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一
清明节前夕,一个寄自省城的包裹,令人震憾,令人惊喜!六部喷着墨香的新书齐刷刷地摆在我们面前:长篇小说《高原落日》、《小城欲望》、《民办教师》、《遥远的信天游》,中篇小说集《农民儿子》和散文、短篇小说集《烧叶望天笔记》。
这是挚友海波一下推出的一百二十余万言的六部大著。我当即发短信给他,表示祝贺:
海波:你好!我曾说过,路遥是熊,海波是豺。豺比熊机敏,有心计,有耐力,后发制人。大凡对森林动物有所了解的人都知道,真正的森林之王,不是老虎,不是狮子,而是豺。人们常说,豺狼虎豹,也是以“豺”为首。
一下推出六部大著,是中国文坛之奇闻!我和另一个世界的路遥,都不会为此而感到意外,我们知道,你迟早会有爆发的这一天。
这六部书,风格迥异,高标独树,看时令人叫绝,看过引人深思,我斗胆地说一句,在当代文坛,这样既好读又有分量的作品,虽不敢说绝无仅有,但也屈指可数。
《高原落日》用的现实主义风格,写一个农家子弟威风凛凛的奋斗故事。主人翁像猴子爬杆一样,“嗖嗖嗖”地爬上去,“咚”一声跌下来,然后再爬,然后再跌,屡爬屡跌,屡跌屡爬。看了能让人长精神,提斗志,不再迷茫。书中的几个人物,活灵活现,呼之欲出;《民办教师》用的是浪漫主义手法,写一群可怜人的交叉钻营。耍的都是小把戏,做的尽是离奇事,可笑之处使人捧腹,可怜之处令人鼻酸,看完后让人百感交集;《遥远的信天游》,写一个农村老汉和他一儿一女的生活故事。小镇人事如画,儿女情态逼真,处处有野韵,通篇如长歌,特别好读。我是一口气读完的,边读,边笑,边骂,笑书中人物,骂海波“鬼精”!
《小城欲望》,写一男一女两个人物,男的以牺牲感情为手段往上爬,女的以牺牲生命维护感情,一见钟情,两月缠绵,三度怀疑
,四番证实,接着就是拼尽全力的搏杀,最终同归于尽。线条明快,像小河穿过沙滩;悬念集中,似一发系着千钧;行文如刀劈斧剁,畅快淋漓;用词像冤妇骂街,字字见血。这是作者的另外一种风格的表现,看了让人惊叹不已。
中篇小说集选入中篇小说两部,都在十万字以上。一为《农民儿子》,一为《陕北:1982》。前者是《高原落日》的雏形,曾经名噪一时,被誉为草根文学之滥觞;后者为改革初期陕北一小县的“速写”,人物众多,场面宏大,视野开阔,思考深邃,看了让人拍案叫绝。
《烧叶望天笔记》是作者的散文短篇小说集,分《乡风乡情笔记》《村野人物笔记》《世事感喟笔记》《创作心态笔记》和《烧叶望天笔记》五个部分,共五十四篇作品。不敢说篇篇皆珍品,至少有一半以上能达到这个标准。这说法不夸张,可以与古今中外的同类作品相媲美,也许,这种评价是我对海波友的偏爱。

二
我认识海波在山花初创时。那时山花有四五个骨干,其中两个人就再三再四地给我推荐海波:一个是白军民,一个路遥。白军民是海波的老师,路遥则是海波的同学和密友。他们对海波的介绍犹如一组人生传奇。李世旺,你这个“海怪”!
海波真名李世旺,土著的延川人。生于1952年。从他出生开始,传奇就同时展开。1953年,在他不到一岁时,家里就给他订了一个“婆姨”;他十三岁时,因父亲搞投机倒把败露,公家没收了他家大部分财产,他被迫辍学回家,沿门乞讨;十六岁时,家人就给他办了婚事,原因是担心早已订婚的婆姨变卦。按照常理,海波铁定要在那个山旮旯里“刨挖”一辈子,但他却不甘心,顽强地和命运展开抗争。
压在盘石下的小草,渴望阳光、雨露的沐浴;在山沟生,山沟里长的李世旺从小就渴望自己能到一个更广阔的世界里去闯荡。我猜想,这个没有见过大海的陕北后生,用“海波”这两个汉字作自己的笔名,必然是他内心深处的一种追求与期盼!
他书不离手,村里劳动是这样,出去当民工是这样,就连讨饭时行乞的口袋里也装着好几本书。为了看书他不知受了多少气,下了多少贱。无论谁有书,他就千方百计借来看,甚至将周围村里妇女们夹“鞋样子”的书都借遍了。他有时也买书,但总是偷偷地买来、偷偷地看,看一页,撕一页,等回到家里,书看完了,也撕完了——他不能让大人知道自己买书,这样会遭到痛骂。他白天劳动,晚上看书,一看就是半夜,有时眼睛累得不行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两只眼睛轮流休息。
村里人不理解他看书,但欣赏他的“急才”。他从十五岁开始闹秧歌当伞头,编的秧歌在周围所向披靡、无人敢敌。他一口气写了二十三分钟顺口溜,且句句有韵,惊得公社教育专干半天合不拢嘴,破例让这个只上过六年学(没上过一年级第一学期,他们村里成立学校在那年的正月,一开始就念二册)的人当了民办教师。
这本来是我最想找到的人选,但他的另一面让我犹豫不决。在当时看来,他随时都可能闯下大祸:“不名一文而心忧天下”;借人一辆自行车进城,就能产生出攻关夺隘的豪迈情怀;学习“九大”党章后,竟提出异议。四处筹措路费,要去北京和毛主席“讨论”,怕得他父亲头枕镢头在他门口守了好几个晚上。
在路遥和白军民的撺掇下,我终于同意接受海波,发表了他几首秧歌词。刊物出来后,我和他第一次见面。他给我的第一印象,让我意外,令我吃惊:黝黑精瘦,态度谦恭,坐着时双手插在两膝间,说话时面带羞涩的笑容,只有眼睛发出自信的光芒,那种寻找理解、拒绝同情的光芒。我一下子就感觉到,路遥的介绍不枉,此人果然不凡。
从他早期的习作与交谈中,我清楚地看到了他超乎常人的艺术天赋。其与生俱来的卑微,铸造了他桀傲不驯的刚强气质与永不安生的灵魂。我注意到他向人讨教时,当他恭谦地双手抱着水杯,倾听别人的侃侃而谈时,在他心灵的深处却有一串闷雷滚过:“老子迟早要超过你!”
之后,海波在《山花》和《延安报》、《延河》发表了不少诗歌、散文和小说。海波一步步走向他梦想中的文学殿堂。尽管他总是称我为老师,但我一直认为他是朋友。38年过去了,我们的友谊与日俱增,我对他的认识与时共进。
1982年,海波的短篇小说《啊,妈妈》在《延河》发表,引起了陕西作协领导的重视。同年9月,纪念《山花》创刊十周年,路遥、陶正、闻频、和谷、贾平凹和梅绍静等文友,都聚会延川小城。会上,我作了“关于《山花》的回忆”的即兴演讲。演讲中,我预言:继路遥之后,海波将会是延川涌现出的又一个引人注目的作家。
我的预言得到了很多人的认同,其中最应该提起的就是袁福堂。袁福堂先是延安地区文化局的局长,后调任延川县委书记,他在改变海波命运方面起了非常关键的作用。
海波在离开延川前后的人生重大转折大概是这样:1976年,在路遥的竭力推荐下,由五队联合生产指挥部主任兼所在大队革委会主任转为公社中学的民办教师;1982年,我和当时的延川县领导破例将他转调延川县剧团任编剧;1984年在时任延川县委书记袁福堂和延安地区文化局长杨福印等人的推动下,正式招工,并在路遥的推荐下追随孟伟哉任青海《现代人》杂志编辑,后又在著名作家郑义和西安电影制片厂厂长吴天明以及李旭东帮助下,进入西安电影制片厂,从而踏入当时中国文艺创作的高地。

作者简介: 曹谷溪,笔名谷溪,1941年2月1日出生于陕西省清涧县郭家嘴村。
1962年毕业于延川中学,先后曾任炊事员、通讯员、公社团委书记、县革委会通讯干事、报社记者、《延安文学》编辑、副主编、总编(编审)、延安市首届文联党组成员、常务副主席,2002年10月退休。现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陕西省作家协会主席团顾问。著有诗集《延安山花》(与人合作)、《第一万零一次希望》、《我的陕北》,主编《新延安文艺丛书·诗歌卷》、《绥德文库》(18卷20册,与人合作)、纪实文学《追思集》、《高天厚土》、《大山之子》、《奉献树》和《人民记者冯森龄》等。1999年获陕西省人民政府“1949-1999首届炎黄优秀文学编辑奖”和陕西省作家协会“双五文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