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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忠心,两方为敌——东汉忠臣李固

 梦想童年594 2017-07-25

建和元年,十一月。

北方的气温,到了这个早已开始下降。无边落木萧萧,不尽江河滚滚。凛冽的北风,正在将严寒一点点扯来。

萧瑟的洛阳城,失去了往日的繁华。被风卷起的土灰,打着旋儿,扶摇直上,又渐渐散去。京城,仿佛成空。

一群士兵,押解着一位五十来岁的男子,向街口走去。那男子带着枷锁,步伐沉重。

身后,无数的老百姓默默地跟着,看着。

多希望这路没有尽头,多希望永远不到终点。

终点,还是到了。

那个男子慢慢地回头,望着身后的老百姓,他的眼神中,没有悲哀,没有恐惧,甚至没有哪怕一丝丝的不安。人们从他身上看到的是坚毅,是刚强,是宁死不屈的倔强。

他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所有的人都静静地站着,细细地听着,他们多希望他能说点儿什么,哪怕只是一句简单的“再见”。他们多希望他能慷慨激昂,说出积压心中许久的愤怒。

人们只感觉似乎有一团非常压抑的东西在心头涌动,似乎只要一点小小的火星,就能燃烧熊熊大火。

似乎要下雨了,天空阴云密布,每个人的心头也都被阴霾笼罩。他就是他们心中的那一丝亮光,可是这点亮光,现在要熄灭了。

沉闷,透不过气的沉闷。

那男子的嘴唇微微张开,似乎有一肚子话要说,是的,他心里有太多的苦要诉,他心里有太多的恨要说。可是他最终什么也没说。他仰望天空,阴郁,一如他的心情。他觉得,似乎应该轻松些。从今以后,再不用为天下苍生操心,再不用为岌岌可危地国家操心,再不用为勾心斗角的事情烦恼,再不用为尔虞我诈地斗争不安。解脱了,马上就要解脱了。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从今以后,自己可以撒手了,世间的一切与自己无关了。不是挺好的吗?

可是,心里何以如此难过?

他看看密密麻麻的人群,所有人都望着他,他们的脸上满是伤悲,满是绝望。要走了吗?要跟这些可爱又可怜的人再见了吗?他们以后,将会是怎样的生活啊!这一瞬间,他的心里痛苦到了极点。是的,百姓是他心中最大的牵挂,他怎么忍心离开他们!

“时间到了,准备行刑。”

一旁一个官员威严地喊道。两边的士兵推了一下他,他慢慢地走上了行刑台。刽子手站在身后了,刀举起来了,该是再见的时候了。

他最后一次看了看底下的百姓,慢慢仰起头,望着天空。阴云笼罩的天空,就如这国家,让人绝望。

为什么君子常怀戚戚,为什么小人反而坦荡荡?为什么忠君爱国总会下场悲惨?为什么祸国殃民却会得志猖狂?上天啊,你在看吗?愿用我这一腔血,换你睁眼一看。

他叹一口气,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愿苍天佑我百姓,安居乐业,佑我大汉,万年永固,佑我陛下,远斥奸佞......

于此同时,太尉赵戒正在读一封信:“固受国厚恩,是以竭其股肱,不顾死亡,志欲扶持王室,比隆文、宣。何图一朝梁氏迷谬,公等曲从,以吉为凶,成事为败乎?汉家衰微,从此始矣。公等受主厚禄,颠而不扶,倾覆大事,后之良史,岂有所私?固身已矣,于义得矣,夫复何言!”我将与龙逢、比干同游于地下,未知你们将来何往?

赵戒的手微微发抖起来。他叹一口气,闭上了眼睛。“李固!”他轻唤一声,泪水从眼角溢了出来。

李固字子坚,汉中南郑人,他的父亲是前朝太尉,以精于方术而名闻天下。李固从小便专心于典籍,结交英贤,年纪轻轻,便名动天下。以他的出身,以他的才学,完全可以步父辈之后,位列三台,并永葆荣华——如果他汲汲于富贵的话。但是他没有,富贵于他如浮云,匡正朝廷才是他的梦想。

阳嘉二年,天灾屡发。按照惯例,朝廷下诏求贤,问对缺失。公卿大臣们举荐李固。李固上奏:“伏闻诏书务求宽博,疾恶严暴。而今长吏多杀伐致声名者,必加迁赏。其存宽和无党援者,辄见斥逐。是以淳厚之风不宣,雕薄之俗未革。虽繁刑重禁,何能有益?前孝安皇帝变乱旧典,封爵阿母,因造妖{薛女},使樊丰之徒乘权放恣,侵夺主威,改乱嫡嗣,至令圣躬狼狈,亲遇其艰。既拔自困殆,龙兴即位,天下喁喁,属望风政。积敝之后,易致中兴,诚当沛然思惟善道;而论者犹云,方今之事,复同于前。”

“梁氏戚为椒房,礼所不臣,尊以高爵,尚可然也。而子弟群从,荣显兼加,永平、建初故事,殆不如此。宜令步兵校尉冀及诸侍中还居黄门之官,使权去外戚,政归国家,岂不休乎!”

“又诏书所以禁侍中尚书中臣子弟不得为吏察孝廉者,以其秉戚权,容请托故也。而中常侍在日月之侧,声势振天下,子弟禄仕,曾无限极。虽外托谦默,不干州郡,而谄伪之徒,望风进举。今可为设常禁,同之中臣。又宜罢退宦官,去其权重,裁置常侍二人,方直有德者,省事左右;小黄门五人,才智闲雅者,给事殿中。”

这是李固第一次上书朝廷,这一年,他四十岁。孔子曰:吾四十不惑。四十岁,什么事看不穿!什么事看不透!李固的父亲在朝多年,李固对朝廷的状况,必然了如指掌。他应该知道,顺帝跟宦者们之间是怎样的关系。

顺帝本来是没有机会上台的,安帝时期,他是太子,被安帝乳母王圣、大长秋江京等人陷害,被废为济阴王。安帝去世之后,北乡侯立,不久北乡侯去世,辅政大臣阎显和阎太后准备另立他人。是中黄门孙程等十九个宫内宦者冒着生命危险,迎济阴王于德阳殿西钟下,立为皇帝。没有这些宦者,顺帝没有机会重返皇宫,所以他对这些宦官感恩戴德,即位之初,便封赏宦者十九侯。宦者乱政,从此开始。

李固上书之后,顺帝采用了他的建议,出乳母还于兄弟家。那些常侍们知道情况不好,马上跑到顺帝面前,叩头痛哭,请求留下来。

宫内宦者的设置,在明帝时期,中常侍为四人,小黄门为十人,到殇帝时期,中常侍已经多达十人,而小黄门更是多达二十人,并且开始参与政事。这些人在皇帝身边,“举动回山海,呼吸变霜露。阿旨曲求,则光宠三族;直情忤意,则参夷五宗”。卖官求荣,陷害忠良,大汉朝纲,依然倾颓。

一番请求之后,宦者们留下来了。他们前途无忧了,可是他们的心中,却将李固恨得咬牙切齿。李固进入朝廷的第一步,就得罪了权贵。

他并非不知后果,但匡正朝廷的心愿,又使他不能去计较后果。汉祚延续三百多年,中兴以来百余年,世风日下,官场黑暗,朝廷已经日薄西山,再不挽救,为时晚矣。虎兕出于柙,龟玉毁于椟中,是谁之过与?他不愿意同其他官员一样,浑浑噩噩,无所作为。

举世混浊,你何以独清?众人皆醉,你又何必独醒?

不久,那些宦官们开始报复了,他们勾结顺帝乳母,诬陷李固。此人太过刚直,留他在朝中,他们这些人还怎么活!如果顺帝明智,他大概会将此事跟之前李固的上书联系起来,他大概也会想明白,这是陷害。但是顺帝没有,这个已经二十岁的年轻人,头脑似乎非常简单。他相信了,相信那些人的说辞是真的。

李固危殆了。

危急时刻,朝中几个有良心的大臣开始为他奔跑了,大司农黄尚跑去向大将军梁商求情,他的儿子,尚书仆射也力证李固绝无犯罪之事。

黄琼是朝廷中跟李固同样正直的少数几个大臣之一。当年,他志于隐居,不愿在昏暗的朝廷中谋事。朝廷多次征召,他都没有应命。李固了解他,知道他的才学和人品,他给黄琼写了一封信:“诚遂欲枕山栖谷,拟亦巢、由,斯则可矣;若当辅政济民,今其时也。自生民以来,善政少而乱俗多,必待尧、舜之君,此为志士终无时矣。常闻语曰:‘峣峣者易缺,皎皎者易污。’《阳春》之曲,和者必寡,盛名之下,其实难副。近鲁阳樊君,被征初至,朝廷设坛席,犹待神明。虽无大异,而言行所守无缺。而毁谤布流,应时折减者,岂非观听望深,声名太盛乎?自顷征聘之士,胡元安、薛孟尝、硃仲昭、顾季鸿等,其功业皆无所采,是故俗论皆言处士纯盗虚声。愿先生弘此远谟,令众人叹服,一雪此言耳。”黄琼这才来到朝廷。惺惺相惜,忠良相护,李固危难,黄琼岂能不着急!

大将军梁商是个典型的文人,迂腐,懦弱,但还明辨是非,再加上黄琼的努力,李固的事情得以大白。之后不久,李固被任命为为广汉雒令。这是他第一次被赶出朝廷,因为得罪宦官们。如果不是那么多人相救,他的下场会更惨。

他没有赴任,到了白水关,他将印绶交还,回到汉中老家,这一呆就是一年多。这一年多时间里他杜门不出,不交人事,或许他一直在反思,或许他希望留在朝廷,但是他绝对没有后悔。虽然身在草泽,但他的心,无时无刻不在庙堂上。梁商任命他为从事中郎,他上书梁商,希望他能以天下为念,站出来匡扶朝纲。梁商不是他,没有他的一腔热血和正直。此时的梁商,正打算让儿子梁冀去拜访宦者,跟他们拉好关系。

不久,梁商去世,梁冀接替了他的位置。顺帝是怎样一个人!司马光说:“成帝不能选任贤俊,委政舅家,可谓暗矣;犹知王立之不材,弃而不用。顺帝援大柄,授之后族,梁冀顽凶暴,著于平昔,而使之继父之位,终于悖逆,荡覆汉室;校于成帝,暗又甚焉!”

梁冀是怎样一个人?他相貌丑恶,能言善辩,好酒,好赌,好玩儿。挽满、弹棋、格五、六博、蹴鞠、意钱等各种赌博之术,他无不精通,斗鸡走狗,无所不能。他性情残忍,手段残酷。在他担任河南尹期间,他贪赃枉法,为官暴虐。

当时梁商还活着,他的一个宾客将这些情况告诉梁商,梁商狠狠地批评了梁冀,梁冀怀恨在心,派人在半路刺杀了这位宾客,担心宾客的家人上告,故意说是宾客的仇人行凶。他推举宾客的弟弟做了洛阳令,将宾客的仇人举宗抓捕处死,枉杀上百人。

梁商曾经献给顺帝一位美人,顺帝不满意,退了回来。梁商不敢留在家里,将美人嫁了出去。梁冀偷偷让人截住美人,归为己有。就这样一个顽凶之人,现在居然要做大汉的大将军,秉持朝政。大汉在他手中,岂能不危!

东汉到顺帝时期,社会矛盾加剧,各地反抗频发,仅阳嘉年间到永和年间,大规模的反抗就多达六次。西羌连年作乱,匈奴连年侵边,汉朝已是内忧外困,如一个重病患者,沉疴积弊,行将就木。梁冀的上台,无异于加速了帝国崩塌的脚步。李固徒有报国之心,生不逢时。

此时李固正在荆州平叛。荆州反抗,连年不定,朝廷派人镇压,丝毫没有作用。于是任命李固为荆州刺史。

李固到了荆州后,并没有派兵围剿作乱者,而是派人到各地劳问,赦免作乱者。半年时间,聚众作乱的人陆续回到乡间,铸剑为犁,叛乱平息了。同时,李固查处那些贪赃枉法的官员,上报朝廷。百姓不安,是因为官员扰乱民间。

在这些被调查官员中,南阳太守高赐等人担心被治罪,马上向梁冀行重贿。梁冀派人千里加急跑到荆州,要求李固解除调查,但是李固调查得更严。为了保护这些贪官,梁冀将李固调离荆州,改任泰山太守。这里叛乱连年,结果李固到这里不到一年,泰山百姓便安居乐业了。李固调进朝廷,来到了更凶险的战场。

汉安元年,朝廷曾经派周举等八人巡行天下,调查各地方官的情况,八位使者举奏弹劾许多官员,大多是宦官们的亲属。因为事关宦官,所以事情被压了下来。李固到了朝廷后,跟廷尉吴雄上书顺帝,请求处理这些官员。吏治不好,则百姓不安。“吏无避忌,白昼肆行,使天下敢怨而不敢言,敢怒而不敢诛。”“使与虎狼蛇虺均为民害邪!”在李固的努力下,上百官员被罢免。百姓的祸患除了,而宦官们的利益被触动了。

东汉中后期,宦官、外戚轮番把权,祸乱朝纲,顺其者平步青云,逆其者打击残害。而李固一人,得罪了两方。他一片忠心,却将自己置于危殆之地。

公元144年,顺帝去世。朝廷迎来一个转机,如果能选立明君,则朝纲有望,百姓蒙福。在李固看来,清河王蒜是最佳人选。刘蒜言行合礼,举止有度,在诸侯王中算是一个难得的明君。

身为太尉的李固对梁冀说:“今当立帝,宜择长年高明有德,任亲政事者,愿将军审详大计,察周、霍之立文、宣,戒邓、阎之利幼弱。”但这岂是梁冀之心!立有德明君,他岂能把持朝政,岂能专享威福!他跟妹妹梁太后商量,立年仅八岁的刘缵为帝,史称冲帝。

但是令梁冀想不到的是,这个刘缵虽然是个小孩子,但聪明睿智,一次朝会,冲帝看着梁冀,对大臣们说:“此乃跋扈将军。”谁也不敢相信,这话居然是从一个八岁的小孩子嘴里说出来的。梁冀担心小皇帝将来会对自己不利,于是派人在食物中下毒。

小皇帝中毒了,痛苦异常,他派人速速去召李固。

李固来了。他看见小皇帝满头大汗,痛苦不堪,小小的身体揪成一团。他慌忙上前,抱着小皇帝问:“陛下怎么会成这样子?”

小皇帝此时还能说话,他艰难地说:“吃了一个饼,肚中如火烧一般,喝水恐怕还能活。”

梁冀此时也在,他赶紧说:“千万不要喝水,吐了怎么办!”

小皇帝的声息渐渐弱了,李固趴在小皇帝身旁大哭起来。事已至此,他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可怜的小孩子死在他眼前。这么小,本该是活蹦乱跳、无忧无虑的年龄,却如此惨死了。

冲帝驾崩之后,朝廷再次面临立帝的问题,这与西汉中期何其相似乃尔!霍光在杜延年、丙吉等人的建议下拥立汉宣帝,迎来西汉历史上又一个鼎盛时期,史称“昭宣中兴”。

李固多么希望梁冀能选立贤明,挽救朝廷。但他知道梁冀的为人,为了给梁冀一点儿压力,他联络司徒胡广、司空赵戒,三公联名写信给梁冀:“天下不幸,仍遭大忧。皇太后圣德当朝,摄统万机,明将军体履忠孝,忧存社稷,而频年之间,国祚三绝。今当立帝,天下重器,诚知太后垂心,将军劳虑,详择其人,务存圣明。然愚情眷眷,窃独有怀。远寻先世废立旧仪,近见国家践祚前事,未尝不询访公卿,广求群议,令上应天心,下合众望。且永初以来,政事多谬,地震宫庙,彗星竟天,诚是将军用情之日。”传曰:“以天下与人易,为天下得人难。”昔昌邑之立,昏乱日滋,霍光忧愧发愤,悔之折骨。自非博陆忠勇,延年奋发,大汉之祀,几将倾矣。至忧至重,可不熟虑!悠悠万事,唯此为大,国之兴衰,在此一举。”

梁冀召集百官商议,李固、赵戒、胡广以及大鸿胪杜乔都支持拥立清河王刘蒜。但是梁冀心存疑虑,之前顺帝之后就曾经讨论过这个问题,他坚决反对,如果现在立刘蒜为帝,他会不会报复?最重要的是,刘蒜年长,一旦即位,自己势必要归政,这是他最不愿意看到的。他想立蠡吾侯刘志。此时刘志已经身在京城。前不久,梁冀打算把妹妹嫁给他,如果他真能即位,那皇帝可就是自己妹夫了。一个小孩子,还不是捏在自己手里!

但是朝中重要的大臣都愿意立刘蒜,一时间他也不好说什么。

夜色已深,星月隐耀,一行人出了宫门直奔梁府。中常侍曹腾来找梁冀了。他对梁冀说:“你犯的过错太多,刘蒜为人严整,如果到时候追究,你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蠡吾侯最合适,立他,你可就永享富贵了。”曹腾不是为梁冀考虑,他曾经去拜访刘蒜,但是刘蒜对他很冷淡。他知道,刘蒜憎恶他们这些宦官,如果让他做了皇帝,他们这些人可就没好日子过了。

宦官和外戚,一直都是站在对立面,此消彼长,此长彼消,很难两立。当初梁冀为了拉关系,去拜访曹节他们,结果反为他们所陷害。现在,为了共同的目的,宦官和外戚勾结在了一起。梁冀知道该怎么做了。

第二天,继续商议。会议一开始,梁冀就摆出一副气势汹汹的样子,他提议立蠡吾侯。然后扫视群臣。慑于他的淫威,很多大臣都低下头,不敢接触他的目光。赵高指鹿为马的闹剧似乎再次上演了。昨天还坚持立刘蒜的胡广、赵戒也软下来,不敢坚持己见了,他们一个个连忙站起来谄笑着表态:“大将军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做”。

中国的官员从来不缺钱,缺的是正义和骨气。在淫威面前,他们习惯选择退让,选择沉默,并美其名曰明哲保身。修身治国平天下的梦想,济苍生于危难的宏远,跟个人荣辱比起来,显得那么的微不足道。只有李固和杜乔还在坚持。沉默的百官,他们两人的声音显得那么微弱无力。

梁冀恼羞成怒,大喝一声:“散会!”拂袖扬长而去。百官也赶紧散开,会议不欢而散。

李固没有放弃,或许这已经是最后的机会了,他不想放弃。哪怕梁冀愤怒,哪怕太后不满。他给梁冀写信,苦口婆心地劝说,希望他能以江山社稷为重。他何尝不知道梁冀为人,他也从未敢奢望梁冀能幡然醒悟,但是他要说,纵然满朝文武钳口,就他一人,他也要坚持。

李固的坚持惹恼了梁冀,满朝人都看懂了他的意思,只有这个人冥顽不化。他知道,不铲除这个人,他始终是自己的绊脚石。于是他上奏太后,罢免了李固。蠡吾侯顺利地即位了,他便是臭名昭著的汉桓帝。诸葛亮说:“先帝在时,每与臣论此事,未尝不叹息痛恨于桓、灵也。”葬送大汉天下,这两人难辞其咎。

李固被罢免了,他再次回被赶出了朝廷。耕犁千亩实千箱,力尽筋疲谁复伤?但得众生皆得饱,不辞羸病卧残阳。朝廷已经无望,拳拳忠心,何处表诉?他如同一头病牛,浑身伤痕累累,疲惫地卧在残阳下,舔舐着伤口。但是有人还惦记着他,要在他的伤口上再刺一刀。

建和元年,甘陵刘文和魏郡刘鲔谋立刘蒜为天子,事情败露,刘文刘鲔被处死,刘蒜被贬爵,自杀。梁冀趁机诬陷李固,说他跟刘文他们勾结,意图谋反。李固被捕下狱。

当李固的罪名传开来后,许多人都着急了。李固的门生,渤海人王调自己带上刑具,给朝廷上书,证明李固是无辜的,河内赵承等几十个人带着斧钺也到宫阙外力证李固无罪。梁太后赦免了李固。李固出狱了,消息传出,市井为之沸腾,无数人兴奋地高呼万岁!在老百姓眼中,李固俨然成了救星,成了他们最值得信赖的人。

可惜民心永远都是最微弱的,梁冀知道后,对李固的声望极为震惊,李固不除,他寝食难安,于是坚持以谋反罪再次将李固下狱。大将军长史吴祐跑去找梁冀,他一再替李固申辩,而梁冀根本不听,反而一再催促马融,让他尽快写奏章,奏明李固的罪恶,请朝廷批准处斩李固。愤激之下,吴祐转身对马融说:“李公之罪,成于卿手。李公即诛,卿有何面目见天下之人。”他难掩心中的痛苦与悲凉,悻悻离去。

李固被处死了,坚持立刘蒜的杜乔也被处死了。他们被曝尸街头,被肆意凌辱。梁冀用他的最卑鄙的办法,报复这两个曾经让他头疼不已的人。朝廷有令:有敢临者加其罪。但是他们的学生还是冒着生命危险来给他们收尸。负责看守尸体的厦门亭长说:“你们这些腐儒!竟敢公然冒犯诏书。你们想以身试法吗?”学生郭亮说:“义之所动,岂顾性命!何必用死来威胁我们。”亭长叹一口气,说:“有些事情,你们可以看,可以听,但是不能说出来。”

可以看,可以听,只要不说出来,就可以保命。如此朝廷,尚何言哉!昏暗的朝廷是昏庸奸邪的天堂,却难容忠正有良知的臣子,这样的朝廷注定离覆灭不远了。

李固被罢免时,自知梁冀不会容他,于是让三个儿子李基、李兹、李燮返回老家。他的女儿李文姬嫁给了同郡的赵伯英,李文姬见哥哥和弟弟回来,问明原由,她怆然涕下,说:“李氏灭矣!自太公已来,积德累仁,何以遇此?”好人永远不会平安,因为这是坏人所不希望看到的。

李文姬跟两个哥哥商量,将十三岁的弟弟藏了起来,对外说弟弟返回京师了。很快,朝廷拘捕李固儿子的命令下到了州郡,李基、李兹死难,李燮得以逃脱。

李文姬去找父亲的门生王成:“君执义先公,有古人之节。今委君以六尺之孤,李氏存灭,其在君矣。”王成很受感动,也打算报效师恩。他带着李氏孤儿顺江而下,辗转来到徐州,他跟李燮变了姓名,让他做了酒保,自己则在市集占卜为生。酒家发现李燮很有学识,于是将女儿嫁给了他。

十多年后,梁冀被诛,朝廷大赦,寻求李固后人,李燮跟王成才得以回到乡里。十年之间,变化了多少人事。风景依旧,家室全非。李氏姐们相见,倍感伤痛。李文姬对弟弟说:“先公正直,为汉忠臣,而遇朝廷倾乱,梁冀肆虐,令吾宗祀血食将绝。今弟幸而得济,岂非天邪!宜杜绝众人,勿妄往来,慎无一言加于梁氏。加梁氏则连主上,祸重至矣。唯引咎而已。”这位奇女子竭力保全了他们李氏一宗,她的才智,她的练达,令人敬佩。

李燮秉承父亲遗风,也是一个嫉恶如仇之人。他先后担任朝廷议郎、安平相、河南尹。安平王被黄巾义军所俘,朝廷将他赎了回来,打算恢复他的封国。李燮坚决反对,京师传曰:“父不肯立帝,子不肯立王。”颍川甄邵诌附梁冀,梁冀提拔他为鄴令。他的同学得罪了梁冀,逃亡到他这里,甄邵接纳了他,但是转身就派人告诉梁冀,梁冀派人将此人捕杀。甄邵因此升为郡守,凑巧他的母亲此时去世了,按照朝廷规矩,亲死,必须守孝三年,在这三年里不得提拔。甄邵将母亲的尸体埋在马厩,先受封,然后发丧。甄邵回到洛阳时,碰到了李燮,李燮大怒,派人将他的车丢到沟里,将他一顿乱打,在他背上挂着一块儿帛,上面写着“谄贵卖友,贪官埋母”。大快人心。

对于恩人王成,李燮一直视同亲人。王成去世后,李燮以礼葬之,四季祭祀。

李固是不幸的,如果生逢明时,或许他可以一展他的抱负。但或许他也是幸运的,正因为生在昏暗之世,他的刚直,他的忠诚,才可以化作涓涓细流,滋润后世千年。他身上的亮光,也才可以照亮后世上千年。一个人,他能否展露才华,的确很重要,但比这更重要的是精神,人是要有点儿精神的。当后世的臣子们面临淫威的恐惧,当他们被死亡所威胁,只要他们想起李固,想起这个曾经跟他们面临同样境遇的人的坚持,他们也许会在心底里生出一丝斗争的勇气,而这,或许就是李固留给后世最宝贵的财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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