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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胡泳——知识,在互联网时代正经历怎样的走向

 如鹿渴慕溪水88 2017-07-23



知识经由网络连接起来,变化并非只有信息数量的大规模增加,更重要的是知识门槛的降低。网络化知识的丰富性带来空前繁荣,其未决性则会造成空前危机。知识从匮乏到丰裕,给我们造成了困扰,解决的方法,也蕴含在网络化之中。

知识,在互联网时代正经历怎样的走向

胡  泳

                              

我们可以把连接之后的知识概括为“网络化知识”。

网络化知识的特性首先是丰富性。网上的东西之多,超乎往昔时代我们的想象。以大家最熟悉的一种知识载体——图书为例,单是谷歌图书项目,就已经扫描了超过2500万本图书,查找图书变得比在床头柜上找书还要方便。谷歌图书计划有可能成为最大的在线人类知识体系,而网络最终有可能囊括当前图书馆中的绝大部分书籍,只有一些特别私人的或者难以数字化的除外。

这还只是一道“开胃菜”。加上目前已在网上的数以万亿计的网页内容,才可以称得上“丰富”。能够同谷歌图书相媲美的另外一个伟大的知识产品是维基百科,以英文版为例,免费向全世界提供超过530万个词条。相形之下,大英百科全书仅有12万词条,买一套要花1000美元。

其实,不需要列举更多的关于知识膨胀和信息超载的数字,我们这类人猿目的小脑袋,没有办法理解这样庞大的数字。 

知识的变化并非只有信息数量的大规模增加,更重要的是知识门槛的降低。这可以称之为“知识的民主化”,即普通人对知识的获取和传播,而不仅仅是特权精英,如神职人员和学者。印刷机是知识民主化的早期步骤之一。图书馆(特别是公共图书馆)以及现代数字技术如互联网,在知识民主化方面发挥关键作用,因为它们向民众提供信息的开放获取。例如,维基百科正在迅速变成一个实时参考工具,任何人都可以随时更新公开的条目。

知识丰富性的一个结果是知识权威的转移。人类的知识一直在增长,我们怎样去理解这个远远超出大脑处理能力的世界呢?最基本的策略就是过滤、筛选。把水流关小,就控制住了消防水管;同理,我们有一个复杂的编辑过滤系统,人们写出来的大多数东西被它过滤掉不能发表;我们有一个复杂的管理者过滤系统,大多数发表的东西经它过滤后,没能出现在图书馆或者书店的书架上;我们还有一个复杂的专业过滤系统,大多数人都被过滤得不知道别的过滤系统中是什么样的情况。我们能够成为这个星球上的主导生物,全赖于这些复杂的过滤系统运转良好。但是我们也付出了隐形的代价:把知识的门槛定得太高了。

一些旧式的知识机制,比如报纸、百科全书、教材等,其权威性来自于为其他人过滤信息这一事实。现在我们通过知识的民主化降低了门槛,但同时很难避免某种程度的绝望,因为传统的权威失去了力量,而新的技术、新型的权威机制,却还没有完全定型。 

正在实验的技术主要可分为两类:算法机制和社交机制,尽管我们使用的大部分工具其实是结合了两者。算法技术利用计算机强大的记忆能力和处理能力,从浩瀚星云般的数据中寻找出答案。而社交工具则将朋友的选择作为指南,帮助我们寻找到感兴趣的东西。这两种新型的权威机制,各有各的问题:算法过滤存在算法黑箱以及剥夺我们选择权的问题,而如果社交网络是新的过滤器,那知识的权威就从遥远的专家那里,转移到了我们所熟悉、所喜欢、所尊重的人构成的网络上,这同样也会产生一系列意想不到的问题。例如过滤气泡:高度同质化的信息流把相异的观点有效地排斥在外。 

然后,我们还会遭遇一个窘境:每次上网都会遇到如此多的信息,这告诉我们,不管再怎么利用社交网络、再运行什么新奇的算法,也没有一个过滤器能够提供恰好是我们需要的全套知识。因为,好东西实在是太多了。

 

不好的东西也太多了。我们可以看到,那些愚蠢可笑的观点堂而皇之地提出来,严肃认真地被讨论;而那些严肃认真的观点,却被人视为愚蠢可笑而不受重视。你一定不会认为,网络让自己变笨了,但是看起来它的确让一大群其他人变笨了。这就是我们为什么在网络讨论中动辄指斥别人“脑残”的原因。更何况,考虑到人类固有的一种认知偏误——自我中心偏误,也就是把自己想得比实际更高明的倾向,很有可能自己其实也变笨了。

由此我们来到网络化知识的一个听上去不那么美好的特性——未决性:在网络上的时间越多,得到的证据越多,我们对任何问题达成一致,将成为永远不可能之事。不论何种观点,网络上都有人不赞成。就算有很多人同意,也永远不可能达到所有人都同意,除非是在一些最无趣的事实上。正如信息超载已经变成了社会的一个事实,同样的,另一个事实就是:分歧永远存在。

一方面,就连那些我们最深信不疑的观点,也可能是禁不起辩论的;另一方面,你很清楚地知道:有些人,你无论怎么说,都无法说服他们。网络辩论的一条法则是:你永远都无法叫醒一个装睡的人。

这就是戴维·温伯格在《知识的边界》一书中谈到的“大到不可知”(too big to know)的问题:有太多的知识,是我们不可能全都知道的。现在可用事实的数量大增,本身就会使人对真相产生愤世嫉俗的态度。

有些人是装睡,而有些人是真睡,因为有大量证据显示,网络强化了论辩双方本来的立场。所有人都更有可能相信确认他们已有意见的“事实”,并驳回那些做不到这一点的“事实”。这是人类另一种根深蒂固的认知偏误即确认偏误——我们关注、寻找、诠释、记忆信息的方向多半是能确认自己成见的方向,同时我们对不同的可能性只给予不成比例的考虑。由此会出现态度极化(不同的各方接触到相同的证据,分歧却由此变得更加极端)、信念坚持(即使被证明为假,依然坚持原来的信念)、不合理的首因效应(更多地依赖在一系列信息中最早接触的信息)等偏颇。 

所以,一方面我们看到知识的繁荣,但另一方面却产生了知识的危机。在知识的危机面前,我们甚至连知识到底是什么都无法完全达成一致,遑论解决方式了。一种最坏的结果,就是温伯格所形容的:“网络代表了粗鄙者的崛起,剽窃者的胜利,文化的终结,一个黑暗时代的开始。这个时代的主人是那些满目呆滞的习惯性自慰者,在他们眼里,多数人同意的即是真理,各种观点的大杂烩即是智慧,人们最乐于相信的即是知识。” 

                        

我对知识的前景并不悲观。事实上,一切对于互联网的指责,无论是认为网络使我们变浅薄了,还是把互联网看成一堆未经把门的谣言、流言与谎言的集合,其实都难以遮蔽我们面临网络化知识时的那种文化脉动的喜悦。 

知识从匮乏到丰裕,给我们造成了困扰,但解决困扰的方法,也正蕴含在知识的网络化之中:

第一,让我们进一步开放知识通道

当学术期刊收取每年2万美元的订阅费时,它们已经变成了获取知识的障碍而非动力。所以才会出现开放获取运动。开放获取的新时代,让我们确定这样的思路:在作品进入公共领域之前,版权作为一种暂时的必要限制,应该只在一段合理的期限内存在,在激励创作者与为受教育及有创造力的公众提供公共品之间,需要取得合理的平衡。 

现有的机构,在数个世纪以来,已经创造了如此之多的知识。如果不把它们全部放到网上,实在是一种悲剧。比如,我们应该鼓励更多的大学学习麻省理工学院倡导的开放式课程项目,将课堂视频免费传到网上。

第二,让我们链接一切

网络建立在人类的慷慨精神上。如果每个网站都吝惜自己的对外链接,网络也就不成其为网络了。以此来看,网络反映了我们更好的社会本性。同时,知识向来是在一种情境下产生的,这种情境又由某种形式的网络发展而来,并且通过某种形式的链接得以维持。在这个意义上,APP应用模式是反动的,因为它违背了网络的精髓,也就是链接。

我一向认为,互联网依赖于我们对知识和连接的贪心,也依赖于我们在网上令人惊讶的慷慨行为。我们在网上显示出无私的利他主义:在问答服务中消耗自己的时间为陌生人提供建议,或者为了丰富其他人的知识,而匿名提供维基百科的词条。这样做的时候,并没有多少有关未来互惠的期待。在网上交朋友和信任陌生人是互联网用户的重要人格特质。通过放松我们对陌生人的怀疑,表现出无私的行为,分享自己的资源,并获得对更多资源的访问权。 

在这个意义上,知识层面的连接还远远不够。我们可以理解人类只关心自己身边最熟悉之事的倾向,但这种理解不应该以古老的地理方式为基础,即认为自己是地图上的圆心,地图以我们为半径辐射出去。相反,可以把自己理解成一帧网页,通过链接和世界相互渗透,让我们获得意义,令我们有事可做,妙不可言。 

第三,让我们致力于使网络更加智能

在网络诞生之前,诸如大学这样的机构,把人们放进同一个空间之中去发展思想,界定了何为知识的标准,并且提供资质以便让人们相信那种知识。可是,传统机构的力量所在,同时也是他们的弱点所在。机构隔绝了外界,同样也孤立了思想。

网络不会摧毁所有的机构。相反,机构正在更加深入地嵌入到网络中。而且,网络也发展出了自己的机构,可能避免不了和传统机构同样的弱点。如果网络想成为知识的新的基础设施,它就必须利用好所有现存机构发展出来的知识。 

温伯格谈到,当知识变得网络化之后,房间里最聪明的那个人,已经不是站在前面给我们上课的老师,也不是房间里所有人的群体智慧。最聪明的人,是房间本身:是容纳了其中所有的人与思想,并把他们与外界相连的这个网。知识现在具有了一种网络的属性,不再只是了解某事的个体,不再只是包含知识的物体,不再只是促进知识的传统机构。让我们看看能做些什么,好让这个超链接的、超级丰富的网络成为孕育承载知识的更好的环境。不仅个人可以通过网络找到、利用信息,而且,开发人员可以发明新的方式,通过聚集、分析、连接、混合等等,扩大信息的价值。 

第四,让我们教会每一个人如何使用网络

我每年汇集国内的互联网学术成果,辑成“公地”文丛。但如果我们不会正确地使用网络,它将不会成为公地,而是成为一片蛮荒之地。如果我们希望网络促进知识的进步,那么就需要尽早开始教育我们的孩子,如何使用网络,如何评价知识宣称(knowledge claim)以及如何去热爱不同。 

既然神殿的祭司们不再控制我们能够了解什么知识,我们就比以往更加需要那些批判性思考的技能。比如,我们需要更好地区分哪些是废话,哪些是证据充分的结论;需要更加开放地拥抱新观念,学会如何参与到多种方式、多元文化的讨论之中。 

学会热爱不同是更难的。当我们限制自己、不允许自己的舒适受到一丁点打扰的时候,就是我们变蠢的时候。如果希望网络容纳知识的能力最大化,我们就需要超越一种强烈愿望:和像我们一样的人黏在一起。否则将永远不可能变成我们应该成为的那种世界公民,也永远不会享受到互联网用户的真正益处:生活在一种团结所有人、并令所有人得益的共同知识之中。

通过网络,我们得以逃离传统的、令人不快的主客观对立的世界,第一次获得了多主体性。你不仅会接触多个不同的观点,还能够听到这些观点的对话。这样,世界是什么和世界应该是什么的看法变得极为多元化,这使得人能够在更大的程度上把握自己的生活,认识到更为广泛的可能性,并获得更丰富的观照以衡量自己做出的实际选择。而这,终将造成知识的更大繁荣。

责任编辑:冷  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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