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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弗羅黛特趕到現場，一切都是她已經看過的，刺穿的肉體，鮮紅的血，不再呼吸的胸膛，不再跳動的心。
即使是美，也留不住任何生命。 從浪花迴旋盪漾中誕生 阿弗羅黛特（Aphrodite）──這個古老的希臘名字，許多人已經不熟了。但是提起她的另一個羅馬時期拉丁語的名字──維納斯（Venus），相信很少人會不知道。 我在洛杉磯的蓋提（Getty）美術館看到一件不大的維納斯石雕，照例是裸體女子，藝術上並不起眼，但是美術館設置了網站，參觀的遊客只要輸入Venus五個字母，網頁上就出現全世界以這個名字命名的餐廳、旅館、三溫暖、護膚中心、花店、婚紗攝影、芳療工作室，甚至婚姻諮詢中心、服飾、珠寶、精品名牌──無所不包。 「維納斯」是最古老的希臘女神，但是，也顯然已經成為全世界性的新品牌，仍然活在現代。 「阿弗羅黛特」希臘字的原始意義是「從泡沫中升起」；這個名字保留了女神誕生的神話故事。 希臘神話和許多原始神話一樣，相信宇宙最初是「混沌」現象，希臘文叫──Chaos。「混沌」中，天空和大地不斷交合，天空為陽，大地為陰，交合之後產生許多子嗣。 天空之神「克魯諾」（Cronus）後來被自己的兒子厭惡，覺得祂總是在性交，便拿起鐮刀，一下割斷克魯諾的陽具，並且把噴著鮮血和精液的陽具拋擲進大海。 陽具拋擲入大海，在海浪中浮沉，鮮血和精液，成為水上的泡沫，聚散、迴旋、盪漾，彷彿是生命最強烈的記憶，久久無法消逝，終於從迴旋蕩漾的浪花泡沫中誕生了美麗的女神──阿弗羅黛特。 阿弗羅黛特的誕生長久以來成為西方世界最重要的文明符號之ㄧ。 有關美神誕生的畫面，一般人最熟悉的，應該是義大利文藝復興畫家玻提切利（Botticelli）畫的「維納斯誕生」。 這張畫存在翡冷翠的烏菲齊美術館，畫前面永遠擠滿一堆遊客。即使沒有看過原作，在大量複製品、廣告、卡片上大概也都常常見到這個圖像。 「維納斯誕生」應該是複製量最大的名作之ㄧ。 畫作是用蛋彩精細描繪在木板上，蛋彩調和的顏料有一種柔和的光，像珍珠般透明。美神站立在一枚扇形貝殼上，貝殼漂浮在粼粼波光的淡藍色海面，海面有一層一層浪花。美神，剛剛誕生，剛剛擁有具體的肉身，赤裸裸的肉體，有一點羞怯，有一點矜持，好像對自己的肉身還十分陌生，一手遮著前胸，一手遮著下體。長長的頭髮在微風中揚起，空中有一朵一朵淺粉的花靜靜墜落。美麗的女神側著臉龐，對自己的誕生，好像有一點訝異，也有一點喜悅。 在長達一千年的中古世紀，基督教視人類的肉體為罪惡，肉體要用水一次一次清洗，肉體只是為了贖罪而存在，肉體不可能追求享樂狂歡，因此酒神、牧神都被驅逐，視為邪惡；最後，連「美」也成為禁忌。 「美」是異端，因此，阿弗羅黛特的神殿被摧毀，雕像被打碎，埋入土中，或沉入大海，主流文化以道德之名，放逐了美。 阿弗羅黛特沉睡一千年，被文藝復興的詩人發現了，被畫家發現了，被雕刻家發現了，碎片被重新拼接，神話被重新傳唱，玻提切利用最溫柔的筆觸喚醒美神的誕生，阿弗羅黛特從米洛島附近海底撈起，手腳被打斷了，但是還是使眾人驚嘆，她站立在羅浮宮裡，為了呼喚「美」，重新來到人間。 在希臘旅行，到處可以看見美神殘破的殿宇，殘破的雕像。 在基督教成為主流的千年間，希臘是東正教的中心，到目前為止，希臘國民基督徒的比例還佔百分之九十八的絕大多數。在希臘旅行，好幾次看到當地導遊，介紹完酒神、牧神、美神的故事，即刻在額頭胸前劃十字，我才意識到：古代希臘神話對基督徒而言，還是異端，講完就要贖罪懺悔。 人們為甚麼害怕「美」？ 古代希臘為甚麼堅持創造了一位「美」的神衹？ 「美」不是是非，「美」沒有對錯 許多人都聽過「金蘋果」的故事，諸神歡宴，忘了邀請忌妒女神。她為了報復，安排計謀，請人送一枚金蘋果到宴會中，並且聲明是要送給「最美麗的女神」。 宴會中的女神因此都捲入金蘋果的爭奪。 金蘋果最後剩下三位角逐者，阿弗羅黛特是其中之ㄧ。她因此賄賂評審帕里斯王子，，把人世間最美的女人海倫許諾給帕里斯為妻，作為交換條件，終於贏得了金蘋果，成為「最美的女神」。 希臘人太了解人性，人性裡「美」只是與「醜」拉扯的相對力量。 海倫已經有丈夫了，跟了帕里斯到特洛伊，引發十年的慘烈戰爭，以中國儒家的觀點，是典型的「女禍」，海倫在中國，必然如妲己、褒姒，在歷史上遭口誅筆伐。但是希臘荷馬史詩裡的海倫，只是無辜的美麗女子，特洛伊人為她被屠城，但是荷馬詩句裡都是美的讚嘆，不是指責。 「美」不是邏輯，「美」不是是非，「美」沒有對錯，「美」只是一種巨大的力量，使人為之歌哭，使人為之涕泣喜悅，使人夢想顛倒，使人狂喜，也使人劇痛。 美麗的海倫引發十年的特洛伊戰爭，美，如此不祥，卻使人深深眷戀。 因為不祥，便失去眷戀，可以算是美嗎？ 周幽王為了博取褒姒一笑，燒起烽火臺熊熊大火，他讓原來傳報戰爭的烽火，在帝國的疆域，傳送起美的訊號。 儒家很難理解幽王的心事，他在毀滅的邊緣，看到女子的笑容，燦若春花，他知道美可以使人如此走向毀滅。 我總覺得幽王和褒姒頭上的天空，有希臘的阿弗羅黛特在飛翔，詭異地笑著。 美與醜的姻緣 阿弗羅黛特自己困擾在「美」與「醜」的啼笑皆非中。 「美」應該被善待嗎？ 因為「美」，我們會加倍疼惜嗎？ 阿弗羅黛特卻有一個極其嘲諷的婚姻，她的丈夫是既醜陋又殘暴粗魯，而且無趣的黑發斯特斯（Hephaestus）。 黑發斯特斯是火神，也是鍛冶之神，用通俗的話來說，也就是鐵匠，每天在熱火爐邊打鐵，鍛造武器，滿頭大汗，一臉煤灰，他好像完全沒有發現自己的妻子有多麼美。 美與醜，在古希臘神話裡，形成荒謬的對比。荒謬而且可笑，也透露著美神在憂愁孤獨裡迴旋蕩漾的心事吧。 希臘的諸神是不會聽天由命的，阿弗羅黛特也背叛完全無視她存在的火神，追求自己愛情的自由，與戰爭之神馬斯（Mars）戀愛起來。 西方畫家很喜歡描繪這一段神話主題，馬斯的希臘名字是阿雷斯（Ares），主管戰爭，但是和美神熱戀，荒疏職守，因此人間就沒有戰爭，獲得意外的和平。 畫家幽默地讓戰神躺在美神懷中，幸福地呼呼大睡，美神的小兒子是愛神（Eros），頑皮地趁戰神沉睡，偷偷搬走了祂巨大的武器。 畫家描繪這一段故事，強調「美」可以超越「戰爭」。 但是好景不長，太陽神阿波羅覺得美神偷情外遇不道德，便跑去告知火神黑發斯特斯，引發火神咆嘯震怒，趁美神與戰神繾卷陶醉於愛情中時，用最堅固的鐵製鎖鏈把兩人綑在床上，然後招來眾神圍觀，把美神與戰神當作姦夫淫婦來羞辱。 古希臘諸神的故事其實也很像今日世俗八卦，希臘神話讓我們知道：愛恨糾纏，連諸神也有無奈，回頭看人間芸芸眾生，也就更多一點悲憫。 美與死亡 阿弗羅黛特有許多愛情故事，其中最為人傳誦的，卻並不是與戰神交往的一段。 戰神是中年男子，成熟自主，與美神相戀，同樣在神的國度，有一種平等。 美神有一次戀愛上了人間的俊美少年阿朵尼斯（Adonis），阿朵尼斯是個有點傻氣的帥哥，很健康陽光的一個大男孩。 美神阿弗羅黛特在這一次的姊弟戀中顯得特別憂心忡忡。 阿弗羅黛特是不死的永恆美神，阿朵尼斯卻是人，有一具會衰老會死亡的肉體。 阿弗羅黛特當然知道這次愛情的結局，不是生離，就是死別。 愛情會有第三種結局嗎？ 阿朵尼斯卻天真爛漫，他是幸福的，他的頭腦裡，沒有結局，沒有衰老，沒有死亡。 阿弗羅黛特是美麗之神，她凝視著「美」，也凝視著「死亡」。 她看見一頭公牛衝來，她看見自己眷戀的美麗身體被牛角刺穿，她看見鮮血濺洴，她看見即將發生的一切。 她抓住阿朵尼斯的手，哀求他不要出去，阿朵尼斯當然不聽，她對這種「姊姊式的愛」有點不耐煩了。 西方的畫裡重複畫著美神最後對美少年的哀求挽留，但是，甚麼也留不住。 阿朵尼斯被公牛撞死，阿弗羅黛特趕到現場，一切都是她已經看過的，刺穿的肉體，鮮紅的血，不再呼吸的胸膛，不再跳動的心。 即使是美，也留不住任何生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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