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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里的虐童事件

 城北十五里666 2020-03-02


作者

刘洋风

 高鄂续写的《红楼梦》第101回中有一起虐童事件:那凤姐刚有要睡之意,只听那边大姐儿哭了,凤姐又将眼睁开。平儿连向那边叫道:“李妈,你到底是怎么着?姐儿哭了,你到底拍着他些。你也忒爱睡了。”那边李妈从梦中惊醒,听得平儿如此说,心中没好气,狠命的拍了几下,口里嘟嘟囔囔的骂道:“真真的小短命鬼儿,放着尸不挺,三更半夜嚎你娘的丧!”一面说,一面咬牙,便向那孩子身上拧了一把。那孩子“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贾府的奶妈在凤姐和平儿的眼皮下公然虐童,这个情节一向饱受质疑。一方面是因为巧姐的年龄不合。92回中这位李奶妈带着巧姐儿到贾母处请安,虽未具体说巧姐儿的年龄,但巧姐儿当时已经读书认字、学做女工,言谈间条理清晰,不是被拧了只会哇哇大哭的幼儿。另一方面,凤姐儿是巧姐的生母,是贾府的管家奶奶,巧姐儿的屋子与凤姐的房间哭声相闻,李奶妈为什么有这样的胆量拧巧姐呢?巧姐的屋子里当时只有李奶妈一个人吗?这就需要谈一谈贾府的奶妈制度了。

在贾府的管理制度中,奶妈们对于自己哺育的少主子既有长者之尊,又有奴婢之实。有长者之尊,是因为她们除了照顾主子的起居,还担当了监督管理职责。

第8回宝玉去薛姨妈处看宝钗,薛姨妈准备了几样细茶果招待宝玉,又因为宝玉要求拿出了上等的酒招待宝玉,李奶妈赶紧制止,不过在宝玉的求情和薛姨妈的保证下,宝玉还是喝上了酒。三杯过去后,李奶妈再次制止,并拿出老爷贾政的恐吓宝玉。面对这等管教,宝玉虽是少爷,也只能好言央告。

第26回宝玉进潇湘馆,黛玉假装睡着了,奶妈和两个婆子急忙进来劝阻,并在黛玉醒后让紫鹃进屋伺候,言行之间都是提醒主子们注意男女大防,避免宝黛独居一室。

迎春的奶妈好赌,大观园清查时竟然是庄头之一,邢夫人责怪迎春不曾管教奶妈,迎春辩解说:“我说他两次,他不听也无法。况且他是妈妈,只有他说我的,没有我说他的。”邢夫人则回答说“你不好了他原该说。”(73回)可见贾府的奶妈在少主子面前是有一定的长者之尊,是担负着教导劝说主子的责任的。

这种长者的体面在奶妈告老后也不会完全消失,16回里贾琏的奶妈找贾琏夫妻为儿子谋个差使,贾琏夫妻对其都很尊重,尤其是熙凤,又是让平儿送上适合老年人吃的稀烂的火腿炖肘子,又是招呼赵奶妈喝新带回来的惠泉酒。彼时贾琏夫妻感情甚好,熙凤对奶大贾琏的赵奶妈也就格外亲密。

62回写宝玉生日那天,除了祭拜天地,到祠堂祭祖先,给当时外出的贾母等长辈遥遥磕头,到年长的兄嫂,如李纨等处一一让过,随后“出二门,至李、赵、张、王四个奶妈家让了一回”方进园内。

高鹗所续的92回中巧姐的奶妈李妈负责了巧姐儿的教育、生活起居事宜。她教导巧姐向宝玉问安,并且巧姐识字读《女孝经》也是由她负责,可以算巧姐的启蒙老师了。巧姐女红则是由另一奶妈刘妈妈负责教养。而曹公笔下的奶妈则并无启蒙职责。

黛玉进贾府时,贾母吩咐“请姑娘们来。今日远客才来,可以不必上学去了。”随后三个奶嬷嬷并五六个丫鬟,簇拥着三个姊妹来了,可见姑娘们自有女学,正如林府专门为黛玉聘请贾雨村这样的两榜进士做黛玉的启蒙老师,贾府大概也是专门聘请夫子给姑娘们授课。奶妈虽然也要伺候姑娘们到学堂里去,但并不负责主子们的认字启蒙。不过到巧姐这一代,贾府日益没落,兼下一代中只有巧姐这一女孩儿,巧姐的母族王家也不重视女孩子的识字教育,让奶妈兼职启蒙也并非不可能。 

不过不管怎样的长者之尊,也掩盖不了奶妈身为奴仆的事实。奴仆的生死荣辱都在主子一念之间。《红楼梦》中大多奶妈对伺候的哥儿姐儿是尽心的。因而贾琏的奶妈能为儿子谋到差使;宝玉的李奶妈在宝玉因紫鹃试探发了臆症后,捶床倒枕说:“这可不中用了!我白操了一世心了!”李奶妈的悲痛既是发自内心的情感,也是利益原因。

《红楼梦》73回中查到迎春奶妈是大观园中赌局大头家时,众姐妹为之求情,贾母反驳道:“你们不知。大约这些奶子们,一个个仗着奶过哥儿姐儿,原比别人有些体面,他们就生事,比别人更可恶,专管调唆主子护短偏向。我都是经过的。况且要拿一个作法,恰好果然就遇见了一个。你们别管,我自有道理。” 贾母这番话表明她对奶妈这一群体的不满并不是怀疑其对小主子不尽心,而在于其利用自身和主子间的特殊情谊来挑唆主子生事。

但事实上,贾府对奶妈的监管存在着漏洞,对奶妈的管理漏洞主要有几点:首先上层监管有空可钻。能做贴身照顾的奶妈,一般来说都已经接受了重重考察,上任后也会受到小主子们的长辈们暗中考察的。

以宝玉为例,他有四个奶妈,而曹公笔墨描写最多的是李奶妈,是因为李奶妈通过了贾母王夫人的一系列考验,总管宝玉身边的大小事务。时日越久,李奶妈的傲慢自负大也就日益明显。因而当李奶妈行为有失分寸,被贾母察觉时,李奶妈的告老也就不可避免了。王夫人发觉贾兰身边的奶妈有点妖娆,也赶紧让李纨将奶妈打发了(78回)。

不过这种管控也会存在明显的漏洞,受宠的哥儿姐儿比如宝玉、黛玉等身边的奶妈行为固然会得到密切关注,但不受宠的姐儿比如迎春身边的奶妈则难免会被忽视。而且上层的监控有时存在着情绪化,如王夫人撵走贾兰的奶妈,就带有明显的个人好恶,未必是因为奶妈不称职。

其次,小主子对奶妈的监管力度不足。哥儿姐儿年幼时受奶妈教育,没有管事权,但是随着年龄增长,对奶妈进行管理也是理所当然。

正如邢夫人对迎春的指责:“如今他犯了法,你就该拿出小姐的身分来。他敢不从,你就回我去才是。”迎春人称二木头,明知奶妈行为不妥,却也无可奈何。综观贾府里的各位小姐少爷被奶妈挟制的也就只有这位二姑娘了,其根本的原因就在于迎春地位尴尬,身为贾赦的庶女,贾母有所忽视,邢夫人鄙陋刻薄,生母早逝,从小被奶妈管惯了,长大后形成了棉花性子。如果不是迎春奶妈犯的事情太大委实兜不住,其奶妈一家只怕还要继续作威作福。

探春虽同为庶女,赵姨娘也“上不得台盘”,可好争的赵姨娘决不会容许奶娘在幼年的探春屋子里做耗,估计也不会容许探春对奶娘情感过于亲密,成年后的探春也能很好的管制奶妈。

惜春是贾珍的胞妹,四十回刘姥姥进贾府时还曾笑得拉着奶妈揉肚子。不过可能正因其年幼又是东府嫡出,所以她屋里的奶妈应该是精心挑选并受到敲打。

再次,下层同僚之间的监督形同虚设。少爷小姐身边虽然有若干位教引妈妈,但是主管的奶妈只有一位。这位主管奶妈对丫头、小幺儿等都有相当的管理权。李奶妈未曾告老解事之前,贾母发现李奶妈私自离岗,宝玉身边的众人也不敢直说李奶妈家去了。

最后一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对奶妈本人来说,奶妈的长者之尊与奴仆实际地位之间的矛盾常常会让奶妈们越界。当宝玉为李奶妈擅自拿走的豆腐皮的包子、枫露茶等生气时,脂砚斋批了一句:“奶母之倚势亦是常情,奶母之昏愦亦是常情。”贾府一向号称宽柔待下,区区钱物赏给下人也不算什么,但不告而取则未免越界了。二十回李奶妈赌博输了排揎袭人,指责宝玉“把你奶了这么大,到如今吃不着奶了,把我丢在一旁,逞着丫头们要我的强。”脂砚斋批了一句:“奶妈拿手话。”可见奶妈们仗着哺乳之恩倚老卖老是常有的事情,而私心贪婪一旦过度,那么离虐童也就不远了。

总体上来说,奶妈与主子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利益共同体。一旦当选为奶妈,虽然要承担与亲身骨肉的分别之苦和哺乳期的饮食控制,但其待遇和隐性福利在奴仆中是高人一等的。一旦主子们长大成人飞黄腾达,对其有教养之情的奶妈自然能从中受益,相反,主子们一旦有个三长两短,奶妈们不但职位不保,其自身和家人生死都是难说的事情。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正因做奶妈好处之诱人和惩罚之严厉,所以主子们对奶妈的忠心会存在着一定的思维盲区。因而当熙凤听到巧姐的哭声让平儿去打奶娘时,平儿笑道:“奶奶别生气,他那里敢挫磨妞儿?只怕是不提防碰了一下子也是有的。这会子打他几下子没要紧,明儿叫他们背地里嚼舌根,倒说三更半夜的打人了。”其实正体现了这一点。

曹公笔下的奶妈们虽然有所不足,但直接粗暴虐童的并没有提及。高鄂笔下的李妈既识文断字能给巧姐启蒙,又言语粗俗,对巧姐毫无耐心,其形象颇为矛盾。

事实上,长于富贵之家的曹雪芹幼年时也是长在奶妈之手,对这一群体应该是较为熟悉的,而且历史上曹雪芹的曾祖母孙氏被挑选为康熙的乳母,曹家的兴旺也与这段渊源紧密相关。可能正因为此,曹公笔下的奶妈显得更为生动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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