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菊奶奶/何其三

 夜黑心明 2017-07-25

菊奶奶是什么时候到我家的,我现在一点都想不起来了,她姓甚名谁,我也不知道,听妈妈说她家住在河边一个叫菊上的地方,我们因此喊她菊奶奶,她对这个称呼很认可,我有时随口一喊,她总是一叠连声地答应着。

菊奶奶仿佛天生就应该是我家的一分子,她对我家的每个人都贴心贴肺的亲,那种亲是真情的自然流露,不掺一丁点儿虚假。别人说她是因为我妈妈太忙,请来带我们的,不是我们的亲奶奶。这每每令我非常生气,我噘着嘴,斜着眼珠瞟她们,趁着她们不注意朝她们吐舌头,做鬼脸。我总觉得她们是因为不服气我有这样好的奶奶才故意这样说的,我也怕菊奶奶听了会伤心。

在我的印象中,她瘦瘦的,小小的,既不高大,也不健壮,并不丰厚的头发一年四季都梳着一个小小的鬏巴,用黑色的小丝网松松地兜着,一根旧银簪子从左到右横插着。兰草花和栀子花盛开的时节,她会往鬏巴上簪兰草花和栀子花,偶尔也会在她的衣襟上别一朵,她说这两种花的香气好闻,可以避汗气。

一双尖尖的小脚,无论春夏秋冬都穿着自己做的黑布面或黑灯芯绒面的绣花鞋。说是绣花鞋,其实也只是在鞋尖处用白色夹着水红色的花线锈了一朵花,花是不知名的小花,小小的一朵,因为绣功不错,配在黑色的鞋面上自有一种动人的美丽。

因着这美丽的吸引,加上不可遏制的好奇心,我和姐姐像渴望灰姑娘的水晶鞋一样渴望穿一次那神奇的小鞋。菊奶奶一直小心翼翼地提防着,使得我们的诡计总也无法得逞。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终于,我和姐姐的愿望实现了。那时我们大约不到十岁,正是淘气的年纪,脚也不算很大,使劲地挤一挤就穿上了。我和姐姐一人一只,穿在脚上乐不可支地疯跑。她在后面边颠着小脚追,边可着嗓子喊,她越喊,我们跑得越快,小脚的她跑起来哪里是精力旺盛的疯丫头们的对手?等我们疯够了以后,那双鞋已经被蹂躏得差不多了。

看着已然变形的鞋,她又生气又无奈,说我们不知道爱惜东西,要告诉妈妈,让妈妈教训我们。妈妈终究没有打骂我们,她也终究没跟妈妈提起过这件事,其实她是不忍看到我们挨骂的。那双变形的鞋她舍不得丢,穿的时候只得用两团棉花塞在鞋尖处,鞋子被我和姐姐的天足挤松了,挤大了,不塞棉花就没法穿了,那双不趁脚的鞋她依然穿了很久。那是个物质条件极其匮乏的年代,一双鞋,一件衣服都是件大事,那时的我们真的是太不懂事了,回想起来仍旧愧疚不已。

王母娘娘的裹脚布是什么样子我没见过,菊奶奶的裹脚布我真真切切地见过。一条窄窄的几尺长的老白布条,这样的白布条菊奶奶有好几条,因为用久了,皱皱巴巴的。她每天早起时先仔细地把脚左一下右一下地包好,然后直接穿上鞋子,裹脚布实际上充当了袜子的功用。
   我见过她那双饱受摧残的脚,脚的大拇指是完好的,显得很长,其他的四个指头扭曲地团在大拇指下,大拇指旁有一个凸起的骨头,四个畸形萎缩的脚趾紧贴在脚心处。她不时掰掰这个,摇摇那个,似乎那不是长在自己脚上的趾头,而是多余的枯枝。她经常说:“你们落的社会好,生在了新社会,旧社会的女孩子四五岁就开始裹脚,钻心的痛,哪一个裹的时候不是杀猪似地哭嚎着?哭死又能咋样?那时是看脚不看脸,大脚婆娘是没人家要的。裹脚真是受罪啊,小脚一双,眼泪一缸!”。

小小的我对嫁人找婆家一点概念都没有,菊奶奶的小脚或许是因为看多了,看习惯了,也就不觉得丑陋了。那段时间我恰好生吞活剥地看了好多古典小说,知道了侯门绣户人家的小姐都是三寸金莲,对步步生莲,风摆弱柳产生了无限的憧憬和向往,有时候偷偷地把鞋袜脱了,硬生生地把四个脚指头强扭到大拇指下,希望自己的脚能变成菊奶奶的那个模样,幻想着能借此收获无数艳羡和惊奇的目光。小时候的虚荣总是无可理喻的,只是我那点子小心思至今没人知道,包括菊奶奶。

妈妈一直很忙,忙着上课,忙着夜自习坐班,忙着管教学生。偶尔在家里,也是头也不抬地备课,刻钢板,刻好后用油墨印出考试卷给学生们考试。我仍然记得刻钢板的细笔尖在钢板上发出的嗞嗞声,还有油墨在夏天和冬天的深夜里散发出的浓浓的香味。我不知道为什么春天和秋天的夜里没有这样的记忆,是不是春天和秋天太过美丽转移了我的注意力?这个真的不得而知。

好在有菊奶奶陪伴着我们。她特别爱干净,兼带把我们也捯饬得干干净净的。她总是穿一件立领蓝毛司林斜襟褂,洗得都发白了,手工盘的布扣,从脖颈处一直扣到腋下。扣到腋下时,她就把左手高高地举起来,右手摸摸索索地扣着。每次我都替她着急,也曾自告奋勇地想帮帮她,但她都只是一笑置之。我很奇怪既然那么难扣,为什么不把扣子挪到胸前来?大人的世界真的好难懂!

她不识字,经常嘟嘟囔囔地跟我们说她是睁眼瞎。她也从不读书看报,真不知道她那一肚子神仙鬼怪的故事是从哪里来的。晚上我们不安心睡觉,睡前喜欢在床上打闹个不休,只要她说我来讲个故事给你们听吧,我们立刻安静下来,很快在她那些离奇古怪的故事里酣然入睡。

在她的故事里黄雀灵(黄鼠狼)不是偷鸡贼,田螺也不是缩在壳里的软体动物,狐狸也不是毛茸茸的小兽,她们是勤劳善良美丽的妙龄少女,会烧很好吃的饭菜……任何动物在菊奶奶那里都可以幻化成精,而且无比美好。

最喜欢夏天的夜晚了,天空深邃蔚蓝,学生们归家度暑假去了,喧闹的校园突然间就沉寂起来。晚饭后,洗过澡,菊奶奶帮我们一个个扑上白白滑滑的爽身粉,穿上棉绸做的背心和短裤,搬一张大竹床到学校的操场上乘凉。她摇着蒲扇,坐在竹床旁边的一把小竹椅上,看我们满操场地捉萤火虫,等我们玩累了,仰躺在竹床上看广袤的天幕,菊奶奶拿蒲扇的手指着天上闪烁的星星说那是牵牛星,那是织女星。

她喜欢给我们讲牛郎织女、天仙配、嫦娥奔月的故事。这些故事让我对缥缈的天空产生了许多联想,甚至做一些飞升成仙的梦,我幻想自己穿着飘逸的白色纱衣,腾着云驾着雾,去月宫探访幽怨的嫦娥,去帮勤劳的织女安放支机石,去天街的酒肆吃人间吃不到的美味……

讲得最多的应该是梁山伯与祝英台,她讲十八里相送时语气里总带着几分遗憾。我很恼火梁山伯的迟钝和木讷,无论祝英台怎么暗示,那个榆木脑袋就是开不了窍,傻里傻气的梁山伯虽然读了那么多书,还不如当长工的董永,七仙女就那么面对面地轻轻撞一下,他立即就开窍了!百无一用是书生,自古就是这个道理。

菊奶奶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地给我们讲着故事。有菊奶奶故事的陪伴,有那时的清风明月,有乡村草木散发的清香,我的童年变得绚丽多彩。有次在学校操场上乘凉,半夜突然下起了大雨,我睡得太香,她是怎样挪动着那双小脚在我被雨淋湿之前把我安然地送回房间的,我一点都不知道,可以想见的是对瘦小的她来说那绝对是个艰难的过程,后来听姐姐反复提起过,让我对这件事印象深刻。现在想想,童年的风雨有菊奶奶遮挡着,我是个多么幸运的孩子啊!

捉迷藏是我们最爱的经典游戏之一,只是每次我刚藏好,藏躲的地方很快就会被人找到,每次被小伙伴们第一时间毫不留情地揪出来,被他们嘲笑,让我自尊心很受伤害,为此我很是郁闷。菊奶奶对这些看在眼里记在了心上。
   有次为了找最安全最隐秘的地方躲藏,我急得团团转。菊奶奶悄悄地来了,拉着我的手,偷偷地使个眼色让我跟随她去,我们轻手轻脚地到了学校的食堂里,她让炊事员叔叔把我抱起来放进学校储存粮食的一个长长的腰子形状的木柜子里,盖上盖子,留一条小缝,不让我憋着,她在外面给我观察敌情,给我站岗放哨,我安心地坐在大木柜子的米堆上,嗅着大米特有的香味,得意得不行,我知道这次肯定没谁能找到我了!
   只是当我从米堆里爬出来时,全身上下沾满了白白的,细蒙蒙的米糠,头发上也是厚厚的一层。见了的人无不捧腹大笑,说进去的是一个小丫头,出来的却是一个白发苍苍的白毛女。菊奶奶看到这种情形也吃了一惊,赶紧上前给我拍干净,骂自己是个老糊涂。我完全理解她的一片好心,她是不想看到我在游戏中落败才出手帮我的。唉,菊奶奶总是如此的维护我,不愿见到我受一点委屈!

那时候的孩子可玩的玩具不多,基本是三五成群地结伴玩耍。跳房子,抓石子,斗鸡,除此之外就是掏窝摸鸟。那条小小的街,粮站挨着乡政府,乡政府挨着食品站,食品站挨着医院,机关单位几乎都集中在一起。我们沿着这些单位一路地掏过去,最后发现鸟窝最多最好掏的是食品站。如果黑黑的瓦缝里有细细的沾着几根羽毛的枯草露出来,那里面一定可以掏到鸟,而且是手到擒来,绝不落空。收获多的时候,家里的红花搪瓷脸盆可以装满,基本都是雏鸟,红红的,肉肉的,身上一根毛也没有,有的眼睛还没有睁开,全然不知道自己已经落入了魔爪,它们安逸地闭着眼,张着黄黄的大嘴要吃的。

菊奶奶反对我们掏鸟窝,看到后总是说:“造孽!碰到了你们这群魔王!”。她很怜惜地,用心地替我们饲养着,她说只要人的手摸过了,小鸟过了人的气,鸟妈妈就不认它了,送回去也是被啄死。后来那群孩子再来约我们,她就拦着不让我们出去,说女孩子掏鸟,长大后烧的茶饭不好吃,会遭人嫌弃,找不着婆家,即使找到了婆家也得不到夫家的欢心。找婆家嫁人对我们来说是没影子的事,从不愿意费心事去想,只要有得玩就行。而她总是在为我们打算,希望我们长大了能嫁个好人家,虽然那时我们还那么小。

后来妈妈的学生送了一只玲珑可爱的八哥给我们,这只八哥成功地把我们的注意力从掏鸟窝上转移过来了。八哥的羽毛黑得发亮,头上一顶淡黄色的凤冠,眼白是橙黄色的,黑黝黝的小眼珠在橙黄色的映衬下显得格外灵动。它经常慢条斯理地用它两条像圆规一样的腿,踱着方步,神情倨傲地在各个教室和学生宿舍逡巡,歪着头,斜着眼,派头十足,一点都不怕人。

   菊奶奶说八哥的舌头要用剪刀剪圆,然后喂点烧酒给它喝,等它的眼白由橙黄色变得通红以后就可以教它说话了。我很期待我的八哥能说话,但我一点都不想剪它舌头尖,虽然八哥有时随地拉便便惹得我很生气。后来聪明的八哥学会说几句简单的问候语,这给我们莫名的惊喜。无限的宠爱让八哥傲娇得很,最后自不量力地同一只黄狗作战,被黄狗咬死了。我们悲伤不已,菊奶奶为了安抚我们专门为八哥修了一个坟冢。我们展开各种形式沉痛地悼念这只英武的八哥,记得二姐专门为八哥写了一首诗,其中两句是:蝴蝶掉下泪八两,蜻蜓掉下泪半斤。什么山河失色,大地同悲呀不一而足。菊奶奶对我们这些近似疯魔的行为不仅容忍而且积极参与,她是我们童年悲欢喜乐的见证者。

在我们眼里菊奶奶是智慧的象征,她无所不知,除了一肚子好听的故事外,她还认识各色各样的野菜。春天是生机勃勃的季节,她带着生机勃勃的我们,到绿草深处,到野花盛开的田间溪头,采马兰、荠菜、野葱,春天的原野像一个巨大的菜园,给我们供应最鲜嫩最美味的野菜,供应最美丽最鲜艳的花朵。

采回来的野菜,她先洗净,烧一锅开水,把野菜先汆一下,捞出来放在事先准备好的凉水里漂一下,挤去涩涩的水,然后嗤啦一下放进烧得起了青烟的油锅里,放上野葱末翻炒,

盛在白瓷碟子里,立即成了人间美味。那时候物质条件太差,她用她的智慧变着法子给我们改善伙食,大约也是怕我们吃得不好,长得不好,嫁不了好婆家吧,在菊奶奶那里女孩子嫁人是大过天的。

好多人惊讶于我认得那么多的野菜,其实这完全是受了菊奶奶的影响,直到现在只要在野外,我还是喜欢低着头细细地寻找,看看有没有我熟悉的野菜,看到喜欢的野果仍然忍不住要采摘,尤其是野泡,绿绿的叶子,鲜艳欲滴的圆粒,不用品尝那酸酸甜甜的滋味,红红绿绿生动活泼的一片就足已颠倒众生。

下雨天,菊奶奶惯常找出我们的衣服鞋袜,细心地缝补,我每每安静地坐在她旁边,给她递剪刀和上鞋用的锥子。她的视力不太好,穿不了针,就把线给我,往往我一下子就可以把线穿过针眼。她总夸我手脚灵巧,心明眼亮,也感叹自己老了,身体一年不如一年了。然后问我长大以后还记得她不?会买糖给她喝不?在我小小的心里从来没有想过别离,我觉得我们应该永远永远地在一起,所以我总是干干脆脆响响亮亮地回答一个字:会!那时的我不知道离别一点一点地逼近我们了,这样温馨的场面只能在记忆里定格了。

离别这又苦又涩的滋味,我是从菊奶奶那里开始品尝到的。菊奶奶家里出了变故,她的儿媳妇喝药水自杀了,她的儿子是个老实木讷的庄稼汉,石碾子压不出一句话,一双儿女还未嫁娶,一切需要她回家料理,她得回去给儿子支撑门户去了。刚离开的那几天我朝思暮想,食不甘味,我想菊奶奶对我的思念或许更甚于我。有一天她到我家来,说老是梦到我,梦到我生病了,黄皮寡瘦的,一直在喊她,不来看看她心里着实放不下。晚上她没回家,搂着我睡,一直跟我说话,我困得睁不开眼,也不记得那晚她跟我说了些啥,现在想想那时的我真的不懂事。唉,那时我完全是个没心没肺的小丫头。

小学快要毕业了,早上要上课,菊奶奶家是我到学校的必经之地。记得那年冬天特别寒冷,每天早上我抖抖索索地起床,手冻得系不了鞋带,以前她在的时候总是在我起床前,用火炉钵把我的衣裤鞋袜烘得暖烘烘的,穿在身上一点都不冰人,想到菊奶奶的好我总忍不住鼻子酸酸的。

冻得硬梆梆的地面,积水洼里的厚冰,还有菊奶奶印在厚厚霜花上的小脚印,是那个冬天留给我的回忆,也是我终生难忘的回忆;菊奶奶站在路口眼巴巴地等着我的身影,也成为那个冬天留在我心上的剪影。见到我,她先用粗糙的,裂口纵横的手握着我冻得红红的小手,她把我的手捂暖了,再从胸口掏出用油布包得严严实实的热乎乎的红芋,看着我吃完,叮嘱我好好念书。然后目送我远去。直到现在我还记得她在寒风中飘动的零乱的白发,还有那饱含无限深情的烫得我后背生疼的炙热的目光。

我至今都不知道菊奶奶姓甚名谁,只知道她现在一定在那个小山村的某一角落,在某个芳草萋萋的所在。在那里,她终于停下了奔波一生的小脚,安静地长眠。

我亲爱的菊奶奶,那个对我掏心掏肺,无微不至地关心着我的人从此再也见不着了。她生前没有得到我一点回报,死后没受过我一柱香。菊奶奶,你不是说要喝我买的糖吗?只是,您在哪里呢?时空隔开了我们,死生隔开了我们,也让我这小小的承诺,成了永远也不能实现的空言。唉,菊奶奶,我终究是辜负了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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