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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懿是如何走到高平陵的

 二根毛 2017-07-30

楔子·历史的马后炮

托《三国演义》的福,几乎所有中国人都知道司马懿“鹰视狼顾、久必篡窃”的事儿,仿佛这货一生下来就确定了“先篡窃一个国”的小目标,甚至他这辈子就是为“篡窃”而活的。但历史真是这样吗?

抱歉,我不知道,也没人知道。司马懿的真实想法和动机,早已随他的去世而烟消云散,我们所能做的,最多只是根据史料记载进行推测。但问题是,“史料记载”一定靠谱吗?比如,陈寿(《三国志》的作者)和房玄龄(《晋书》的作者之一)怎么知道司马懿说的哪句话是出自真心、哪句话又只是装装样子?再比如,我们怎么知道陈寿和房玄龄写的哪件事是确有其事、哪件事又只是道听途说或凭空想象?

我当然不是说,历史全是史书作者的瞎编乱造。但我必须说,就算它不是,也有可能给我们带来错觉:作为后人,我们看到的是249年的、已经成功了的司马懿,而当我们知道他的结局是“成功”,就难免下意识地以为他“注定会成功”。可是,司马懿本人会记得自己208年时的样子,会知道这一路走来有多少偶然、多少侥幸、多少被逼无奈、多少事与愿违。

在我们眼中,高平陵这段历史是确定的“结局”,但对当事人司马懿来说,它是不确定的“过程”。当然,大多数人只关心“结局”,可就算如此,在不同的时代、不同的人笔下,“结局”也会呈现不一样的面貌。所以,如果我写的这个司马懿,跟你心目中的那个司马懿,不像是同一个司马懿,也很正常——如果208年的司马懿,突然见到249年的自己,他也会觉得,这不是同一个人啊。

毕竟我们重读这段岁月,只需要花几个小时,而司马懿走完这段旅程,用了四十一年。

一 · 低逼格的出山

“三国”是个爆款“权力游戏”,在游戏里,司马懿是个RMB玩家。

而且,跟刘备这种自称原先是RMB玩家、只是被盗号的小号不一样,人家司马懿是货真价实的官N代、京兆尹司马防的二公子,别说没卖过草鞋,估计连穿都没穿过。

那他年轻的时候是什么样呢?据史书记载,司马懿“少有奇节,聪明多大略,博学洽闻,伏膺儒教”,稍微长大一点,就“常慨然有忧天下心”。总之,这是个既聪明又勤奋、还充满正能量的有志青年。不过说实在的,这种青年也就在书上看起来很好而已,要是你身边真有这么个朋友,每当你聊皇马下一个要签谁、或《王者荣耀》哪个英雄好用的时候,他总跟你侃“三圈理论在公共治理中的应用”,估计你见了他就想躲着走。

再说,历史上凡有点成就的皇朝重臣,年轻时大部分都是这一副样子,反正那时他们还不重要,也没人关注,到底是按事实写,还是加点“曲笔”美化一下,全看写书人的心情。于是,“这孩子从小就很了不起”几乎成了这类人物的写作模版,其应用范围之广,仅次于开国皇帝降生时的“红光遮日、异香满室”。

不过话说回来,史料虽然不一定完全靠谱,有些事却是可以大致确定的,比如司马懿年轻时应该过得比较悠闲——正因如此,他才有时间“博学洽闻”,如果让他每天搬16个小时的砖,那剩下的8小时他一定用来吃饭睡觉,还博什么学。

就这样,年轻的司马懿不慌不忙地读书升级,等第一次走上历史舞台,已经是公元201年了。那时他已经22岁,在当时算是大龄待业青年,但人家一点也不急,刚上舞台,又下来了——那一年,曹操向他发出邀请:“仲达,我们一起组队去刷副本吧!”

应该说,那一刻的曹操是相当诚恳的,但司马懿相当不诚恳地拒绝了他,理由是自己患有风痹病。不过曹操这种段位的玩家可不好忽悠,于是司马懿只好演技爆发,真的扮演了一回风痹病患者。

傲娇的曹操碰上同样傲娇的司马懿,只好放弃。

可是等到208年,风痹病也不好使了。这时,已经统一北中国、当上大汉丞相的曹操,变得更加傲娇,当他再次派人征召司马懿时,直接对使者说:这货要再不上道,就给老子绑了来!

司马懿听到这个消息,立刻拍案而起:“不用你绑!……我自己去还不行嘛。”然后,他屁颠屁颠地加入了曹操的阵营,担任丞相府的“文学掾”。

每次想到这个情节,我都忍不住替司马懿捂脸:跟诸葛亮的“三顾茅庐”比起来,他的出山显得逼格太low、太怂了。而且,诸葛亮跟随刘备不久就独当大任,谋略水平不亚于他的司马懿却只能从“文学掾”做起——请别问我这是干什么的,我也不知道。几乎没有任何史籍详细描述过这个官职,甚至它算不算“官职”都不好说。

可是没办法,谁让曹操财大气粗、不缺谋臣呢?要是你在人家缺人的时候雪中送炭,说不定还能找个好职位,现在等人家混好了再来锦上添花,有“文学掾”当就不错了。

然而司马懿也有委屈。从现存史料看,他一开始并不很看好曹操,甚至并不很看好东汉末年这一摊子烂事,他出来做官,有“被迫”的成分。当然这也说明:“乱世”对那些无力左右自己命运的百姓来说肯定是坏事,但对司马懿这种有可能主宰自己人生进程的智谋之士而言,则有可能是好事——天下越混乱、曹操越弱小,他就越有可能保持独立的人格和操守,越有权不给曹操面子;等天下渐渐统一,他却再也无处躲避,只能要么主动给曹操面子、要么被绑了去给曹操面子。

当然,从曹操对司马懿的两次邀请,以及跟他父亲司马防的交情来看,曹操对他还是相当看重的;从后来的历史进程看,这次出山的时机更是恰到好处。只不过那都是马后炮了。事实上,司马懿出山的208年,刚好也是赤壁之战爆发的年份,一连串决定“三分天下”的大事,让“司马懿出山”在当时看上去十分微不足道,甚至连司马懿本人也看不出它究竟意味着什么。因此,与其说能从这件事中看出中国历史的走向,倒不如说它反映了司马懿的性格:顺势而不逆势,追求但不强求,努努力能做到的,就去做,做不到,也不硬来。这当然让他看上去像个没有信仰和气节的随波逐流者,但好处是心理负担轻,活得不累。

司马懿一辈子都是这样。他不是不操心,但从不瞎操心,他不是没天赋,但从容和隐忍几乎掩盖了天赋的光芒。于是,他看上去更像是被历史推着走,而不是像曹操和诸葛亮那样推着历史走。比如刚投奔曹操那几年,他其实远没有后世想象的那样重要,既不是大官,也不掌大权,顶多就是帮着曹操出谋划策而已,曹操还不一定听他的。可是,人家照样不骄不躁,曹操听他的建议,他不沾沾自喜,不听,也不垂头丧气,更不抱怨“竖子不足与谋”。

总之,208年的司马懿是个存在感很弱、幸福感却并不弱的人。当时如果有人说,这个人将在四十一年后主宰大魏帝国的命运,几乎所有人都会以为说这话的是个疯子。

不过请注意,我说的是“几乎所有人”。也许,有一个人听到这话,会觉得它有那么一点儿道理。

二 · “大军师”

这个人是曹操。

前面说过,曹操嫌司马懿有“狼顾之相”,还叮嘱后世子孙不可重用此人,说得好像曹操能掐会算、早就料到司马懿将来要“行篡窃之事”一样。这是事实吗?

答案是有可能是,毕竟这在“信史”上有记载的。但如果它真的是,我们就搞不明白:曹操在认定司马懿必然颠覆曹魏江山的情况下,为什么不杀掉这个威胁呢?就算他相信自己生前能驾驭司马懿,也完全可以在自己死的时候拉上这货陪葬啊!

一个可能的解释是:曹操虽然觉得司马懿智商很高、城府很深,因而怀疑他是个威胁,但又无法准确判断他的忠诚度——毕竟在当时,司马懿还没有丝毫的“篡窃”资本,而人的野心,往往都是随着资本的积累才一点点膨胀的。这就好比写这篇文章的我,以及读这篇文章的大家,就算人人都有“狼顾之相”,却没人会认为我们是威胁一样。同理,再多疑的人,也不可能在那个时候就把那样不起眼的司马懿列为重点怀疑对象。

何况,司马懿或许很危险,但也确实很有用,尤其在曹操眼中,“有用”才是司马懿的最大特点,“危险”只能排在第二位。

司马懿第一次让曹操印象深刻,大概是在215年,那年曹操率军平定张鲁、占据了东川(汉中),把相邻的西川(益州)官员和百姓吓得不轻,用史书上的话说,叫“一日数十惊”。这时司马懿建议说:“刘备用阴招占据了西川,当地士族肯定不服;而且那里刚经历战乱,百姓人心惶惶,士兵也很疲劳,一听咱收了东川,都吓尿了。这是天赐良机啊!咱趁这时候搞他一下,准能搞他个半死。”

曹操一听这话,觉得很有道理,可是当时他的后方不稳,再打西川有些力不从心,就回答说:“人心苦不足,既得陇复望蜀耶?”

从此,中国历史上多了一句叫做“得陇望蜀”的成语(在东汉初年,另一个人说过类似的话,这里不细说了),用来形容“不知足”。讽刺的是,它的发明者一辈子都在“不知足”中度过,这是他仅有的一次“知足”。

“知足”的后果是严重的。218年,刘备亲统大军进攻汉中,曹操虽然也亲自提兵阻击,奈何对方风头正盛,最终只好放弃这块“鸡肋”。这时他才想起司马懿当年建议的后半段:“你现在不打西川,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等刘备站稳脚跟,他就该来打你了。”

据说曹操很后悔。不过从好的一方面讲,曹操虽然没得到西川,却发现了司马懿这个人才,从此之后,他对司马懿的建议更加看重了。

于是,司马懿在219年再次迎来机会。当时,刘备抓住孙权进攻合肥、曹操主力部队东移的时间窗口,派关羽从荆州出击襄阳、樊城,围住了曹仁,还放水淹七军,俘虏了前来救援的于禁,砍了拒不投降的庞德。这是曹魏集团在汉中损失夏侯渊之后,遭遇的又一次大挫折,而且比上次还要致命——襄樊地区离当时的首都许昌很近,一旦关羽攻克许都,虏获汉献帝,“奉天子以令不臣”的人就变成刘备了。所以曹操一时间也有点懵圈,左思右想,决定迁都以避锋芒。

司马懿又出来说话了。他提醒曹操:于禁被水淹,不能算战略上的失误,而且“水淹七军”只是一群无聊的人用来炒作的噱头而已,咱的实际损失并不大。你要是现在迁都,那就等于告诉全国你怕了关羽,你这一怕,将士们都会跟着怕,老百姓也会人心惶惶,反而更加麻烦。

曹操说这个道理我懂,可问题是现在没人敢跟关羽硬扛。你想,庞德抬着棺材去的,结果真的进了棺材,接下来谁还敢去?你还是我?

司马懿狡黠一笑:这事用不着咱亲自动手。你知道,因为荆州的事,刘备和孙权早有矛盾,都是面和心不合;现在,关羽又“威震华夏”、圈粉无数,孙权心里肯定不爽。咱让徐晃在前面顶一下,然后派人去跟孙权和谈,挑唆他袭击关羽后方,到时关羽肯定回救,咱不就没事了?

这一次,曹操听从了司马懿的建议,而事态发展也证明司马懿是对的:孙权真的被离间,派吕蒙“白衣渡江”,不仅让关羽朋友圈的最后一条状态定格在麦城,也让诸葛亮的《隆中对》永远再无实现的可能。

从表面上看,荆州这场游戏是孙权赢了、刘备输了,但根据惯例,游戏的最大赢家永远是它的设计者而非玩家。也就是说,司马懿虽然没有直接参与这次游戏,但他实际上扮演了NPC的角色,并通过“借力打力”,不费自家一兵一卒就解决了两个困难:首先,孙权要偷袭关羽,只好跟曹操讲和,于是合肥之围解了;其次,关羽被偷袭,只好撤兵,于是襄樊之围也解了。

计谋用到这个份上,即使在三国的世界里也算非常牛逼的了。但事实上,它的牛逼之处还远不止此。

众所周知,三国之中曹魏实力最强,所以孙刘两家只有联合才能生存。在“白衣渡江”之前,两家也确实是紧密合作、协同作战的,虽然过程中摩擦不断,但就算最剑拔弩张的时刻,也仍然能“一致对外”。于是,曹操始终面临着两线作战的危险,经常顾得东来顾不得西、按下葫芦起来瓢,每次跟孙刘中的一方打仗都提心吊胆,生怕另一方背后使绊子。

然而,随着孙刘两家的扩张,他们的潜在利益冲突也在加剧。司马懿敏锐地get到了这个冲突点,在背后煽风点火,打破了孙刘联盟。虽然猇亭之战后,两家基于现实需要再次联合起来,但离过婚再复婚的,总不大容易找回蜜月的感觉,因此曹魏面临两线作战的压力就小得多了。以曹魏的实力,只对付其中一方当然游刃有余,何况吴蜀为了争雄,也难免要向曹魏做一些让步,所以它的腾挪空间就更大。历史的天平就这样一点点向曹魏倾斜,直到时间足够它积攒起统一的力量。

从这个意义上说,“白衣渡江”才是三国战略均势的转折点,此前天下未知鹿死谁手,此后一切都已按部就班。当然,那时候三国甚至都还没有正式成立,而且客观地讲,三国中本来也只有曹魏具有统一的实力,至于孙刘两家矛盾爆发,更是迟早的事。然而,无论这一切多么水到渠成,总归需要某个人在某个临界点踢出那“临门一脚”,而司马懿就是那个人。

——如果说诸葛亮“功盖三分国”,那也可以说,司马懿决定了“三分归一统”。不过有趣的是,司马懿当时只是帮曹操出了一个主意,很可能他自己都不会想到,这个主意将给自己的子孙带来多少红利。

三 · 下一个诸葛亮?

在前两部分,我把司马懿写得很牛,彷佛他真的有“经天纬地之能、鬼神不测之机”。可这只是因为他是这篇文章的主角。如果换成诸葛亮或周瑜,我也能写成这样。

事实上,司马懿在曹操麾下并不算特别冒尖,他在这一时期取得的最大成果也不是获得了曹操的赏识,而是抱上了曹丕(魏文帝)的大腿。

现在我们已经不能确切地知道,司马懿究竟是什么时候抱上曹丕这条大腿的,但大致来说,当时曹丕应该还算不上“大腿”。也正因如此,司马懿成了曹丕身陷夺嫡之争时的“患难之交”,格外受信任,曹丕胜出后,他也一路青云直上。再到后来,就算曹操提醒曹丕这货回头的样子像狼,曹丕还是拿他当娘。

等时光走到220年,曹操去世,不久后曹丕废掉刘协(汉献帝),建立曹魏帝国,司马懿也成了开国元勋。五年时间里,他从尚书、御史中丞一路做到抚军大将军,还封了侯(不过只是低级的列侯),可谓位极人臣、炙手可热。更让他感动的是,曹丕对他信任有加,甚至对他说过“吾东,抚军当总西事;吾西,抚军当总东事”这样的话。

——“我往东,西边的事就全靠你了;我往西,东边的事就由你说了算”。这句话对司马懿来说当然是极高的信任,刘邦(汉高祖)对萧何、刘备对诸葛亮也不过如此,甚至不及如此。

更难得的是,曹丕一直把这份信任保持到生命的最后时刻。226年,年仅四十岁的曹丕去世,遗诏司马懿与曹真、曹休、陈群共辅大政,十八年前的“文学掾”,终成顾命大臣。

不过说实话,曹丕之所以对司马懿和陈群这两个“外姓人”托孤寄命,除了因为两人是他的铁杆外,也因为曹氏宗族实在是人才凋零、无人可用。

在曹操时代,可堪大用的文臣武将很多,曹操本人也公开宣称“唯才是举”,提拔了一大堆非亲非故的下属。可就算如此,掌握军政实权的还是曹仁、曹洪、夏侯惇、夏侯渊这些宗族力量——但也不能因此就说曹操“任人唯亲”,因为每个正常人的逻辑都是更信任自己熟悉的人,特别是在“大事”上,如果不了解这个人的能力和想法,肯定不敢轻易任用。

所以,如果我自家亲戚靠得住、有本事,我为什么不用?

从这个角度讲,“任人唯亲”也就是“任人唯知”:君主唯有知道下属是什么水平,才能把他放在合适的位置上,让他更好地发挥作用。君主的宗亲在这方面当然具有天然优势,但当宗亲烂泥扶不上墙的时候,与君主长期共事过的下属,由于彼此知根知底、忠诚可靠,也容易获得信任。

司马懿和陈群就是这样的下属。在曹丕主政的时代,曹氏、夏侯氏宗亲宿将大半已经离世,剩下的也都是曹丕的叔辈,他们既不愿让曹丕使唤,曹丕也不愿使唤他们,所以只好去使唤更听话的司马懿。

曹丕当然希望司马懿能一直听话下去,即位的曹睿(魏明帝)也这么希望。

曹睿即位没多久,就给司马懿晋爵,封他为舞阳侯(这回不是低级别的列侯了),而这个爵位曾经属于西汉的开国功臣、在鸿门宴上让项羽变迷弟的樊哙。或许,曹睿是希望司马懿能像樊哙那样忠贞不二,但更可能的是,他希望司马懿能像诸葛亮那样鞠躬尽瘁,支撑起大魏江山。

这一刻的司马懿是怎么想的呢?他是暗下决心,一定要像诸葛亮一样尽心辅佐幼主,还是暗暗积蓄力量,准备找机会欺负孤儿寡母?我前面说过,这事没人知道了。至于从他的所作所为来看,应该说他没有辜负曹丕的重托:在曹睿初登位的多事之秋里,他先是击退趁丧来犯的吴国诸葛恪,又果决地先斩后奏、仅用十六天就擒获叛乱降蜀的孟达,让曹睿坐稳了江山。这与《三国演义》中的诸葛亮“安居平五路”、“七擒孟获”何其相似。

这当然是历史赐给诸葛亮和司马懿的机会——国家多事之秋,正是英雄用武之地,虽然他们未必喜欢“天下大乱”,但如不是“天下大乱”,这两个才略相当、功绩相类的人何以崭露头角,又何以在祁山旁上演那一场场史诗级的对决?特别是司马懿,若非曹丕早逝、主少国疑,他焉能被寄望成为“魏国的诸葛亮”,魏国又怎么会需要“诸葛亮”?

事实上,司马懿一生中最大的两件政绩——西拒诸葛亮、东平公孙渊,都是在曹睿主政时取得的,而他之所以能做成这两件事,是因为当时没有其他人能做成这两件事,他是唯一的人选。

毕竟不是所有人都像他那样,拥有比“洞察利益格局”更高层次的谋略能力:洞察人性。

大家知道,《孙子兵法》是一部很牛的兵书,而它最经典的内容是“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八个字。可是,知道是一回事,会用是另一回事,到底要怎样做才算是“知己知彼”呢?

说起来当然简单:“知己”就是“自知之明”,了解自己几斤几两、状态如何;“知彼”就是“洞察人性”,知道对手是什么样的人、在想什么。可这事做起来很难。司马懿对抗诸葛亮,靠的就是“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平定公孙渊,靠的则是“知道他在想什么”。

先说对抗诸葛亮。由于《三国演义》的主基调是“尊刘抑曹”,所以罗贯中在“六出祁山”上着墨很多,仿佛每次诸葛亮都把曹真、郭淮、司马懿这帮人涮得够呛,最后只是时运不济才未能成功。但事实上,不光司马懿并没书里写得那么菜,就连“六出”这个数字都成问题。真实的历史或许是,诸葛亮就算不死,最后的胜利也将属于司马懿。

因为司马懿很了解他的对手。他知道诸葛亮为什么要不停地北伐,也知道诸葛亮的实力、性格和弱点。比如两军在五丈原对峙时,司马懿之所以要打持久战,就是看准了诸葛亮的软肋,打算拖死他。

诸葛亮当然不甘心被拖死,所以百般求战,甚至拿女人的衣服送给司马懿,嘲笑他像个伪娘。这事要搁在现代,一般人估计也得抄砖头上了,何况在那个视名誉如性命的年头?于是曹魏的将军们义愤填膺,纷纷表示要出去砍了丫的。

可司马懿愣是不急。又过了一段时间,诸葛亮也没脾气了,派使者求司马懿:“咱好歹打一仗呗,老这么耗着,大家没脸见人。”司马懿还是不接茬儿,反而问起诸葛亮的饮食起居,当听到诸葛老兄“每顿饭就吃三四升米,杖责二十以上的军务都要亲自过问”的时候,他对手下说:诸葛亮快死了。每天吃这么少,干这么多,再加上心里不痛快,能活得久吗?

说这话的时候,司马懿应该是带着一点轻蔑的——他不是不佩服诸葛亮,但他瞧不上这种“事无巨细”的工作态度。在他看来,师长有师长的职责,团长有团长的义务,至于每个士兵家里几口人、犯过什么事、晚饭想吃什么,应该由班长来管。如果一个军团统帅连“杖责二十”的破事都要过问,那不光他自己很累,下属也会变得很无能,因为他们什么都要请示,永远得不到历练。

“蜀中无大将、廖化作先锋”,这事到底该怪“蜀中”,还是怪你诸葛亮?

其实司马懿不是医生,他并不知道诸葛亮血压高不高、白细胞是多是少,“岂能久乎”的判断,当然有猜测的成分。但这也是一种“料敌机先”,因为他虽然看不见诸葛亮的血常规检测报告,却看透了这个人。

连诸葛亮都能看透,公孙渊自然不在话下。

234年,随着诸葛亮的离世,蜀汉北伐战争暂时告一段落,不过魏国君臣刚来得及喘口气,237年,辽东公孙渊那边又反了,自称燕王不说,还跟孙权眉来眼去。

曹睿赶忙把司马懿叫回来:公孙渊在东北那旮瘩搞事情,你看他能搞成吗?司马懿轻轻一笑:他要是知道我去打他,事先跑路,那是上策;要是凭借辽河天险跟我对抗,那是中策;要是死守老巢襄平,则是下策了。

曹睿又问:那你觉得他会选哪个策?

司马懿答:公孙渊嘛,肯定选下策,这伙计的本事,我清楚。

曹睿还不放心:既然这样,你多久能搞定他?

司马懿说:往那里赶路,要一百天,打仗,要一百天,打完了休息六十天,回来再用一百天,一年差不多够了。

这话放到现在,差不多等于是:我用五个小时坐高铁去开会,会开三个小时,开完住一晚,第二天再花五个小时赶回来。司马懿能说这样的话,相对他本人而言算是相当狂妄。

可是他真的在一年内搞定了公孙渊,彻底解决了困扰曹魏几十年的辽东问题。而且在出征前,他还捎带着解决了另一个问题:“陛下,您现在住的宫殿条件不好,那是我的责任;可是咱要打公孙渊,百姓们又是出钱又是出力,已经很疲劳了。您看能不能先把造宫殿的事停下,以后慢慢来?”曹睿答应了。

司马懿为什么要管这事儿呢?我也不知道。或许在他看来,这才是真正重要的事,公孙渊嘛,捎带着解决一下就可以了。

解决公孙渊后,魏国终于迎来了几天“海宇晏安”的日子,可是曹睿的日子却走到了尽头。239年初,曹睿去世,临终前对匆匆赶回的司马懿说了最后一句话:“死前能见到你,我死而无恨了。”

司马懿再次感受到沉甸甸的信任。责无旁贷的他接受了又一位大魏皇帝的托孤寄命,与大将军曹爽共同辅佐年仅八岁的少主曹芳主掌朝政。

新的时代开始了。皇帝对他的信任还会继续加码吗?

四 · 信任危机

随着曹睿托孤,司马懿终于站上了人生巅峰,然而“巅峰”也就意味着四面八方都是下坡路,至少在登上下一个巅峰之前是这样。

可是,他又不能呆在这座巅峰上原地不动,因为他是功臣。

按照一般人的思维,“功臣”的日子至少比“罪臣”好过,但历史告诉我们,不一定是这样。比如管仲是公子纠的部下,跟公子小白(齐桓公)有“一箭之仇”,小白登位后却不计前嫌,对管仲言听计从,开创“九合诸侯”的霸业;又比如魏征原来是跟着李建成混的,还曾劝李建成干掉李世民(唐太宗),可是李世民干掉李建成后,跟魏征共同上演了“以人为鉴”的千古佳话。这都是“罪臣”转化为“功臣”的例子。

相反的例子也有不少,比如韩信、李善长、于谦、年羹尧,都是从“功臣”秒变“罪臣”。原因呢?君主当然说是他们骄傲自满专横跋扈妄图谋反,但这也许是真的,也许不是。

事实上,“罪臣”和“功臣”下场的好坏,很多时候取决于他们能否获得君主的信任;而他们能否获得君主的信任,却又不完全取决于他们的功绩和意图。比如,虽然司马懿还是原来的配方、还是熟悉的味道,不同的君主却会给他不同程度的信任。

因为在这场游戏里,信任更多的是取决于游戏的内在逻辑。

举个例子,管仲和魏征这样的“罪臣”之所以获得重用,首要原因当然是他们有水平,但同时也是因为他们威胁小:首先,“罪臣”之所以被定义为“罪臣”,说明他们那一派已经落了下风,因而势单力孤,就算留着不杀,威胁也不大;其次,“罪臣死全家”在当时属于惯例,一旦有君主宽大为怀既往不咎,“罪臣”就在道义上歉了君主的情,再图谋不轨,没人会支持和同情他们;第三,自认必死无疑的“罪臣”得蒙君主赦免已经是意外之喜,如果再被重用,当然感激涕零,到处宣扬君主的仁德。所以,对那些已经没有威胁的“罪臣”宽大处理,是彰显君主襟怀的绝佳机会,就算“罪臣”真的贼心不死,也很难再兴风作浪。

总之一句话,“罪臣”有时反而更容易让君主放心。而与之相对的,就是那些总不让君主放心的“功臣”。

“功臣”当然都是对帝国有贡献的人,比如司马懿,可以说曹氏江山有一半是他守住的。那曹睿应该把江山分一半给他吗?显然不可能。所以,君主不能承认“奖赏功臣是理所当然,不奖赏是不对的”,因为“奖赏”是君主的权力,他用不用这种权力,都必须是对的。如果“只要立功,就应该奖赏”,那“奖赏”就成了制度的权力,而不是君主的权力了。因此,只要功臣稍微流露出“我觉得你奖赏我不够”的意思,君主就会很不爽。

更让君主不爽的是,如果承认“功臣”对自己有“拥戴”或“护驾”之功,就等于承认自己的皇位是靠“功臣”来支持的。那如果有一天,“功臣”不愿支持自己了,君主难道要把皇位让出来?

在普通百姓眼里,君主也许是“天纵奇才”、“天生龙种”,就算他愿让位,别人也干不好他的活。但在经常接触君主、知道君主底细的功臣看来,君主也不过就是个常人罢了。可是,按照传统逻辑,君主应该由天下最贤能的人来担当,他怎么能是常人呢?若他是常人,他凭什么执掌天下呢?于是,君主不能承认自己是常人。他们天然地乐意以“天子”身份接受臣民膜拜,却不愿面对那些既立过大功、也见过自己糗事的功臣,原因就在这里。

——功臣的存在会提醒君主,你没什么了不起的。就算他们什么都不说,君主也会认为他们心里这样想。

这是一种在逻辑上自然而然的不信任。虽然不信任的程度因人而异——比如朱元璋不信任李善长,非砍了他不可,而赵匡胤不信任石守信,只是夺了他的兵权——但“不信任”的本质是相同的:你有没有造反的心不重要,有造反的资本就够了。

几乎每个功臣在发展到一定程度后,都会遇到这样的信任危机。司马懿当然也不会例外。

五 · 猜疑的链条

其实大部分功臣也知道君主信不过自己。那他们会是什么反应呢?

这就涉及一个基本的心理博弈模型:假设你信不过我,而我知道这一点。那我接下来一定会想,你很有可能对我说假话,原因是你信不过我。这是顺理成章的。

可是,“认为你有可能对我说假话”本身,也就意味着我信不过你。这也是顺理成章的。

所以,“猜疑链”本身就是顺理成章的:一旦一个人发现另一个人信不过自己,他也就几乎不可能再信任这个人。这玩意建立很容易,打破很难,至少比打公孙渊难。

司马懿就陷在了这样一个“猜疑链”里。

一开始,司马懿或许不很在意:本来嘛,少主曹芳才八岁,连“猜疑”这俩字都不见得会写,他猜疑我什么?再说了,我一点也不专横跋扈啊,一个温和的糟老头子能对谁有威胁?

曹爽苦笑:您对我有威胁。

曹爽跟司马懿一样是RMB玩家,而且初始段位更高——他是魏国宗室、大司马曹真的儿子,年纪轻轻就入朝当官,虽然没什么大建树,但能被称赞为“谨慎持重”,也算不容易了。曹睿病重的时候,他被提拔为大将军、都督中外诸军事,并与司马懿同受托孤。

用马后炮的眼光来看,曹睿这个布局很烂:曹爽是宗族,跟曹芳的关系比司马懿更近,可是他年纪太轻、又没有足以服众的功劳,让他和司马懿共同辅政,到底谁听谁的?这不是逼着他俩互相攻杀、你死我活吗?

可是曹睿又有什么法子,难道他应该只让司马懿一个人辅政,把子孙后代的身家性命全都交到司马懿手里?还是多拉上几个跟曹爽差不多的人,陪司马懿一起玩?其实这事的真正麻烦之处在于,曹氏宗族里已经挑不出跟司马懿资历相近、功劳相当的人来制衡司马懿,但这不全是曹睿的问题。

司马懿也很无奈。谁让他太能打、又太能活呢?能打就有了威望,能活就有了资历,可是威望有了、资历有了,也就势必成为曹爽的眼中钉——既然司马懿比我年龄大、资格老、水平高、功劳多,他为什么要听我的?连我自己都不觉得他应该听我的。

可是我又得让他听我的,因为我不想听他的。

事实上,曹爽还是谦虚谨慎过一段时间的。共同辅政之初,他事事都尊重司马懿的意见,有什么需要拍板的,也都让司马懿来拍。可是渐渐的,他尝到了权力的滋味,那感觉好爽,让他禁不住想要更多。这时他的手下帮他出了个主意:升司马懿的官,可是明升暗降,拿走他的兵权。一旦这老头手里没了兵,他就不敢放屁了。

于是,司马懿被“尊为”太傅。

司马懿这一升官,当然立刻明白:朝廷不信任自己。或者说,曹爽不信任自己。

那他怎么办?大体说,他有三条道路可选:第一条,老老实实交出兵权,心甘情愿退居二线,哪凉快哪呆着去;第二条,继续与自己的老部下暗通款曲,培植自己的势力,并借此保持与曹爽的均势;第三条,在曹爽搞死自己之前搞死曹爽,自己大权独揽。

司马懿表面上选择了第一条路,但实际上选择了第三条。

先说他为什么不选第二条:这条路搁在古代欧洲,或许可以选,但搁在三国时期,不行。

长期以来,欧洲一直有“封建”(“封建”原意是“封土建国”)的传统,国王分封贵族(领主),贵族再分封小贵族(小领主、家臣),一直分封到基层的骑士。跟世界其他地方一样,他们非常强调“忠诚”,但跟其他地方不一样的是,这种“忠诚”是很独特的“层级制”:骑士忠于家臣、家臣忠于领主、领主忠于国王,“越级忠诚”不是没有,但很少,大部分人只对自己的上级承担有限义务。这种结构相当于在一个国家里设置了多个权力中心,而“多中心”往往意味着人们有不同的选择,可以不那么听话。

其实欧洲的国王和领主们也喜欢听话的下属,但问题是,他们始终不能建立起集中的权力体系,所以很多时候下属们不听话,他们也只好干瞪眼。久而久之,他们反而学会了适应这种不听话,于是在各个权力中心之间的缝隙里,“独立”、“平等”、“自由”的种子开始生长——领主学会了尊重骑士的不同意见,国王也学会了尊重领主独立自主的权利。当然,他们也经常为了争权夺利互相攻杀,但相对而言,他们更能容忍臣民的自行其是,遇到大事,也愿意商量着办。

三国时期就不一样了。春秋战国之后,中国已经很少再有真正意义上的“封建”,虽然公侯伯子男的爵位照封不误,但那只是个“食邑”,封爵的人对封国事务没有决策权。取代“封建”的是“大一统”——所谓“天无二日国无二主”,意思就是所有人都必须服从唯一的权威。

在这种文化土壤中成长起来的人,不论朝中权臣还是地方诸侯,都不太可能真诚地互相尊重、长期地相安无事,因为他们没有这种习惯,也不相信人类可以做到这一点。在他们看来,多中心的格局势必产生纠纷和争斗,而他们越这样想,多中心的格局就越不稳定。同时,由于争斗会带来时局动荡、战乱频仍,因此就连不参与游戏的老百姓也讨厌这种格局。时间久了,就连白痴玩家也开始明白,这游戏其实是一场零和博弈,结局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没有中间道路好走。这大概也是三国不停地互相攻打的原因之一:大家都认为天下应该是一个国家,而不是三个。

那司马懿可不可以走第一条路呢?这个倒真不好说。要知道,历史跟《王者荣耀》的相同之处在于,高段位的队友很重要,但历史跟《王者荣耀》的不同之处在于,高段位的对手也很重要——最起码他得跟上你的套路吧。要是你俩压根不在一个频道上,你跳马他出司令、你听五筒他放炸弹,这游戏就没法玩了。

所以,要让司马懿放弃权柄、全身而退,他至少得确定自己确实可以全身而退。要是生在现代社会,他当然不用担心这个,因为现在私人财产受法律保护,只要所得合法,就算退休了、没权了,别人也抢不走。可那个时代不一样。在那时,甭管你多有钱,也甭管你的钱是合法来的还是非法来的,只要掌权的人一句话,说抄你家就抄你家,说罚你款就罚你款,你半点脾气都没有。因此,司马懿不能确定自己交出兵权后可不可以安安稳稳地做富翁,他也可能要天天看曹爽的脸色、看曹爽部下的脸色、看曹爽部下的司机的表哥的脸色。

再说,如果只是司马懿一个人看看脸色、装装孙子,也还罢了,可他总不能让跟着他混的子弟亲朋、门生故吏都装孙子。要知道,他们或许可以装一时的孙子,但只要不是真孙子,就不会装一世的孙子。

因此,司马懿需要从曹爽那里得到某种保证:他可以得到一条生路,而且不必天天装孙子。这当然很难。更难的是,这种保证还不能是出于曹爽的仁慈,而必须出于他的理性——比如担心欺负司马懿会示人以鸟尽弓藏之意、会影响朝廷团结、会寒天下将士之心、会损害自己虚怀若谷的形象,等等。然而从曹爽的智商和情商水平来看,司马懿有理由相信他没这种理性。

那结论就很明确了:只有选第三条路,才是明智的。

六 · 摊牌

我不知道司马懿究竟是什么时候下定决心走第三条路的,曹爽也不知道。但这个决定的做出应该不会晚于241年,证据是那一年他又立下了抗击吴军的大功,成为万户侯,可是他并不高兴,反而叮嘱家人:“我何德何能居此高位?大家可千万别嚣张,那是取祸之道啊。”

这话看上去当然很正常,但如果不是感受到高处寒意,他是不会这样说的——我们当然可以把这理解为一种对“善终”的期许,但也可能,这是一种“篡窃”前的伪装。从司马师“阴蓄三千死士”来看,不能说没有后一种可能。

到了244年,司马懿和曹爽的矛盾进一步激化。那一年,曹爽看司马懿又立了军功,自己也坐不住了,准备去敲打一下蜀国,在朝野上下立立威风——地位不稳的时候,借收拾周边弱国来抬高声望、震慑朝臣,是那个时代的通行做法,曹芳反正也不懂,就答应了。

可是司马懿不答应:我立军功,那是孙权来打我,不是我主动去打他。现在你主动去打刘禅,这不没事找事吗?

平心而论,曹爽确实是没事找事,但司马懿这话在他听来,自然就成了:哦,你有军功,就不许我有,这分明是想压我一头啊。

所以曹爽不听司马懿的劝阻,毅然出兵攻打蜀国,结果被王平揍了个屁滚尿流。司马懿又忍不住了,说你赶紧撤吧,曹爽嘴上只好答应,心里却把这理解为“这老家伙在看我笑话”。

就这样,两人开始了围绕各种问题抬杠的历程,从244年一路抬到247年,曹爽越来越不爽,司马懿也越来越担心:再这么下去,这货怕要玩儿命,得,我还是装病吧。

247年5月,司马懿又开始装病。

四十多年前,为了蒙曹操,司马懿演过一回风痹病病人,票房虽然不高,但口碑不错。四十多年过去,这位老戏骨的演技竟然一点都没退步,再次上演了奥斯卡级的精彩演出,又把曹爽给蒙了。从那时起,曹爽认定司马懿被迫选了第一条路,对他不再防备,从而给他走第三条路留出了足够的空间。

“艺多不压身”,古人诚不我欺。

后面的事就是水到渠成了:249年正月,曹芳出京祭扫高平陵,曹爽随侍,司马懿趁机上奏太后,请罢黜曹爽兄弟,他的儿子司马师则率那“三千死士”控制了京师洛阳。由于朝臣多半都看曹爽不顺眼,几乎没人站出来反对这些举动。

稳定京畿后,司马懿亲自率军“出迎天子”,与曹爽的军队对峙。这时曹爽的“智囊”桓范(“智囊”是他的外号)趁乱出城,找到曹爽,建议他立刻带曹芳去许昌,然后以天子名义昭告天下,痛斥司马懿这老不死的意图谋反,号召各地将领勤王。

这时,司马懿再次展现出他对人性的精准把握:“桓范是很聪明,但曹爽是个贪图眼前小利的笨蛋。他压根就不信任桓范,怎么会听他的建议呢?”

果然,曹爽犹豫了一夜,终于不肯听从桓范的建议。相反,他还派人到司马懿那里试探:如果我交出兵权,司马公还能让我做个富翁吗?

听到这话,司马懿差点笑出声:小子,当年我交出兵权,你让我安心地做个富翁了吗?现在想起来做富翁了,你真以为这是在玩《大富翁》游戏呐?

当然,为了稳住曹爽,司马懿还是笑眯眯地拍胸脯保证:我跟大将军只是有点小误会而已,说开了就没事了。他愿做富翁,很好啊,我很支持!

一直不太相信司马懿的曹爽,这回倒是相信了司马懿。可是,等他真的交出兵权,司马懿很快“发现”了他谋反的证据,把他一家杀得干干净净。这是曹爽生命中的最后一课:第一条路,是不能选的。

在理论上,司马懿这件事干得确实挺狠、也挺不地道。可是正如《君主论》所说,“让人害怕”比“让人爱戴”更管用——“人们宁可得罪一个受爱戴的人,也不愿冒犯自己害怕的人。因为爱是由恩惠这个链条所维系的,而世人生性奸险,一遇到有利可图的机会就会扯断这根链条;恐惧的心理则是由始至终伴随着我们的对惩罚的畏惧所维系的。”

司马懿当然没读过《君主论》。但他自己被人爱戴了很多年,曹爽拿他当盘菜了吗?那还不如让人畏惧来得实惠。

当然,由于司马懿取得了高平陵事变的胜利,所以这个过程中的曹爽难免被描写得有些愚蠢,有些窝囊,还有些跋扈,这未必全是真的。只是,从“做富翁”的请求来看,他真的很天真。

在这场游戏里,“厚道”可以有,“天真”要不得。

何况他又不够天真。如果从辅政的第一天起,他就安心地做个富翁,或许他和司马懿都不必走到这一步。

七 · 回望高平陵

高平陵是曹睿的陵墓。十年前,墓主人郑重向司马懿托付后事,司马懿则誓言永远效忠墓主人的后代,那幅场景被认为是刘备托孤诸葛亮的重演,感动了很多人。可是十年后,司马懿在这里开启了属于自己的时代。

司马懿终究不是诸葛亮。可曹爽也不是费祎、蒋琬,不是吗?我不能断言,司马懿的所作所为都是对的,但如果有人认为,他就应该冒着被曹爽任意宰割的风险,来证明自己的忠诚,我只好说,那是因为说话的人没有被曹爽宰割过。

历史当然不容假设。所以我们不知道,如果司马懿死得早一些,他会不会真的成为曹魏帝国的诸葛亮,正如我们也不知道,如果诸葛亮死得晚一些,他会不会变成蜀汉帝国的司马懿一样。

但我想起了238年。那时,司马懿即将出征公孙渊,面对送行的亲友,他慷慨长吟:“天地开辟,日月重光;遭遇际会,毕力遐方。将扫群秽,还过故乡;肃清万里,总齐八荒。告成归老,待罪舞阳。”

这是他的真心话吗?又或只是说给曹睿听听?也许,连他自己都搞不清楚吧。

他确实变了。但这不是他的问题,因为他身边的人和事都已改变。时光的洪流终于把每个人都带向了未知的远方,既然沧海都能变成桑田,谁又该指望他仍是最初的模样?

高平陵事变后,曹芳想任命司马懿当丞相,但他拒绝了。曹芳又打算给他加“九锡”,他又拒绝了。司马懿在处置反对他的曹魏宗室方面决不手软,甚至堪称残暴,但他终究不愿效法曹操,去追求那些“僭越”的荣名。

可这是为什么呢?放眼当时天下,他已没有对手,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唯一合理的解释是,他担心后世的悠悠众口。

其实历史有时很没必要担心。比如我们常常以为,霍光是对的,刘贺是错的,所以霍光废掉了刘贺。然而这只是可能性之一。另一种可能性是,因为霍光废掉了刘贺,所以霍光是对的,刘贺是错的——若是后者,说明胜利者用不着担心千秋史册的评判。

可是,历史也有自己的标准。比如曹丕废掉刘协,就很少有人说曹丕是对的,刘协是错的。这当然是因为曹丕未能统一三国,让质疑他的声音有机会流传下来,但也是因为曹丕废掉刘协后自己做了皇帝,而霍光没有这样做。

司马懿不想背上曹丕那样的名声。当然,他最终没能避免背上这个名声,因为他的长子司马师废掉了曹芳,而他终身不肯接受的九锡和王爵,也被他的次子司马昭接受了。

公元260年,忍无可忍的魏国皇帝曹髦终于喊出了那句后世妇孺皆知的名言:“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此时距司马懿应曹操征召出山,已经过去了半个多世纪,滚滚长江东逝之水,终于淘尽了英雄。

“司马昭之心”到底是什么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如果连广场舞大妈都觉得司马昭 “终必篡窃”,司马昭也就没有别的路可走。

只是,当司马昭回首望去,他会不会看见父亲来时的路,会不会看见高平陵的那个清晨?他的心里又会不会闪过一丝惶惑:五十年前,我们真的是为了今日而出发的吗?

一千七百年后的我们,永远不会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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