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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清国学大师俞樾的对联之道(1):曾来一夕听风声

 九歌珍藏阁 2017-07-29

对联

肇始于宋初,经过元明几代的发展,至清朝达到鼎盛时期。如杜甫之于唐诗,法度谨严、包罗万象,俞樾在对联的发展过程中也是一个承前启后、集大成者的地位。我心目中的清联三大家:曾国藩、薛时雨、俞樾,曾国藩以气象胜,薛时雨以文脉胜,俞樾则以法度胜。学联不可不读俞樾联,读俞樾联可从中体味对联布局、用典、格律、对仗等技法上的精妙之处。而俞樾晚年的对联,更是纯任自然、不拘一格,犹有胜于曾、薛二人之处。俞樾的对联基本都收录于《春在堂楹联录存》,时习之先生曾对每一联都做了精心的赏读,既有典故的注释,也有技法的分析、联文的品鉴,这里全部录出,便于各位欣赏俞樾联语。也有一些我自己的看法,长短不拘,也一并附于联语之后。



新安孙莲叔

观旭楼联

莲叔有小楼可观日出,署曰“观旭”。余甲辰岁曾宿其中,适大风竟夕,遂题此联。故人马燕香孝廉极赏之,故至今犹未忘也。

高吸红霞,最好五更看日出;

薄游黄海,曾来一夕听风声。


时习之

俞樾在《春在堂随笔》中对“新安孙莲叔”有记载:“休宁孙殿龄,字莲叔,家世富饶。生十五六而孤,拥资百万。”“余甲辰岁始至新安,莲叔一见如故,长于余一岁,有异姓昆弟之约。余未通籍前,馆新安汪氏者五年,距莲叔所居霞塘二十里而近,时相过从。每宴客,必招余往,张筵演剧,灯火通宵,亦少年游冶之一乐也。粤寇之乱,莲叔避居山中,猝遇寇至,死之。”这则记载对了解此联的背景提供了必要的资料。一是这个观旭楼是安徽休宁县霞塘的百万富翁孙殿龄家的(新安是徽州府在宋元时期的名字);二是此联创作的年份“甲辰”是道光二十四年(1844年)而不是光绪三十年(1904年),文中的“余未通籍前”,“少年游冶”以及孙死于“粤寇之乱”都是明显的证据。“故人马燕香”不知何许人。“孝廉”是举人的别称。上联写“观旭”;下联写当时实事,并以作者自己融入联中。对仗工处极工,随意处也极随意,很值得玩味。

白藏阁

此联不写观旭楼的地理环境,也不从主人入手,而单就登楼所见所感而题,可知对联并非一味作表面文章。上联以楼为中心,阐释“观旭”之意,下联则写作者之游历,一纵一横之间,气象开阔,落笔疏豪。



孙莲叔红叶读书楼联

此莲叔读书处也。楼凡三折,故其家人呼之曰“曲尺楼”。客至辄留宿其上。

仙到应迷,有帘幙几重、阑干几曲;

客来不速,看落叶满屋、奇书满床。


时习之

此联当作于俞樾“馆新安汪氏者五年”期间,即1844年至1848年之间。上联写实,状其“曲尺”;下联切楼名。下联后八字句中平仄不交替,值得注意。因为以俞樾之才,如果要做到平仄交替,当不为难(比如改为“奇书满榻,落叶满楼”),而没有做到,似乎提示了他认为这样写是没有问题的。“幙”同“幕”。

白藏阁

此联极见俞曲园文情意态,当然,这种情绪也通过文字加诸楼主人孙莲叔身上。上联通过读书楼的布置,写出主人之雅,如仙人阆苑一般。下联则仿佛魏晋中人,不拘小节,但得会心之趣。



新安汪村

关庙联

庙在汪村水口,并祀张雎阳,上有文昌阁。

威名满华夏,真义士、真忠臣,若论千载神交,合与雎阳同俎豆;

戎服读春秋,亦英雄、亦儒雅,试认九霄正气,常随奎璧焕光芒。


时习之

此联也当作于1844年至1848年之间。张雎阳指唐朝著名忠臣,死守雎阳的张巡。俎豆是古代的两种祭器,常用以代指祭祀。文昌即文昌帝君,传说是主管人间科举的。奎璧指二十八宿中的奎宿与壁宿,据说是主管文运的(按此处“璧”当作“壁”)。上下联分从武、文两个方面写关羽,上联照应张巡,下联照应文昌,所谓面面俱到,确切不移。

白藏阁

若说立意文辞,此联并没有什么出彩之处,毕竟是个应制体对联。此联胜在左右逢源的手段:此处关帝庙与雎阳祠、文昌阁在一处,所以作者上联从“忠义”入手,照顾张雎阳,下联则从关公“喜读春秋”的传说入手,借文昌阁之奎光以添颜色,可谓周旋游走又能浑然一体。



河南汝州

关庙联

吾乡人之商于汝者,以此庙为公所。丙辰年余行至此,乡人乞题。

庙貌遍尘寰,此间地接许昌,请看魏国山河徒留荒草;

轺车遵汝水,使者家居苕霅,愿与故乡父老同拜灵旗。

时习之

这里的丙辰年无须考证,因为俞樾一生只经历了一个丙辰年,就是咸丰六年(1856年)。此时的俞樾正在河南作学政。学政的全称是提督某某全省学政,其职能大致相当于省教育厅长,但是和布政司、按察使一样,都是方面大员,并不是总督、巡抚的下属。轺车指使者所乘的车,常用以代指使者。学政是朝廷直接派出的,也常被称为学使。苕霅指太湖流域的苕溪和霅溪,均流经俞樾家乡德清。上联紧扣庙的所在地汝州“地接许昌”的特点,形成关庙与“魏国山河徒留荒草”的强烈对比;下联因为此庙已经成了在汝州的德清商人的“公所”(会馆),所以基本上是会馆联与庙宇联的综合写法。

白藏阁

上联以魏国山河如今的衰飒来衬托关庙香火不断,这种写法古人作品中很常见,比如写虞姬庙的“今尚祀虞,东汉已无高后庙”,但这一笔并非突兀而来,“地接许昌”四字非常重要也非常巧妙。此处关庙后以成为会馆之用,所以下联就没有一味写关公,而是突出了故乡之情、宗族之谊。




苏州积功堂联

乃掩骼埋胔之公所也。司事者乞题。

积累譬为山,得寸则寸,得尺则尺;

功修无幸获,种豆得豆,种瓜得瓜。


时习之

此联当作于咸丰七年(1857年)俞樾被罢官,次年移居苏州之后。但俞樾在苏州居住多年,具体年份已难查考。此联语言平实,但语意精警,联首嵌字也相当自然。后两句用成语形成的自对颇值得注意,平仄失调或者可以用集句从宽来解释,竟连重字都没有避,是很少见的。

白藏阁

“种豆得豆,种瓜得瓜”实在是集句的大杀器,我的女神澄蓝就有一联:“恨不得那般境界,看山是山,看水是水;从来是此等因缘,种豆得豆,种瓜得瓜。”俞樾此联算不上集得高妙,还重了个“得”字,唯有雅正之处还可一观。



舅氏平泉

姚公挽联

公于诸甥中极赏余有天才之叹,以第四女女焉。又尝著《畴经》,衍九畴为八十一畴,命余成其书。至今不果。无以见公地下矣。

宅相托空谈,恕盛德如公,后起自应能继美;

馆甥承谬爱,愧畴经付我,至今犹未有成书。


时习之

这位平泉姚公是浙江临平人,既是俞樾的舅舅,也是他的岳父。俞樾在《春在堂随笔》中说:“余自四岁由德清南埭故居迁居临平,垂卅年,可谓久矣。”可以想见俞樾不仅与这位舅舅关系密切,而且与后来的妻子姚夫人也必然是青梅竹马。可惜未能查得其生卒年,因而也不能确定此联的创作时间,但是从题下注文内容看,注文应是俞樾晚年整理联稿时补写的。注文中第二个“女”字是以女儿嫁给某人为妻的意思。“九畴”指“洪范九畴”(见《尚书·洪范》)。联语是挽联的常规写法,没有特别出彩之处,但是几处局部对仗的工整还是很见功力的。唯“恕”字殊不能解,莫非是“思”字之误?

白藏阁

此联是挽联的常规写法,从作者和逝者的关系写起,赘述生平、寄托哀思。俞樾文字颇见骨力,沉雄蕴藉,转承得体。上联第二分句的“恕”字不可解,从字形看,可能是“思”或“想”之误。下联结句就事落笔,未免有些乏力。



苏州

漱碧山庄联

潘玉泉观察索题。不知其为谁氏之庄也。

丘壑在胸中,看垒石疏泉,有天然画意;

园林甲吴下,愿携琴载酒,作人外清游。


时习之

潘玉泉详下一联。观察是道台的别称。很有趣的一点是,俞樾“不知其为谁氏之庄也”,也就是说他没有到过这个漱碧山庄,而且这个漱碧山庄也没有什么知名度。看来此联是俞樾按照一般苏州园林的特点,加上对漱碧山庄这个名字的想象或者还有潘玉泉的一些简单的口头介绍而写的。因此他巧妙地避免进行细致的景物描写,上联称赞园林的设计者,下联称赞园林,表示自己希望去游玩。真正的写景只有“垒石疏泉”四个字。苏州园林普遍有假山,而既然名为漱碧山庄,有水是必然的,这样写完全可以保证不会说错话。但是这样写也有弊端,就是由于无题可切,几乎可以挂在很多苏州园林里了。

白藏阁

此联应是俞樾流传较广的作品之一。从序言来看,俞樾应是为到过此园,但文字清雅,气息流畅,颇有文人妙韵。此类联看起来好写,实则不然,因为没有过多依傍,全靠一口气来支撑。固然有不切之嫌,但对联毕竟不是园林说明书,我个人还是很赞成这种不脱不粘的写法,只要读者身临其境,对文字的意境感同身受,便是一副成功的作品。



潘玉泉观察五十寿联

观察乃相国文恭公之第四子。此联丁禹生中丞极赏之,然观察谦不敢当。悬未久,即撤去。

以名父子,生宰相家,有德业事功,文章气节;

当中兴年,祝无量寿,是英雄儒雅,富贵神仙。


时习之

潘玉泉观察即苏州著名的状元宰相潘世恩(他是乾隆五十八年状元,曾任体仁阁大学士、军机大臣,文恭是他死后的谥号)的第四子潘曾玮,字宝臣,号玉泉,生于1818年。因此此联应该作于1867年,其时太平天国已经被消灭,北方的捻军也已是强弩之末(第二年就被消灭了),正是“同治中兴”时期(所以下联用了“当中兴年”)。丁禹生中丞即当时正在苏州任江苏巡抚的丁日昌。中丞是巡抚的别称,巡抚一般兼兵部侍郎、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右副都御史相当于古代的御史中丞,所以常称巡抚为中丞。此联中规中矩,切其家世,也切当时形势,但是颇有吹捧过度之病(这也几乎是应酬联的通病)。潘曾玮的道台是捐来的,虽然也有些著作,也并不以文章驰名,这样的十六个字是绝对当不起的。怪不得要“悬未久,即撤去”了。

白藏阁

此联从文字本身讲,没有什么可挑剔的地方,虽作颂扬语,但富丽堂皇,美轮美奂。有趣的是小序中“悬未久,即撤去”,时习之先生考证潘曾玮的道台是花钱买的,如此此人也算知趣,和现在一些恬不知耻的领导官员不可同日而语。



许信臣抚部

七十寿联

抚部善谈名理,能以《周易》、《大学》、《中庸》说释典。余戊辰年主其家旬日,抚部每夕出谈,娓娓可听也。

前词苑、后封疆,频年养望湖山,绿野优游共推老福;

内儒书、外释典,每夕纵谈名理,青灯滋味还似儿时。


时习之

“许信臣”即咸丰年间曾担任过江苏巡抚的许乃钊(1799—1878),字信臣,号贞恒,浙江钱塘(今杭州)人。“抚部”是巡抚的别称(因巡抚一般兼兵部侍郎)。此联当作于1768年(这年正是戊辰年,可见题下注文也是后加的)。“释典”指佛家典籍。词苑指许曾在翰林院任职,封疆指许曾担任封疆大吏(巡抚)。联中“绿野”用裴度退休后筑绿野堂的典故,切人而有些逾分,看来一般应酬联的通病俞樾也难以免俗。

白藏阁

“绿野”是唐朝名宰相裴度晚年所居之处,俞樾用以衬托许信臣身份。此联没有什么特别值得夸赞之处,但作者娓娓道来,不疾不徐的气度还是颇见手段的。




吴母朱太夫人七十寿联

太夫人乃平斋观察之继母。其孙广庵刺史亦成进士,宦吴中矣。夫人以五月八日生。余与平斋交,因进此联为寿。

有子宦三吴,喜从前治谱流传,已见桐孙能济美;

后佛生一月,愿自此慈容矍铄,长将蒲酒祝延龄。


时习之

平斋观察指吴云(1811—1883),字少甫,号平斋。安徽歙县人(一作浙江归安人)。但是吴的官衔是苏州知府(联中“有子宦三吴”就是说的这个),这里称观察(道台),或者有误,或者吴另有虚衔。吴云六岁丧母。十岁丧父,则其继母嫁其父的时间应该在1816—1820年之间,推测此联当作于1870年前后。古代妇女往往没有自己的事业,因此给妇女贺寿的联往往只好从她们的父亲、丈夫、儿子身上着笔。上联就是从太夫人的儿子和孙子都在江苏做官来写的。下联则从生日是五月八日,恰好比佛诞日四月八日晚一个月上着笔,而“蒲酒”则是从生日接近端阳节联想到的,也算得是很具巧思的了。”桐孙”是对他人孙辈的美称,以对“蒲酒”极大地改善了工整程度,可见前人对对仗的讲究。

白藏阁

因为被寿之人或无甚可写,所以作者从其继子落笔,尾句又推及诸孙,可以照顾周全。下联“后佛生一月”,直接从生辰写起,这种手法俞樾联中很常见,却难得他信手拈来一般,毫不做作。尾句“蒲酒”“桐孙”之对可谓精妙。此联是寿联的寻常路数,但一字一句之间,俞樾对联技法的精妙之处都跃然纸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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