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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晓民:狗嚎

 老鄧子 2017-07-23


  

原创文章丨稿费你做主


我喜欢晚饭后在小区外的广场里散步溜达,说是散步其实也是在观景,形形色色的人,形形色色的事,人情百态才是世间最通透的景观。


散步中时常会碰见一妖娆年轻妇人,涂粉的脸,浑圆的肩,胸前窝藏着两只欲飞的白鸽,白鸽蠢蠢欲动、扑盈挣扎,冲撞着那紧致的薄衣。薄衣前短后长错落别致极像绵羊肥硕的尾巴,穿的人不少,或许是当下流行的时髦款式。时髦妇人牵着一只乌黑的小狗骄傲地走在前面,狗通身墨黑体型如鼠,大概也是供人逗乐赏玩的珍贵品种。时髦妇人和狗的后面紧随一位步履蹒跚的老妇人,老妇人推着婴儿车,满脸的谦卑,灰暗的脸上硬挤出一丝僵硬的笑容,长年累积的风霜已在她身上琢刻下深深的痕迹,眼神渗溢出尽是无奈和沧桑,衣着虽不能说褴褛,但确实朴素到了尽头,外人一看便能猜知她是受过苦难的农村女人。时髦妇人那温情和多彩的目光多停留在小狗和车里婴儿身上,不经意的余光从老妇人身上掠过立马换了颜色,忽地冷峻和单调。人和人难相处了,反倒是狗像冷战时期发报机的密电码一样在两人的裤管下钻来钻去、亲昵撕咬,多少能缓和一些尴尬阴冷的诡异气氛,留心的行人大抵也能明白她们之间应该是微妙的婆媳关系。



碰见的次数多了,便和老妇人熟悉起来,有时趁时髦妇人不在也聊些家长里短的闲话,老妇人果然是偏远农村的,丈夫腿儿残疾,靠喂猪为生,家里散落的土地多为沟硷地,栽了些花椒树,地域干旱广种薄收靠天吃饭,日子过得有些清贫和艰难,好在孩子从小学习好,让贫瘠的家庭有了慰藉和希望。两口子起早贪黑地干着、攒着、供帮着,好不容易孩子大学毕业进了城,有了一份体面的工作,又娶了城里漂亮的洋火媳妇,老两口抽筋碾骨变卖家产帮孩子在城里置办了一处房产,也许是不够宽敞,也许是农村人太过辱没,所以低贱的时常夹在城里儿媳的眼窝角落,人家从没正眼瞧过。老妇人说起儿子儿媳泪水涟涟,“好兄弟哩,人这辈子咋这难哩!娃小时喝口水都怕把娃噎着烫着,没黑没明地苦干着,饥一顿饱一顿地忍受着,原以为把娃大学供帮出来,自己就从那火坑爬上来了,谁知道还没顾得好好喘两口气又跳进水窖了,泔水喝地都能把人憋死,人穷咋就乃低贱哩,自己儿子也不硬实,吃住在娃家,一身的不自在,自己一天做饭看娃干这干那像个不花钱的老奴仆,嘴却短的说不上话,腰软的走不了路,娃给点零花钱都要避开媳妇偷偷给哩,像偷人做贼一样,贱世的都不如人家养的那条小黑狗,哎!人活几天世事咋那么落脸哩!谁到世上都是为娃的,为这害祸娃你就得忍受着,遇活你得干,遇屎你得吃……”。老妇人也许受了委屈,情绪有些激动,一口气诉说了那么多,我听后有些默默无语,只能说些生活习惯不同等等诸如此类的安慰话语。哎!清官难断家务事,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


因为私事外出了一段时日,回去以后再未见到那推着婴儿车的老妇人,听旁边散步的老年人说,那儿媳容不下老人,老人晚上和楼下人多说了几句话,回去晚了一点,那儿媳便躲在里面不开门,让老人在楼道坐了一夜,第二天天没亮老妇人就哭着坐车回了老家,也没法看孙子一眼。我不明白那是怎样的儿子,又是怎样的儿媳,佩服他们的心气,的确硬实,谁说胸大无脑,一肚子的办法和主意来对付自己的母亲。哎!哪个女人不养娃?哪个女人不变老?胎婴未成人,十月怀母腹。母卧湿片席,儿眠干被褥。子行千里路,母亲心担忧。子女就是母亲前世大无畏化来的账债,养儿一场落个如此下场,搁到谁身上大概都是不好承受的痛苦事情,只能硬生生把舌头咬下来自己生吞。



羊有跪乳之恩,鸦有反哺之义,怎么理所当然的事情一旦落到人身上就变得那么艰难呢!父母能为子女受千般苦,子女难为父母做一件事,哎!世风日落,钱财蒙眼,道义失却,有些人已经活地丢了自我,昧了良心。


遇此人,叹此事,我的脑子里总是浮现出故乡老宅门外那条流浪的野母狗。三伏天的日头就像倒扣着火盆焚烧着灼热的旱原,勤快的农人这段时间也猫在屋里不太出门,整条槐园空寂宁静,只有那条流浪的野母狗吐着舌头喘着粗气奔跑着,寻觅着,时不时嘴里叼着一块不知从哪里搜寻来的脏食物,食物已经变味了。它把巢窝选择在我家门外的硷畔上,硷畔有三米多高,陡峭险滑、立蹬上马,也不知它叼着食物是如何攀爬上去的。时常会发现一窝毛茸茸的小脑袋凑拥在硷畔边,低沉地嚎叫着,嚎叫着母亲,嚎叫着食物,看来老母狗不拼命跑也由不了它,一窝子嘴都在饥饿地等着哩,它不像家养的狗那么清闲玩乐。啥时遇见它,它都是低着头夹着尾巴奔跑着,毛皮上沾满了草枝枯叶,散发着一股熏人的臭味。有时实在搜寻不到食物,只好冒险跑到有狗人家偷猎家养狗的吃食,时不时挨了一闷棍,拖着折腿嚎叫着跑了出来,卧在硷畔下蜷缩一团痛苦呻吟,那呻吟像哭像嚎极为悲壮,大概是倾诉养儿的艰难和命运的不济,狗仔们爬在硷畔上伸着头含着泪水眼巴巴地瞅着母亲。那泪水和眼神便是它顽强站起来的动力,它没有呻吟的权利和时间,它躺下了它们便活不成了。我最后一次遇见流浪母狗是遇见它的尸体,浑身裹满了蛆虫,绿蝇围绕着发臭的尸体盘旋嗡鸣,也不知是累死的还是饿死的,腐烂的嘴里叼着一块干砖一样的馒头,至死都没舍得吃,大概是准备留给它的儿女,馒头上长着很长的绿毛……。生活有时不止麦浪和花朵,紧迫于当下这么艰难和龌龊。


天渐渐寒了,树木飘叶,小草蔫黄,出窝的小燕子已跟随母亲飞向了温暖的南方,知了已失去了踪迹和鸣叫,只留下那层褪去的薄皮干巴巴地挂在枯萎的树梢。时髦妇人独自一人牵着那无一绺杂毛、油光可鉴的小黑狗在广场里散着步,步伐已比老人在的时候轻快了许多,眼神里藏不住的喜悦和轻松,肆无忌惮地骂着狗逗乐着,牵狗的铁链子比以前更精致了,在路灯下微微闪着犀利的寒光,足劲撒欢的小狗也套上了华丽的御寒外衣,外衣的针线密密整整,小狗跑着,叫着,那狗叫声仿佛老妇人在凄怨地哀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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