不仅占有相当重要的地位,而且也颇具助推小说繁荣与传播之功能。而后者,即是刻印者每刻印一部小说都请人写序的原因之所在,这在《水浒传》是如此,在《三国演义》等小说亦是这样。从小说批评的角度言,小说所附序之内容,既是序作者小说认识观的一种具体反映,又对读者于小说的阅读、品鉴,以及其小说观念的更新等,也是不无助益的。以上对明清时期14篇“水浒传序”(若加上王仕云《水浒传总论》则为15篇)的分期论述表明,这些“水浒传序”之所序者,虽然内容不尽相同,认识也各有所别,但却均具小说批评之特点,这是颇值注意的。这14篇“水浒传序”所具之批评特点,要而言之,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其一是确立了《水浒传》的社会地位。作为一部长篇章回体小说,《水浒传》最初并不为人们所熟悉(虽然汪道昆《水浒传序》等,曾将其比之为《史记》),其之所以能引起社会各阶层的关注者,诚如王韬《水浒传序》所言,乃是“经金圣叹品评,置之第五才子书之列”之后,才使得“其名乃大噪”的。王韬的《水浒传序》一文,虽然对金批本《水浒传》多有微词,但其于此之所言,却是完全可以据信的。此则表明,金圣叹所撰三篇《水浒传序》,每篇都是堪称为宣扬《水浒传》之力作的。而事实也正是如此。如上所述,其于《序一》中将《水浒传》与《史记》、杜诗等比美,在《序二》中力辨“忠义”之非,于《序三》中对《水浒传》艺术进行充分肯定等,就都属“前不见古人”之举。而燕南尚生《水游传序》着眼于“五洲万国”的角度,对施耐庵与《水浒传》所作之评价,则更是将《水浒传》抬到了世界文化的高度进行认识,从而拉近了《水浒传》与世界文学的距离。燕南尚生站在世界文化高度对《水浒传》所作的评价,在整个明清小说批评史上,也是并不多见的。 其二是承担了读者阅读《水浒传》的引导作用。从鉴赏学的角度讲,每种《水浒传》刻本所附之“水浒传序”,都是具有程度不同之引导读者如何读《水浒传》的作用的,所以,14篇“水浒传序”,又实际上兼顾着“水浒传读法”之功能。虽然,金圣叹曾为其批评本《水浒传》专门写了一篇《读第五才子书法》,但其三篇《水浒传序》也还是可目之为“读法”的,如《序三》之“《水浒》所叙,叙一百八人,人有其性情,人有其气质,人有其形状,人有其声口”等一段文字,即具有从人物刻画的角度,指导读者去读“一百八人”之传的特点。而燕南尚生《新评水浒传叙》,则更是从社会学、政治学、伦理学等方面入手,对读者之如何阅读《水浒传》进行了悉心引导。如其中有云:“述政界之贪酷,差役之横恶,人心之叵测,世途险阻,则社会小说也;平等而不失泛滥,自由而各守规范,则政治小说也;石碣村之水战,清风山之陆战,虚虚实实,实实虚虚,则军事小说也;黄泥冈之金银,江州城之法场,出入飘忽,吐属毕肖,则侦察小说也;王进、李逵之于母,宋江之于父,鲁达、柴进之于友,武松之于兄……无一不合至德要道,则伦理小说也;一切人于一切事,勇往直前,绝无畏缩气象,则冒险小说也。”在这段文字中,作者从不同的有度切入,以引导读者对小说中不同情节、不同人物进行具体认识,既娓娓道来,又分析鞭辟入里,其虽不是“读法”,却胜似“读法”。而最先作如此引导者,汪道昆《水浒传序》则乃开风气之先,其后的句曲外史《水浒传序》、王韬《水浒传序》等,亦多有类此者,恕不一一。 其三是传递了《水浒传》版本的重要信息。《水浒传》自“洪武初”始成书后,在由“永乐初刻本”(?)至光绪三十四年刻本问世的整500年时间里,明清两朝的官方与坊间共刻印了多少次,这是迄今为止谁也无法弄清楚的一个问题。但据上述14篇“水浒传序”之所载,可知至少有14种之多。其具体为:永乐初刻本(?)、嘉靖时重刻本(又称“郭武定本”)、万历己丑刻本(即汪道昆序本)、万历甲午刻本(即天海藏序本)、张凤翼序本、万历三十八年刻本(即李贽批评本)、五湖老人序本、崇祯十七年刻本(即金圣叹贯华堂批评本)、四知馆刻本(即钟惺序本)、顺治十四年刻本(即王仕云序本)、雍正刻本(即句曲外史序本)、光绪十四年刻本(即王韬序本)、乾隆元年刻本(即陈枚序本)、光绪三十四年刻本(即燕南尚生序本)。在这些刻本中,既有一百二十回本,也有一百回本,更有七十回本(或称七十一回本),其繁本、简本、节本(“腰斩”本),应有尽有,而白文本、批点本、绣像本,更是异彩纷呈,二者的互为关联,使得明清时期的《水浒传》刻本,既变化多端而又交相辉映。仅就这14种刻本而言,若以500年计之,则平均每35年刻印一次(或一种),而实际的情况,应远非如此。但这一并非实况的版本信息,对于从传播学的角度研究《水浒传》而言,已是非常重要的,因为藉之乃可窥知《水浒传》在明清时期传播盛况之一斑。 注释: [1]关于小说的托名批评,以及托名批评者批评之实况等,可具体参见中国文联出版社2001年出版之批著《四大奇书研究》第四编之《明代托名小说批评叙论》一文,第223页—235页。 [2]另有杨定见《忠义水浒全书小引》、大涤主人《刻忠义水浒传缘起》、廷月草堂主人《题抄本水浒传首》等文,亦具有“水浒传序”的特点,但因其题目之末并未标明“序”或“叙”,故本文未将其列入讨论的范围,特此说明。又,本文以下所引明清明期的14篇“水浒传序”之原文,皆系据朱一玄、刘毓忱《水浒传资料汇编》而为,不另作注。亦特此说明之。 [3]沈德符《万历野获编》卷五,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139页。 [4]关于李贽批点《水浒传》的地点与时间,具体参见拙著《四大奇书研究》第三编《李贽批评<水浒>的真伪》一文(第199页—212页),该书由中国文联出版社2001年出版。 [5]郑玄注、孔颕达等正义《礼记正义》卷六十,《十三经注疏》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1673页。 [6]金圣叹《金圣叹全集·贯华堂第五才子书水浒传》,江苏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314页—第315页。 [7]金批本《水浒传》所附之三篇《水浒传序》,虽然皆写于崇祯十四年,但其却实际刻印于三年后的崇祯十七年,对此,拙著《四大奇书研究》第三编《金批<水浒>的成书年代》一文(第212页—222页)乃有详考,可参看。 (本文原载《聊城大学学报》2013年3期,第1—8页)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