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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读】和躲藏在去年的那阵风相遇

 阴雨的天气 2017-07-28

我从什么时候离开了他们——那群比我大好几岁的孩子,开始了一个人玩?

好像有一只手把我从他们中间强拉了出来,从此再没有回去。夜里我躺在床上,听他们远远近近地喊叫。我能听出那都是谁的声音,他们一会儿安静,一会儿吵闹,惹得村里的狗和驴也叫了起来。村子四周是黑寂寂的荒野和沙漠。他们无忌的喊叫使黑暗中走向村子的一些东西远远停住了。

有一个夜晚,他们再也找不见我了,“粪堆儿后面找了吗?看看马槽下面。”

“快出来吧,我已经看到了,再不出来扔土块儿了。”

谁都藏不了多久,我们知道每一处藏人的地方,知道哪些人爱往哪几个地方藏。

玩了好多年,玩过好多茬儿,那些藏法和藏人的地方都已不是秘密。早先,孩子们爱往树上藏,一棵大树上能藏住几十个孩子,树窟里也能藏人。树上是鸟的家,人一上去鸟便叽叽喳喳地叫,很快就暴露了。草丛也藏不住人,一蹲进去虫便不叫了。夜晚的田野虫声连片,各种各样的虫鸣交织在一起。“有一丈厚的虫声。”虫子多的时候父亲说这句话。“虫声薄得像一张纸。”虫子少的年头父亲又这样说。

最简单的是在草丛里找人。静静地蹲在地上,听哪片地里虫声哑了,里面肯定藏着人。往下蹲的时候也要闭住气,不能带起风,让空气都觉察不出你在往下蹲,你听的时候,其他东西也在倾听,一个突然的大声响会牵动所有的耳朵。听的时候耳朵和身体要尽量靠近地,但不能贴在地上,一样要闭住气,一出气别的东西就能感觉到你,吸气声又会影响自己,只有静得让其他东西听不到你的一丝声息,你才能清晰地听到他们。

天已经完全黑了,我想让他们听到我的声音,我渴望他们发现我。

一开始我藏得非常静,听着他们四处跑动。“方头,出来,看见你了。”“韩四娃也找见了,我看见冯宝子朝那边跑了,肯定藏在马号里,就剩下刘二了。”他们说话走动的声音渐渐远去,偏向村东头。我故意弄出些响声,还钻出来跳了几个蹦子,想引他们过来,可是没用,他们离得太远了。

“柴垛后面找。”“房顶上。”“菜窖里看一下。”他们的叫喊声隐隐约约,我又藏进那丛干草里,掩好自己,心想他们在村东边找不到就会跑回来找。

我很少被他们轻易找到,我会藏得不出声息,我会把心跳声用手捂住,我能将偶尔不小心弄出来的一点响声捉回来。这时下起了雨,雨点小小的,有一两滴落进我的鼻孔,直直滴到嗓子里。

我一直藏到后半夜,知道再没有人来找我,整个村子都没有声音了。我突然屏住气,觉得村子一下子变成一个东西。它猛地停住,慢慢蹲下身去,耳朵贴近地面。它开始倾听,它听见了什么。什么东西在朝村子里一点一点地移动,声音很小、很远,它移到村子跟前还要好多年,所以村子一点也不惊。它只是倾听,也从不把它听见的告诉村里的人和牲畜,它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起身离开。或许等那个声音到达时,我、我们,还有这个村子,早已经远远离开这个地方,走得谁都找不见。不知村子是否真听到了这些?不管它在听什么我都不想让它听见我。它不吭声,我也不出声。村子静得好像不存在,我也不存在,只剩下大片荒野,它也没有声音。

这样不知持续了多久,村子憋不住了。一头驴叫起来,接着另一头驴、另外好几头驴叫起来,听上去村子就像张着好几张嘴大叫的驴。

我松了口气,心想再相持一会儿,先暴露的肯定是我。因为天快要亮了,我已经听见阳光唰唰地穿过遥远大地的树叶和尘土,直端端地奔向这个村子。曙光一现,谁都会藏不住的,而最先藏不住的是我。我蹲在村东大渠边的一片枯草里,阳光肯定先照到我。

从那片藏身的枯草中站起的一瞬间,我觉得我已经长大,像个我叫不上名字的动物在一丛干草中寂寞地长大了,再没地方能藏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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