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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流魏晋见辞锋

 风舞三湘 2017-07-28

《世说新语》言语第二(六)


原文

颍川太守髡陈仲弓。客有问元方:“府君如何?”元方曰:“高明之君也。”“足下家君如何?”曰:“忠臣孝子也。”客曰:“《易》称:'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同心之言,其臭如兰。’何有高明之君,而刑忠臣孝子者乎?”元方曰:“足下言何其谬也!故不相答。”客曰:“足下但因伛为恭而不能答。”元方曰:“昔高宗放孝子孝己,尹吉甫放孝子伯奇,董仲舒放孝子符起。唯此三君,高明之君;唯此三子,忠臣孝子。”客惭而退。


译文

颖川太守判了陈仲弓的髡刑。有人问陈仲弓的儿子陈元方:“太守是个什么样的人?”陈元方说:“是个高尚明智的人。”那人又问:“您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陈元方说:“是个忠臣孝子。”那人说:“《易经》上称'两人一条心,就像一把可以断金的刀子一样锋利;灵犀相通的话语,就像兰花的气味充满芳香。’哪里有高尚明智的人惩罚忠臣孝子的呢?”陈元方说:“您的话太荒谬了,因此我不予回答。”那人说:“您不过是把驼背当作恭敬,其实是不能回答。”陈元方说:“从前高宗放逐孝子孝己,尹吉甫放逐孝子伯奇,董仲舒放逐孝子符起。这三个做父亲的,恰恰都是高尚明智的人;这三个做儿子的,恰恰都是忠臣孝子。”那人听了,感到十分羞愧,无趣地走了。


灌水

陈仲弓,名寔,东汉颖川许昌人。因曾除太丘长,世称陈太丘。有才德,汉灵帝初,被大将军窦武辟为掾属,后因“党锢之祸”自请为囚,受髡刑,遇赦后隐居故里。《世说新语》德行第一中多有述及。按作者考,陈仲弓受髡刑约在熹平年中,其时颍川太守为武威人段颎。

元芳,即陈元方,名纪,陈仲弓长子。东汉道德家,与父陈寔、弟陈谌并称“三君子”。

高宗,指殷高宗武丁,其在位期间,勤于政事,启用傅说等贤人,励精图治,开创了“武丁盛世”。孝己,即祖己,据说其年幼时每晚要起床五次,看父母是否睡得安好,故有孝名,世称“孝己”,高宗武丁长子,受武丁喜爱而遭继母嫉恨。继母多次在武丁面前说孝己的坏话,武丁就把孝己流放外地,孝己从此忧郁而死。其实,武丁年轻时就被父王小乙外放,因而深知民间疾苦,他流放孝己,一是想避开家庭矛盾,二是想锻炼孝己,但孝己没有领会父亲的一番苦心以致身亡。很多史学家据此以证武丁”失德“,我认为有失偏颇。

尹吉甫,姓兮,名甲,字伯吉父(甫),尹为官名(后人以官为姓,称尹吉甫),房陵人,周宣王时上卿,能文能武,在文学方面,他是《诗经》的主要采集者。在武功方面,周宣王北伐猃狁,尹吉甫奉命出征,取得了胜利,《诗·小雅·六月》云:“薄伐猃狁,至于太原。文武吉甫,万邦为宪。”伯奇,尹吉甫的儿子,受后母所谗,被父亲放逐于荒郊野外,因悲怨过甚而死,据说化为了伯劳鸟。刘向的《列女传》中说:“尹吉甫子伯奇至孝事后母。母取蜂去毒,系于衣上,伯奇前欲去之,母便大呼曰:'伯奇牵我。’吉甫见疑之。”《初学记》记载:“琴操,履霜操者,伯奇之所作也。伯奇,尹吉甫之子也。甫听其后妻之言,疑其孝子伯奇,遂逐之。伯奇编水荷而衣之,采苹花而食之。清朝履霜,而自伤无罪见放逐,乃援琴而鼓之。”

董仲舒,广川人,西汉思想家、政治家。汉武帝时,董仲舒提出“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被采用,为儒家学说取得正统地位贡献巨大。符起,董仲舒次子,事焉不详,《董氏后裔溯源》说他因董仲舒误为不孝而被赶出家门,投奔其父好友王善有,并一生伺候这个收养他的人。

这则故事,一波三折,饶有趣味。陈仲弓因党锢之祸受到髡刑,也就是剃掉头发的一种耻辱刑。有好事者想要以此挑起陈元方与颍川太守的矛盾,就问陈元方:太守是个什么样的人?陈元方以德著称,自然不会掉进陷阱而去背后说太守的坏话,所以回答说:太守是个高尚明智的人。好事者一个陷阱落空,又设一陷阱:那你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陈元方一生以父亲为榜样,自然也不会说父亲的坏话:我父亲是一个忠臣孝子。这下,好事者乐了,嘿嘿,你终于入我之瓮,马上引经据典:《易经》有云,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同心之言,其臭如兰。高尚明智的人与忠臣孝子应该是同心同德的,怎么会存在相互间罚与被罚之类的事呢?这个矛与盾的问题,一般来说很难化解。陈元方看到好事者穷追猛打,故意示弱,装着耍赖:先生,你的话太荒谬了,所以我不予理睬。好事者以为得逞,露出了獠牙:你只是把驼背当作恭敬,其实根本就回答不出!陈元方只好勉为其难地举出历史上的三个贤父和三个孝子的故事:从前殷高宗放逐孝子孝己,尹吉甫放逐孝子伯奇,董仲舒放逐孝子符起。这三个做父亲的,恰恰都是高尚明智的人;这三个做儿子的,恰恰都是忠臣孝子。好事者无言以对,只能讪讪而走。正所谓,辱人者,人恒辱之。

刘孝标在为《世说》作注时,偶尔要和著者刘义庆抬一抬杠。这一则故事就被刘孝标称为“东野之言”。“东野之言”,语出《孟子·万章上》“此非君子之言,齐东野人之语也”。意谓不足为凭的话。刘孝标认为,陈仲弓居乡里,州郡有不能了断的案子,一般要请教陈仲弓,而被判罚的人也都信服陈仲弓的裁决,说:“宁为刑戮所苦,不为陈君所非。”因此,这么德高望重的人怎么会被判处髡刑呢?应该属于刘义庆等人的道听途说。但是这一回,刘孝标错了,错在他太武断。陈仲弓七十岁的时候,确实因党锢之祸而被判罚过髡刑。刘孝标和本则故事中的好事者犯了同样(表象差不多,性质不一样)一个错误,那就是:好人不会处罚好人,好人也不会被好人处罚。

其实,好人也有偶尔会犯错误的时候,所谓“金无足赤,人无完人”。武丁放逐孝己,但并不能说武丁不是高尚明智之人。同理,尹吉甫、董仲舒亦然。也正因为这些高尚明智的人偶尔犯了识人偏差的错误,所以诸如孝己、伯奇、符起等孝子也就难免被错误地判罚。因此,像陈仲弓这样的忠臣孝子被处以髡刑也并不是不可能。

这则故事说明了一个言辞技巧:事实胜于雄辩。当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的时候,最好的办法就是举几个强有力的例子。陈元方就是以这样的方式搞掂了好事者的胡搅蛮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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