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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丽的忧伤

 圆角望 2017-08-03

◎ 张 麒

诗歌进入宋代,由于受程朱理学影响,诗人咏作大抵思辨述理,涉及情场欢娱、粉脂佳人的作品甚少。即便像陆游的《沈园》、梅尧臣的《悼亡》这类存世很少的伤逝之作,也清缡而肃穆,难见风雅。晏殊的《无题》一首算是凤毛麟角。之所以很多宋诗选本都收录,怕是与这首诗的杰出艺术成就有关吧。《无题》如下:

油壁香车不再逢,峡云无迹任西东。

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

几日寂寥伤酒后,一番萧索禁烟中。

鱼书欲寄何由达,水远山长处处同。

“油壁香车”,点明了诗中女子具有一定的身份,她出门所乘车舆竟是车壁涂漆且散发着奇异香味的车,的确有些来头。“峡云无迹”,实指女子的行踪无定,也隐喻女子的个性特征和行事方式。巫山峡谷之云彩,时而隐迹,时而升腾,随心所欲,毫无规律可循,一如这位来无征兆,去无踪影的女子。同时,云蒸霞蔚,云卷云舒,暗写女子的轻佻活泼、仙姿绰约的风姿和艳丽。

就是这么一位绝色美女,诗人晏殊却和她有过一次浪漫的邂逅,他们见面在梨花盛开的春日,他们相逢在溶溶月晖的夜晚。

那该是一个月白风清得让人沉醉的良宵啊!

他俩是如何相遇相识的?基于怎样的机缘而一见倾心?“那一夜”,他们一起说了些什么,又做了些什么,诗中都未作任何交待。他们只见面一回,还是多次幽会,诗人也未点明。她是谁家的丽人,还是纯粹的艺妓,其来自何方,又飘零何地……诗人并无只字片语。唯有诗中流露出的万般惆怅、无比眷念的情绪,带给我们一阵阵美丽的忧伤。

墨客多韵事,古今皆然。历朝历代,总不缺怀有“为伊憔悴”、“泪洒长亭”的文人雅士;钟情怀春,依香偎玉的香艳文字,信手拣来,落落大满。什么“一见倾心难自弃”、“恨不相逢未嫁时”,什么“霜亭遗梦”、“别雁断肠”,诸如此类的温柔乡里的长吁短叹,真是数不胜数。但平心而论,这类取一己私情作题材的诗作,总是难落窠臼,或大赋直陈而失含蓄,或喧哗恣肆而失隽永,往往不忍卒读。倒是唐朝诗人李商隐的不少《无题》诗中的“风怀”之作,给人以无限的遐想回味空间,诗中一个个美丽绝伦、身世迥异的女子似乎呼之欲出,诗人与这些女子交往的隐情逸事缠绵悱恻,无止无休。

晏殊《无题》中的情色意境和李商隐一样,带给读者的是 “至纯”和“美妙”,毫无“色”、“俗”之弊。诗中的那位乘油壁香车的女儿家,诗人一笔未曾正面描写,而是曲笔影射,重在写诗人自己的心境和内衷感受,反倒为读者提供了偌大的想象空间。我们能够想像出该女子的魅力和性感,也能体会到那种“金风玉露一相逢”的惬意和浪漫,更对诗人抱憾、惋惜的绵绵伤痛感同身受。

晏殊这首《无题》诗的艺术魅力是巨大而持续不衰的。“月色溶溶”、“梨花柳絮”的意象成为不可超越的经典,以至三百多年后仍重复在《西厢记》里,成为崔莺莺、张生幽会的不二时空。说来好笑,本不费解的“峡云”一词,竟被当代一家权威选本释义为“一个名叫峡云的女子”,你能说是选注家们的愚陋或无知?其实我宁愿相信是选注家被油壁香车女深深打动而“移情”所致。

更有甚者,近来网上有人一直在考据晏殊《无题》诗中这位美色女子究竟是晏殊的哪一位相好,是诗人的第几位艳遇,其姓甚名谁曾一度引起激烈的争辩。我同样不能说考据者无事生非,其实这都归结于当下读者浓烈的的暗恋情结 —— 即陷入对那位油壁香车女的痴迷倾心。

蓦然相起台湾诗人郑愁予的那首有名的小诗《错误》:

我打江南走过

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如莲花的开落

东风不来,三月的柳絮不飞

你的心如小小寂寞的城

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

跫音不响,三月的春帷不揭

你的心是小小的窗扉紧掩

我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

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

和晏殊的《无题》一样,这位藏于江南古镇阁楼上的女子,诗人也没有一句正面的描写,但她的美丽,她“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却叫人浮想联翩,她和诗人的爱情往事和如此结局,一直以来惹得多少读者唏嘘。

此谓错误,盖因美丽而错,错而美丽。

美丽者,所给人的忧伤是亘古永恒的。

与美的错失,过去有现在有将来仍会有,真叫人无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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