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国平的爱

昵称14385615 2017-07-27

展开全文

周国平显年轻，已过古稀之年，看着就五十岁挂零的样子。形象温文尔雅，文笔也简洁清秀。他是哲学科班出身，最倚重的哲学家是尼采，曾写过关于他的畅销书。尼采哲学的核心概念是“生命”，周国平也以谈论“生命”为业。但他们的尘世遭遇却大不相同，尼采的言论惹怒了民众，最终在孤独中发疯；周国平则化身人生导师，大红大紫。这其中的道理无需铺排，一目了然：周国平的“生命”形象，正好是尼采用“超人”大加挞伐的“末人”。

我这里只想随周国平一起谈谈“爱”。爱是什么？这是典型的柏拉图问题，所以也是哲学问题。周国平的观点（http://blog.sina.com.cn/s/blog_471d6f680102wblx.html）是，“爱不是对象，爱是关系，是你在对象身上付出的时间和心血。”故而，在周国平看来，爱是给予，而非索要。爱是心理体验，而非抽象思想。什么叫爱一个人？他也给出了简洁明了的思辨：爱一个人不是因为她身上可列举的诸多条件，因为这些条件并不是她专属的，而她之所以为她是因为她不是别人，她是纯粹的差异。

那么，我们如何爱一个人呢？为何爱上了一个人呢？周国平避开了“丘比特之剑”，得出了一个更为超拔的结论：“世上什么都能重复，恋爱可以再谈，配偶可以另择，身份可以炮制，钱财可以重挣，甚至历史也可以重演，惟独生命不能。”就是说，生命的不可重复性，或者说本质有限性，便是爱生命的全部理由。这个理由很深刻，当然，关键是够“高大上”，尊贵到足以成为哲学理由。我愿意做如此解读：生命是“绝对”的，我们不能以任何的理由来践踏她，搬出上帝也不行。这基本上上是对生命的人权解读了。但这个爱过于广博，过于一般，很难代表具体的，小小的和浪漫的爱。不信这么和女朋友说试试：我爱你，因为你是生命。

周国平举“妻子”做例子（他本人应该是第四段婚姻了吧），本来正是为了凸显爱的极端具体性或具象性。真正的爱就是爱她的“独一无二”。但说实话，独一无二何处找寻呢？每一个人确实都不一样，正如没有两张相同的叶子，但这种不同，这种特质也太普遍太随意了。谁都不一样，这只意味着，谁的不一样都不重要，因为谁都不一样呀。周国平向妻子深情告白：“你爱她的美丽、温柔、贤惠、聪明，当然都对，但这些品质在别的女人身上也能找到。惟独她的生命，作为一个生命体的她，却是在普天下的女人身上也无法重组或再生的，一旦失去，便是不可挽回地失去了。”我不知道有多少妻子会为这条告白买账。我只觉得“你很美丽，你很温柔”似乎要比“你的生命不一样，正如所有的生命都不一样”更能打动芳心吧。

是的，只要诉诸语言，任何的诉说，不管多么天花乱坠，其切中的对象本质上都是一个无限广大的集合。而且任何的语言都是带有拣选性质的，也都是有人称的，就是说，语言总是被某个人言说，而且带着那个人的传统和前见。这就是“说”（saying）的局限性。回到“爱”，爱总有爱的对象，爱就是对“他者”之爱。他者面对自我而立。

我们都有“爱”的体验，那可真是如醉如痴，颠三倒四，找不着北的美妙时光。而关于爱的体验有个共同特点，即自我意识淡薄，几近于无，“忘我”这个词非常贴切。头发的轻微扫动，指尖，舌头在肌肤上的缓慢游走，羞涩的邀请，长时间的了解，在克制的抵达中，两个我之间的界限就逐渐模糊了。我想说的是，爱更像是一种盲目的情感而不是一种清晰的思想。我们都熟悉这样的剧情：主人公硬是爱着一个虚有其表的混蛋，而对苦苦追求自己的好人恶言相加。

当周国平用对称的排比句排除“温柔”，“善良”，“美丽”等等之后，我觉得剩下的“生命”也过于稀薄，过于抽象了。我想说，那都不叫爱。爱就是他者之爱，而最为高大上，最为深刻，最为普世的信条就是这一个：爱即爱一切他者。我觉得对于爱的任何优美散文最后都会落实到这一洞见。

我的观点是，爱是不够的。爱从本质上是从自我出发的，我们爱一个她，绝非因为她就是她，而是因为她在我张三看来恰恰是我的菜。这里的逻辑是，对不是我的菜的东西，我很不在意，很不关心，甚至为了我爱的她而伤害我不爱的她们。我不是说“爱”不对不好，而是说爱并非所有，爱并非都对。我要说的观点来源于列维纳斯。我和他者之间的关系不能由我出发，所以也不能由爱出发，而应该由他出发。

我与他者面对面face-to-face。而他者的“面容”超越一切语言，他者是绝对的，但这绝不是说他者一定是“可爱”的，必须爱的。他者当然可能是令我憎恶的，谁要反对这一条，谁就是心机婊，矫情鬼。那么，他者对我意味着什么？是“责任”，这个责任无可商量。不管他者是凶恶歹毒的，还是温柔可人的，面对他者之现身，我们都责无旁贷。这里的责任类似于佛教的“慈悲”，面对种种色，僧侣是不爱的，但他们慈悲。他者是一道绝对命令，而不是体贴的温柔。我不觉得我非得爱我讨厌的人不可，而这恰恰是因为他者是绝对的，他者没有符合我的审美，符合我的人生观的责任。爱总是相对的，所以爱才那么迷人和私密，我想爱谁就爱谁，谁都没有权利限制我。但我可以爱杀人放火吗？不能。超越于爱的是绝对的责任维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