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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绣周末 | 奶娘:有奶便是娘

 昵称37581541 2017-08-04



今天推出的文章都跟贾府里的奶妈有关,欢迎就此话题发表意见。




作者

水溶

在红楼梦时代,贵族家的娃,基本上都不是吃亲妈的奶水长大的。

豪门少奶奶们只管怀一下孕生一下子——只因这二件事无法让别人替代。其余养娃的事情,只要能让人代劳的,自然都交与奶娘去做。

比如喂奶哄睡、把屎把尿、哭了要抱、笑了要逗,盖被添衣,操心冷暖,留意磕碰……大大小小,桩桩件件。

带娃的酸爽,只有带过的才知道。就一如红楼这本书的个中滋味,只有读过的才知道。

黛玉从扬州到京城,只带了两个人:一个是小丫鬟雪雁,一个便是自幼的奶娘王嬷嬷。来到贾府第一次和迎探惜三姊妹相见的时候,三个小姑娘身边也都跟着奶娘。直到后来她们都搬进大观园,有了各自独立的居所,奶娘还是跟着住了进去。史大姑娘到贾府来走亲戚,也是带着奶娘周奶妈的。

由此可见奶娘的重要性:随身携带,居家旅行必备。想黛玉坐着船,千里迢迢的旅途,一个十岁的小丫鬟儿能做什么?自然路上的一应生活起居,全靠奶娘操心照料。

彼时的黛玉宝玉都还小。天上掉下这个林妹妹,这妹妹便睡在碧纱橱里,有王奶娘陪侍着;宝玉便睡在碧纱厨外的大床上,有李奶娘陪侍着。


宝玉后来常说的“一桌上吃饭,一床上睡觉”,就是这段时光了。小宝玉小黛玉总在一起玩儿,形影不离。或是白天玩困了,就睡在了一张床上;又或是该歇中觉了该晚上睡觉了,另一个还不肯回自己床上去(那多半是宝玉)。宝玉黛玉睡在一处时,应该是头偎着头,睫毛安静的覆着,两张极俊美的小脸红扑扑滴,这画面实在美到哭。只是边上多了两个奶娘。李嬷嬷王嬷嬷守在边上,或掖掖被角,或打打扇子,难得小主子安生了她们也可以安生一会儿。此时的她们会不会压低了声音聊个闲天儿——日久天长指不定也成了好朋友呢。

贾府的下人,工作的重要性决定了人的重要性。同是服侍主子,奶娘和丫鬟不同。丫鬟只管听命令,使唤她做什么便做什么。奶娘一半是女仆,一半就是个娘,她们还负有看管约束小主子的责任:哪些该做,哪些不该做,哪些合规矩,哪些错了规矩……不能由着性子来。娃们在奶娘的引导要求下,没几岁就长成了大家子孩子该有的样子。有一次邢夫人看到贾琮不像样子了,张口便先骂“你那奶妈子都死绝了”。

在梨香院李嬷嬷就管着宝玉,不准他多吃酒。宝玉也只有央告,看来早就习惯了这种管束,这一直以来分明是种常态。宝玉说好妈妈我只吃一盅儿——这真的很像母子之间,像今天的孩子玩游戏时央告老妈“我只打一局”。虽然奶娘管着小主子是天经地义,但李嬷嬷还是不敢硬说不准,到后来只好抬了尊贾政像出来:“仔细老爷问你的书!”他李嬷嬷在宝玉身上哪怕做全了一个娘该做的事,但奶娘究竟不是娘。宝玉吮着奶头的时候,李嬷嬷抱他在怀里,紧贴着肉。其实主与仆的距离,是天到地的距离。

听到贾政宝玉便蔫了。但是宝玉还有队友——黛玉出来帮他了。我猜宝黛这两个难缠孩子,这样合伙同奶妈作对也非止一次了。这里有个细节,李嬷嬷称呼黛玉为“林姐儿”,这不是每个下人都可以这样叫黛玉的,比如周瑞家的送宫花时就说“给姑娘戴”“这两枝是姑娘的了”——一口一个姑娘。这有点儿长辈对晚辈的昵称的意思,大概做了奶娘的便可以这么称呼了。要么就是因为李嬷嬷是宝玉的奶娘,照顾宝玉的同时也是看着黛玉长大的。

奶娘不是娘,但哥儿姐儿们到底吃过她们的奶。若说血缘亲情是血浓于水,那么这份主仆情便也算做“奶浓于水”了。宝玉过生日,要去给四个奶娘磕头,李嬷嬷的儿子李贵,如今是跟宝玉上学出门的差事,将来宝玉长大了,倘或为官作宦,又或承继家业,那李贵必然是个管事的人了,能做到管家头儿也未可知。贾琏的奶母赵嬷嬷到凤姐跟前说了一声,她的两个儿子便被派了跟去苏州采买的肥差。赵嬷嬷还理直气壮的说贾琏“幸亏我从小儿奶了你这么大”,态度一如当妈的数落儿子。

从小玩笑着就有杀伐决断的凤姐儿,一向待下人以严苛狠厉闻名,但她对奶娘们的态度却完全不同。她听到李嬷嬷在吵闹排喧宝玉的人,便赶着来哄着李嬷嬷“你说谁不好,我替你打她”,又一阵风似的拉了李嬷嬷“烧的滚热的野鸡,快跟了我去吃酒”。

对别人的奶妈尚且如此,凤姐对贾琏的奶妈赵嬷嬷的态度更是可圈可点:

“妈妈,你尝一尝你儿子带来的惠泉酒”

“你从小儿奶的儿子,还有什么不知道他那脾气的”

一口一个“你儿子”,又把自己和赵嬷嬷一起称作“咱们娘儿们”,又嗔怪贾琏给赵嬷嬷端的菜会硌了妈妈的牙,又催着平儿去拿那一盆炖得很烂的火腿炖肘子:“你怎么不拿了去赶着叫她们热来?”——这哪里是平时的管家奶奶胭脂虎,实在就是一个贤惠孝顺的儿媳。所以说,凤姐能得长辈的心,由此可见一斑。在一个奶娘面前能做到这样,何况老太太、太太跟前?

奶娘照顾陪伴小主子,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贯穿了一个孩子一天一天长大的所有时光,从他们呱呱坠地到青春少年。这么久的共同生活,朝朝暮暮的相处中奶娘们会渐渐入戏,渐渐不把自己当外人,面对自己亲手带大的小孩,她们会在不知不觉的某些时刻,恍惚的以为自己就是个娘。慧紫鹃情辞试忙玉,所以李嬷嬷看到人事不省的宝玉时,大哭一声“我白操了半世的心了”,别说是奶大的小孩,便是养惯了的小猫小狗,不爱也难。

但是有功劳的人是容易居功自傲的,不管这个人是多大的大人物,或是多小的小人物。又会因为他的不凡贡献生出些私心来。迎春的王奶娘的儿媳,便毫不避讳的表示“你满家子算一算,谁的妈妈奶子不仗着哥儿多得些益”。

所以迎春的王奶妈,敢于做头家聚赌,输了钱便会拿走迎春的累丝金凤翻本,而李嬷嬷不客气的今儿吃了豆腐皮包子,明儿喝了枫露茶,后儿又尝了糖蒸酥酪。


连乡下的刘姥姥都懂得“礼出大家”,既然作为读书仕宦的上等人,自然应该做出礼仪规范的姿态。奶娘们得到的宽容与优待,便显出主家的仁义和礼教来。

但总会有人出来提醒奶娘们不要越了界,忘了身份。在哥儿姐儿们那里,她们做着半个娘,在老太太太太们眼里,她们还是整个儿的奴才。老太太一眼看不到,便会问“李奶子怎么不见”,就像如今的部门负责人,一眼就能注意到哪个员工没来上班。迎春以为她奶妈“她是妈妈,只有她说我的,没有我说她的”,但邢夫人完全不这样看,“胡说!”——“你不好了,她原该说你,如今她犯了法,你就该拿出小姐的款儿来”。

宝玉的李嬷嬷终于告老解事出去了。到底是因为年老退休,还是因为太把自己当了个娘,谁也说不清。李奶娘再次拄着拐棍回到曾经的领地,发现一切都已时过境迁。她依然埋怨丫鬟们磕了一地瓜子皮,依然操心宝玉一日吃多少饭,其实只是想找回一些存在感。看到那些她“一手调理出来的毛丫头”,如今已取代了她的重要性,骂袭人的李嬷嬷,是不是很像现代社会,和儿媳妇吃醋抢儿子的婆婆。骂出那一句“妆狐媚子哄宝玉,哄得宝玉不理我”,李嬷嬷的失落到了顶点,她那会子心里头,只怕比袭人还更觉着委屈。

“我的血变的奶,吃了长了这么大!”

李嬷嬷总有这个念头,于是怨恨起来,觉得自己被辜负了。她奉献了奶水,那是多么重要啊。她说这话的时候忽略了这其中的雇佣关系,忘记了这件事只是一份拿着薪水的工作。说的无情一些,也不过像我们到超市,买奶粉一个道理。但是奶水之外呢?当宝玉是个宝宝的时候,那时他牙牙学语还不晓得“女儿是水做的骨肉”,想必也对他的奶娘依恋的吧。

孩子小的时候,总是特别依恋父母,或照顾他的人。他们总是要妈妈,一时也不能离开。但是他们会逐渐长大,然后会逐渐疏远。所以那些抱怨孩子磨人的小父母啊,可知道甜蜜的磨人也就这几年的时光。有一天那双你喜欢握着的小脚丫儿会穿上大大的运动鞋,脚步声越走越远,一直走出你的视野。

“如今我又吃不着奶了,白养着这个祖宗做什么!”——我每读到此处总会忍俊不禁。这话听来像忘恩负义的,但字里行间却只让人感到宝玉的可爱和率真。只有这样一个半大孩子,渴望成长抗拒管束的少年,才能说出这句话。等他到了贾琏的年龄,贾政的阅历,便再也说不出来。


这句话放在红楼梦的书页里,是直率的孩子话,也带着富贵家少爷的纨绔气。但是不能拿出来。

我偶尔会想,如果拿到红楼梦之外,这话便令人心惊。如果把这句话像皮球一样随手滚进历史,也能听到轰隆隆的回响:

“我如今又吃不着奶了,白养着这个祖宗做什么”……

这句由孩子说出的可笑的话,其实透着最原生态的人性。如果用来度量历史,比如,东汉末年那著名的三兄弟,若他们能功成业就修成了正果,姓刘的大哥到最后会不会杯酒释兵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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