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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意笛剑自风流——苏东坡和他的影子偶像

 金贝壳bf6un0sx 2017-08-02

文/文浩

众所周知,陶渊明、李白、韩愈有一个共同的铁杆粉丝,那就是苏轼。

东坡视陶诗为珍宝,甚至到了舍不得读的地步。苏轼《东坡题跋·书渊明羲农去我久诗》云:“每体中不佳,辄取读,不过一篇,唯恐读尽后,无以自遣耳”;

对韩愈的人品文品,他给予了“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济天下之溺;忠犯人主之怒,而勇夺三军之帅”(苏轼《潮州韩文公庙碑》)的极高评价,还将韩愈当作他超越时空的知己,为自己与韩愈同是魔羯座而沾沾自喜(苏轼:《东坡志林·命分》云:“乃知退之磨蝎为身宫,而仆乃以磨蝎为命,平生多得谤誉,殆是同病也”);

对李白他更是心向往之,曾托伪李白写了一首《李白谪仙诗》挂在墙上,众人被唬得一愣一愣的,老顽童却在一旁得意地偷笑。

不过,东坡虽然视这些大咖为偶像,但纵观东坡一生,其所承的衣钵却并不多。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东坡却“身如不系之舟”(苏轼《自题金山画像》),虽有不与浊世同流合污的傲骨,却无挂印归田园的决绝。李白“天子呼来不上船”(杜甫《饮中八仙歌》),东坡对皇帝是“感恩之泪,欲涨溟波”(苏轼《谢量移永州表》),有忠君报国的执着,而少放浪形骸的不羁。韩愈独尊儒术而斥佛道,东坡则兼容并包,将儒释道杂糅融合,少愤青之偏激,而多智者之圆通。

然而,有一个人,东坡虽未时时将其挂在口边、尊为偶像,但在他的诗词中,却经常浮现出这个人飘逸的身影,以典故的形式,来言明自己内心的志趣与坚守。更重要的是,东坡本身的为人行事风格,与此人也多有相同之处。

梅花三弄的风流

先看东坡的一首《昭君怨》:

谁作桓伊三弄,惊破绿窗幽梦?新月与愁烟,满江天。

欲去又还不去,明日落花飞絮。飞絮送行舟,水东流。

这是一首送别词。那年江南的早春二月,朋友柳子玉就要远行,与东坡依依惜别。笛声悠悠,拨乱离人心绪;江枫渔火,愁煞如钩新月。明日乘着一叶扁舟,就要浪迹天涯,纵有千般不舍,却无法阻止江水滚滚东流。既然不能送君千里,那就让缕缕飞絮代我伴君前行吧。

词以黯然离愁起,以难舍却释怀终,有感伤,更有随性;有深情,也有洒脱。这里面的笛曲,就是著名的“梅花三弄”,作曲者是桓伊,即词中的“桓伊三弄”。

桓伊是东晋名士,不仅因战功在朝中担任要职,而且还是当世乐者翘楚,尤工笛曲,被誉为“江左第一”。一天,桓伊乘车途径建康(今江苏南京)青溪,忽然被人拦住,称青溪中泊着的一艘小船中,一个叫王徽之的人听说他善于吹笛,想请他吹奏一曲。

王徽之的名字,桓伊素有耳闻,知道此君乃王羲之的第五子,才华横溢,怪诞乖张,是个有趣率直之人,但官职比较低微。而那时桓伊已经身居高位,王徽之这种行为显然很是唐突失礼。不过,桓伊并不介意,他默默下车,坐在河岸的胡床上,为船里的王徽之吹奏三调,笛声婉转,韵味深长。狂士王徽之听得痴了,待回神过来,才知道桓伊早已飘然离去。

一曲长笛三弄,将一个率性而为的狂生,和一个声名显赫的名士,长久定格在中国文化的册页中,成为豁达大度、随性随心、不拘俗规的风雅基因,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一代又一代书生文人。苏轼“上可以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儿”,才高八斗,却从不盛气凌人;身负盛名,也不忘乎所以,持权柄时平和淡然,遭贬谪时随遇而安,其温润诚挚性格的形成,恐怕也是有这个基因的功劳在内。

筝歌谏言

桓伊可以说是一个文武兼备的全才。风雅起来,他可以化作不食人间烟火的缪斯;而骑上战马,拿起长剑,他亦能变成一腔血勇的铁血男儿,驰骋疆场,指挥万马千军,挫劲敌、杀贼寇,筑起钢铁长城。

那时,北方符坚的前秦,刀锋所指,无不披靡。东晋将领袁瑾、朱辅叛降前秦,固守寿春(今安徽寿县)。桓伊作为淮南太守,参与到寿春攻坚战之中。前秦派大将王鉴、张蚝统领步兵、骑兵两万人救援,被桓伊联合南顿太守桓石虔迎头痛击,敌将大败溃退,寿春终被攻破,叛将也遭擒获,桓伊因此晋升为西中郎将、豫州刺史。后来,前秦皇帝符坚亲率百万大军南侵东晋,在谢安的指挥下,桓伊又与谢玄、谢琰等人一起,以少胜多、力挫强敌,取得了淝水之战的重大胜利,他也被封永修县侯、右军将军。

淝水之战后,谢安功高震主,而小人奸佞此时又瞅准时机,捕风捉影、挑拨离间,疯狂地诋毁诬陷,晋孝武帝对他的猜忌日益加重。谢安感到危机四伏,知道这样下去终究难免遭难,因此深感忧惧。

这时,桓伊出手了。

一次,孝武帝召桓伊饮宴,谢安等人在旁相陪。酒宴气氛热烈,孝武帝心情大好,知道桓伊吹笛“江左第一”,便请他吹奏一曲,桓伊领命。一曲过后,放下笛子,他对皇帝说,臣古筝的技艺虽然不及笛子,但也足以演奏并歌唱与之相配,请允许臣为陛下弹筝歌唱,并让自己的奴仆吹笛伴奏。孝武帝欣然应允。于是奴仆吹笛,桓伊弹筝而歌,唱的却是三国曹植所做的《怨歌行》:

“为君既不易,为臣良独难。忠信事不显,乃有见疑患。周旦佐文武,金滕功不刊,推心辅王政,二叔反流言。待罪居东国,泣涕常流连……”

说的是周公忠心耿耿辅佐文王武王以及周成王,却遭到管、蔡二叔的诋毁,被周成王猜疑打压,哀叹为忠臣之难,道尽怀忠心之苦。曲调哀婉凄清,歌声悲愤苍凉,一曲终了,酒席间的欢愉和谐顿时无影无踪,气氛一下子凝重起来。

这歌曲无疑是不合时宜的,不仅扫了大家的兴,更是让皇帝没了面子。但桓伊哪管这些,他就是要当众揭一揭这些昏君佞臣卑劣阴毒的假面具,就是要驱一驱朝中那肮脏虚伪的浊流。不合时宜就不合时宜吧,如果时时事事都合了那些人的时宜,忠臣良将更无出头之日,朗朗乾坤更无见日之时。也许,凭一人之力,无法改变什么、扭转什么,但更重要的是态度问题,站出来、说出来,我桓伊即可问心无愧。

众人都被桓伊的歌惊住了,一时鸦雀无声。而旁边的谢安已经泪流满面。他禁不住起身越座,走到桓伊身旁,用手理顺桓伊的长须,叹道:此时此举,可见阁下非同一般之人啊!而高高在上的孝武帝也因此有所触动,面露愧色。

苏轼的桓须

近七百年后,苏轼因乌台诗案,被贬谪到黄州,过起了一没权、二没钱、三没朋友的“三无生活”,甚至连基本的生活保障都难以为继。这一年腊月初二,阴雨过后,又有微雪飘落,处在人生低谷中的苏轼,顿感生命的阴冷寒彻骨髓。就在这凄风苦雪的时刻,黄州知州徐君猷竟携酒冒雪来访,畅饮纵谈,宛如老友。东坡又得知,徐君猷已向朝廷上书推荐自己,为他极力鼓与呼。于是,几杯酒下肚,他胸中暖意顿生,不由得感慨,这肮脏的浊世之上,原来自己并非茕茕孑立,总有一些人,不因威权而聚散,不以浮名而取舍,始终在默默支持着他这个惶惶终日的犯官。心中难免万分感慨,遂填《浣溪沙》三首,其中一首写道:

雪里餐毡例姓苏。使君载酒为回车。天寒酒色转头无。

荐士已闻飞鹗表,报恩应不用蛇珠。醉中还许揽桓须。

风雪朔朔,苏武餐毡能耐寒;美酒飘香,太守送炭来相探。天寒地冻,杯酒虽微心却暖;古道热肠,荐才之恩怎报还。醉眼蒙眬,似见桓伊古筝弹;酒酣耳热,犹闻怨诗保谢安。

自然而然,东坡将自己比做了遭受不白之冤的谢安,而将徐太守看作仗义执言的桓伊,感恩之心溢于言表。也许,正是因这种面对浊世从不绝望,置身黑暗永不放弃寻求光明的心态,才支撑着他一路从黄州走到惠州、儋州吧。

桓伊这种侠客般的拔刀相助,对苏轼的内心肯定是影响至深的,不然,他不会在他的诗词中反复运用这个典故:

《陪欧阳公燕西湖》:“不辞歌诗劝公饮,坐无桓伊能抚筝。”

《次韵答邦直子由》其二:“潇洒使君殊不俗,樽前容我揽须不。”

《游东西岩》:“慷慨桓野王,哀歌和清弹。挽须起流涕,始知使君贤。”

《次韵和刘贡甫登黄楼见寄并寄子由》:“不矜持汉节,犹许揽桓须。”

其实,谢安只是东坡在一个特定时刻的写照,更多时候,桓伊才是他的平常本态。桓伊那种轻个人得失、重社稷祸福、仗义执言的士大夫情怀,虽历七百年沧桑巨变,还是遗传到了他骨子之中。

新党当政时,他眼见新政诸多弊端使黎民遭罪,从来不去躲避那些得志小人的锋芒,上书痛陈新法利害,被新党当作旧党的一面旗帜,遭到疾风暴雨般打击;而当旧党得势,看到新法被不分良莠一刀切地废除,他又挺身而出,为新法中那些有利国家百姓的好措施鸣不平,被旧党当作叛徒打压。

在常人看来,苏轼既为新党所恶,又为旧党所不容,其政治表现简直愚蠢至极。但他从未生出过一丝一毫的悔恨之感。他知道,自己既不忠于新党,也不忠于旧党,他只忠于自己的内心,忠于自己的良知,忠于对江山社稷的责任、黎民百姓的悲悯。他曾经拍着自己的肚皮问家人,此中所装何物?有的说是文章,有的说是智慧,他皆不以为然,而听到爱妾朝云说“学士一肚皮不合时宜”时,他才捧腹大笑。不合时宜,是苏轼的政治操守,不也正是桓伊的人格金线吗?

兼济天下何须发达

在乱世或者险恶的仕途上,坚持直面向前,其实比貌似潇洒的遁世归隐需要更大的勇气。魏晋为何多“竹林七贤”之类的狂狷名士,究其原因,恐怕是不堪忍受黑暗与污浊,而又无力扭转糟糕的局面,只能悲观地选择遗世独立吧。独善其身固然值得尊重,然而,这个世界即使再令人绝望,终究需要有人站出来激浊扬清,不抛弃、不放弃,于绝望中寻找希望,否则,世界真就会永远沉沦腐朽下去,直至毁灭。

桓伊无疑就是这样的勇者。当时的东晋,外有五胡虎狼跃跃欲试,内有昏君佞臣当道,民变此起彼伏,可谓内忧外患,帝国大厦摇摇欲坠。桓伊面对这个破烂摊子,咬牙坚持做好自己该做的事。他治理豫州十年,施善政安抚百姓,很是为民称赞。后来到了江州,理顺荒政,救济灾民,又得到百姓的信赖。真是走到哪里,功夫就下到哪里,于这黑幕中擦出一抹难得的亮色。

东坡也一样。虽然政敌的倾轧、小人的攻击让他一度生出“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苏轼:《西江月》。的萧索情绪,甚至想“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苏轼:《前赤壁赋》。。但是,对自己的政治抱负和理想,他终究无法释怀。面对一次又一次的打击,他不逃避、不妥协、不自暴自弃,坚信“暴雨过云聊一块,未妨明月却当空”苏轼:《慈湖夹阻风五首》。。在主政一方的时候,修堤浚湖、救灾恤民、革新除弊、为民请命,杭州、密州、湖州、颍州,无不留下他勤政爱民的美谈。而在被放逐的日子里,他仍然不忘初心,更是以一种“不可救药”的乐天派精神,继续在困境中坚守着自己的本分和情怀:兴办学堂传道授业,建水磨坊,推广插秧工具秧马,舍药救民,甚至策划修建了惠州东西二桥和广州自来水工程,“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苏轼:《自题金山画像》。,真可谓穷也兼济天下。

诚然,东坡从未将桓伊当作偶像,但桓伊所具有的儒家士大夫那种耿介之风、浩然之气、济世之情,却如同润物无声的春雨,在不知不觉中滋养了他的精神家园。

也许,正因为有桓伊的笛剑共风流,才会有东坡的快哉。

摘自《回首萧瑟处:探寻宋词背后的历史尘烟》

《回首萧瑟处:探寻宋词背后的历史尘烟》着眼于从宋词的典故中钩沉历史的点滴,探究中国传统文人的心路历程,触摸史书冰冷册页背后的人文温度,感怀沧海桑田剧变时的一幕幕悲喜剧,追慕历代先贤的风骨与气度,从千年的文化传承中汲取生命的智慧。

作者简介

文浩,本名李文浩,网名:熊抱刺玫瑰,从1996年上学期间开始文学创作,曾在《少年文艺》(江苏,与韩寒同期发表、获奖)、《河北日报》、《小品文选刊》等报刊杂志发表散文、小说多篇,获奖若干。后混迹天涯论坛,成为大V牛人,代表作《文火熬江湖——透过金庸小说看世界》曾多次被论坛编辑头版推荐,亦曾上过头条。目前,致力于通俗说史。

目录

快意笛剑自风流——苏东坡和他的影子偶像 / 3

许身报国釜奔鱼——陷入民族与家国悖论的风云人物 / 12

沉香亭北唱落花——一代歌神眼中的大唐荣与衰 / 20

以泪为马渡红尘——一代“哭神”唐衢的另类传奇 / 31

悲夫长城空自毁——檀道济的悲剧之源 / 37

嶙嶙瘦马啸西风——东汉的这些死硬分子 / 51

半山闲云半山梅——挣扎在仕与隐之间的王安石式文人 / 65

自古高人最可嗟——困扰辛弃疾们的终极难题 / 82

捐尽浮名方自喜——有谁能视虚名为粪土呢 / 98

功成何以身难退——权力之船最是易上难下 / 111

缘何不羁爱放纵——《六逸图》中隐秘的文人心路 / 126

万事怎能不称好——从水镜先生到历史的周期率 / 150

可怜芳兰当门生——这些神人为何能辨天灾却躲不过人祸 / 159

绿窗谁是画眉郎——可怜画眉温柔手,“五日京兆”可杀人 / 173

冰肌玉骨桃花血——花蕊夫人难解的宿命 / 184

别有乾坤蕴履中——鞋子的历史与文化内涵 / 195

一斛明珠照楼空——用苏轼词的“金线”串起的几个珍珠般的歌姬侍妾/ 211

奈何韦郎误玉箫——痴情女子薄情郎的故事为何总是重演 / 228

以何报怨堪英雄——从肚量胸襟看生命的格局 / 2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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