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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访】《大军师司马懿》编剧常江谈上部得失,揭下部看点

 yushi823 2017-08-04


来源:影艺独舌


《大军师司马懿之军师联盟》播完已有一周多,下部《虎啸龙吟》还需要等几个月才上档。这部“朝堂权谋+家庭情趣”的新型历史剧引起了观众的热烈讨论,我们也等不及两部尽收眼底就与主创展开了复盘式对话。前几天,是导演张永新的夫子自道,今天是编剧常江的见招拆招。这位年轻的女编剧没有回避我们提出的任何问题,而是笃定而完整地阐释了自己的创作心路。



独舌:简单说,这部剧几实几虚?是否可以视为正剧看?作者做了多少史学准备?

 

常江:先说正剧,其实这个戏从我到各位主创,没有人用“正剧”这个字定义过《军师联盟》这部戏。两个原因,第一就是影视教科书上对“正剧”两个字的定义都有分歧,有的观众从人物和品相去界定正剧,有的观众以严格贴合历史,阐述历史来界定正剧。所以从总策划郑万隆老师说我们要讲故事,从监制、主演吴秀波老师用戏剧张力化、态度时尚化来要求开始,我们就从未标榜过这部戏是正剧。大概我写剧本的初衷,也就是符合郑老师的要求,写一个好看的故事。我今天刚好看到吴老师的一篇采访,他说:“你叫他古装现代剧也可以”。


至于几虚几时,我没严格计算过,这个戏是在历史里寻找戏剧空间,大的脉络是符合的,但是故事的冲突,细节的演绎,很多为了戏剧化做了创新发挥,裁剪凝聚。因为历史上时间跨度太长了,有时候也需要合并和模糊时间线,比如荀彧和崔琰的死,我为荀彧死做一件事,为崔琰死做一件事,为司马门做一件事,每个事件都很散很小,连贯性很差。郑老师在找我的时候提出一个要求,千万不要照着《晋书·司马懿传》写成流水账,那么为了紧凑,我就把中间的时间模糊掉了,把几件事用一件事串联起来,不断地出现反转来完成故事,这算是戏剧虚构,也是以往哪怕历史正剧常用的手段。



这个项目我拿到就是要写司马懿,是个命题作文,这个题目注定了视角要完全围绕司马懿展开,那么历史记载不足的地方,就需要进行戏剧创作了。《军师联盟》完整的故事按四阶段划分,曹操曹丕阶段司马懿的记载较少,需要补充和演绎的多些;曹睿和曹芳阶段,大的事件都可以取材历史了,但是为了好看,还是采用了虚构却又被观众广为喜爱的空城计、上方谷等故事,也是有实有虚。一定要开的话,上下部综合起来,六实四虚吧。



史学的准备,其实倒也没有专门去做,在接手这个项目之前,我比较喜欢三曹,诗文和传记年谱相关人物都看了。东汉魏晋还属于中古前期,史料比较少,能看的也就是《三国志》《晋书》,辅以《世说新语》等。我会去找一些学术专著看,比如田余庆老师、仇鹿鸣老师等人的著作,还有下载很多论文看,一边写一边看。论文的好处是会有一些探幽发微的点,或者我疏漏的,别人在论文里发掘出来了可以给我很大启发。


比如剧中的一个事件崔琰之死,崔琰的传记里是只写他支持曹丕,因为一封嘲讽曹操的信被学生出卖而死,这看似是两件事。而在一篇博士论文里,我发现了一把钥匙,在《徐弈传》的注引里,说崔琰是被丁仪谗言陷害而死的,而这一切的根源就是崔琰支持曹丕。那么这个人所有的记载都被一条线索连缀起来了,身为曹植的妻叔却为支持曹丕而死,这个人设的冲突太有戏了,他的死天然可以推导出一个有力的反击情节,成为太子之争的定盘之音。于是我让他死的表面原因和事件完全符合历史,但在后边加了一番,完成戏剧反转和主人公这边的胜利。历史有时候比戏好看,但是又需要经过改编和发挥才能嵌入一部戏剧里。


崔琰


独舌:诗词典故运用较多,很是增色,编剧是历史和诗词发烧友吗?


常江:我不想这么定义自己,确实是喜欢,以及在我写剧本之前,切入这段历史是从三曹的诗和汉魏乐府进入的。最主要的我觉得人物语言要贴合人物身份,曹操、曹丕、曹植、杨修甚至甄妃,他们都是诗人、文学家,我们这个戏里的著名文学家井喷了,他们的语言中自然会带上诗文典故,这是他们应有的气质,不是我故意为了卖弄加的。


其次呢,汉乐府和诗经一些句子,我觉得在表达情感上,达到了内敛和真挚的最高境界,非常贴合的时候,我也会用。比如说多少战争的残酷,有一句“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更让人疼得哆嗦一下呢?所以诗文典故使用,一要合人物,二要合情境。剧中一些比较平民化的人物,语言就平民化了,同理假如我写个江湖游侠,或者不沾任何朝代的玄幻剧,就不可能让人物开口带诗、引经据典。



独舌:作为一个新编剧,怎么入行和升级的?


常江:教导我学编剧的是这个戏的总策划郑万隆老师,也是我入门的恩师。我原本是学理工的,不是科班出身的编剧,起初跟着郑老师和一个编剧朋友做另外一个项目,还在分集大纲阶段,主要工作是改和“挨骂”,用了半年去摸索。


司马懿这个题目是2005年郑老师就做过的一个策划案,七八年了起起伏伏没有正式启动,忽然项目要紧急启动的时候,郑老师说要不你试试吧。仍然是他教导我,郑老师的戏剧教导非常朴素但非常有用,第一句,戏要关乎主角;第二句,戏要是“戏”。他不给我讲理论,就是让我写故事,按照我自己的想法写很多故事,然后他告诉我,哪些不是戏,哪些可以改成戏。大概大纲就磨合了两个月,整个过程也挺狼狈疲于奔命的,每天躺床上都在想到底什么是戏,单纯用危机和冲突来概括好像都不够。但有一天我好像忽然明白了他要的“戏”是什么,再写下来,他果然满意了,才确定了我来写。


荀彧


至于什么是戏,我现在自己总结大概可以说个上万字的理论,但那时候就是在写故事和被批评中一点点寻找,戏剧敏感性是非常珍贵又非常复杂的经验。比如我们是这样写大纲的,整个故事被按照君主时代切为四段,每一段我写出这个时代里,可以做戏的好几个事件,反应了好几种矛盾。然后郑老师来选择,最后每一段只把握住一个核心矛盾,我再三翻四抖地去深化这个矛盾,所有零散的矛盾都向这个核心矛盾靠拢,做危机做极致做反转做人物。我反而是写了一阵子后,才去看很多经典剧本,《人间正道是沧桑》《大明王朝1566》《雍正王朝》《走向共和》等等,以及少量的经典戏剧理论教材,麦基的故事之类的。那时候就不止是学习,更是印证郑老师教导我的东西。


现在我仍然认为自己还需要学习,每一个项目,每一次跟组,每一场戏的修改,从演员身上,从导演身上,从对接的责编身上,他们每一个意见都让我有所得。尤其是《军师联盟》,跟组几个月,全程靠着电话沟通修改,让我明确知道了戏怎么拍,戏剧要什么。过程也有痛苦,但是回顾起来,是这部戏让我敢确信,我是喜欢编剧这个工作的。



独舌:上部已经收官,观众哪些反馈是意料中的,哪些是意料之外的?


常江:意料之中的反馈包括拍摄的精致,演技的出色,包括有争议的司马懿的洗白,一些时间线的改动等等。我对这个戏的成品是怀着感恩的心情,因为我明白导演拍摄的质量,和演员们的认真和演技,某种程度上保护了我这个编剧。


司马懿原本是个争议性的人物,每个观众心里,可能影影绰绰都有自己的理解的三国,第一次把这个历史评价带有负面色彩的人物变成主人公,让观众代入他,情绪跟着他走,原本就是一件非常具有争议性的事。还有时间线上的一些压缩模糊,是为了戏剧更凝聚更连贯,我们希望好看的故事,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上一个事件未了开启下一个事件的危机,动辄的三年后两年后,我们担心会破坏整个戏的节奏。就像郑老师一开始提出的,不许写流水账,要写故事,这些改动有利有弊,有争议也在意料之中。



意料之外的,大概是开篇的“华佗之死”吧,我当时的想法是,为了开篇分量够重,罗贯中可以让华佗晚死十几年,我让他早死几年也没关系。只是为了杀个大夫,我完全可以把华佗换成衣带诏里吉平,但是吉平这个人物没有力度,情怀不够。从前看很多经典历史剧,里边改动人物生卒年,把所有人物关系编织紧密,是常用手法,最经典的就是《雍正王朝》的八爷和四爷前后脚一天死,历史上差了五年,但是这么一改,这对人物非常有宿命感。我没有想到华佗之死引起了那么大的争议,从另一个方面说,我低估了经典人物、经典事件深入人心的力度,这算是个教训。而观众对这段历史的热情,让他们热衷于关注细节讨论细节,其实是很好的事。


华佗


独舌:前半部分权谋剧,后半部分家庭剧(皇上都在操心司马懿家事),为什么选择两种调性?

 

常江:不能完全是说后半部是个家庭戏,首先,我写的是司马懿这个人,不是时代全景,表现一个人不可能只有上班时间,没有家庭情感生活。


第二,戏剧监制吴秀波和导演张永新,他们认为家庭戏更能表达他们对人物的探索,和让故事有趣,有情感,所以这部分在拍摄中做了放大和增补,很多幽默风趣的场景,比如张春华训夫等等,是导演和演员的二度创作,他们拍到那个时候,已经完全进入了人物的情感,这种创作大家非常开心,呈现的效果也打破了权谋戏的冷色调,让人物更容易被理解接受。



第三,就是剧情需要,曹丕阶段的主题就是内政和治理,不是出击。随着司马懿的位高权重,他的家庭也就跟朝堂息息相关了。曹丕给司马懿一个女子,这件事勾连了君臣的关系,新政的实施,以及曹丕的立太子等朝堂大事。在我们自己的戏剧逻辑里,曹丕干预他家事,有防着他利用郭照干政的意思。


家庭戏里有很多政治的伏笔,包括司马懿和两个儿子的关系,都会引入到第三阶段的战争戏里去,引入到最后他为张春华的死一瘫两年里去。司马懿一生的政治作为,都跟他的家庭息息相关,这也是我找到的人物塑造基础。写一个为了权谋战争胜利去斗争去尔虞我诈的人,有什么意思呢,传达什么情感呢?这不是我们的想说的故事、想写的人,说到底,我们主创团队,认为戏剧是看人与人的关系,不止是看兵器碰撞。我们想给历史和人物以安慰,告诉观众我们的渴望,对苦难的同情怜悯,和对统一和平的向往。



独舌:曹操和司马懿比较饱满,荀彧和崔琰鲜明,其他人物就弱点儿,杨修很锐利,也略单薄,曹植没有存在感,曹彰叛乱无先兆,柏夫人无起伏,是预先的设计吗?

 

常江:我接受批评(笑),先从曹植说起,曹植这个人物我有点点遗憾,就是我不敢突破民间既定形象。民间形象曹植是个善良无辜的诗人,无论七步诗是真是假,他跟甄妃的感情应该是假的,但是《七步诗》《洛神赋》家喻户晓,从此曹植是权力和爱情的受害者。但是历史上,他确实是曹丕太子位强有力的争夺者,他在争夺中是有主动性的,真实史料中的曹植纵情豪放,甚至具有一定的攻击性,比如他在下雨天生气老臣不向他下拜,有点像浪漫主义又骄纵的孩子。我觉得曹操对曹植的宠爱,很大程度来源于他们浪漫主义诗人的情怀共通,而曹操不喜欢曹丕,大概也因为他太谨慎、太敏感,他幽怨的气质太重了,这从曹丕的诗里可以看出来。但是,因为曹植已经有了很难撼动的民间形象,用现在的俗话来说,几乎一朵白莲花,我们出于谨慎沿用了这个形象,作为戏剧确实是单薄了。

 


杨修呢,首先翟天临老师表演太惊艳了,他让这个人物鲜活了十二分,我们私下交流,他也说这是他最喜欢的角色之一。杨修在那个时代身上有很多新旧之交的矛盾,但是这个戏的第一阶段,司马懿的成就是辅佐曹丕登上太子位,我们选定的矛盾就是立太子之争,便只能尽量展现杨修在这个事件里的一面。曹植的柔善,要让双方能够较力的话,杨修就承担了攻击性的角色。但是他和丁仪又不一样,历史记载丁仪几乎算是个小人,害了好几位大臣,把他写黑点无妨。但杨修是亮丽的,他的恃才放旷,他的狡黠敏捷,他士为知己者死的理想主义,他在曹操面前非常大胆不羁,我觉得翟老师还是把这个人物演得很有魅力的。

 


至于曹彰叛乱那段呢,其实历史上就两句话,一是他问贾逵玺绶所在,被认为是有企图;二是他怂恿曹植,说咱爹是要立你的。这两点被后世史学家认为他有不臣之心。在戏里呢,只是有心和几句台词,就没有危机不是戏了,所以在这里确实是为了戏剧化,放大了矛盾加重了危机。说白了对普通观众来说,打起来白刃相见才热闹好看。曹彰这个人是个武夫,在一开始就展示了,他没有资格进入夺嫡之战,确实前面铺垫略少了点。

 


至于柏夫人,她在第四阶段起伏非常大,一个遗憾是我们的戏是整体写的,却因为一些原因分上下两部播了,除了已经死去的人物,几乎每个人物都还没展示完整。柏夫人的结局可谓惨烈,跟她从前的理想诀别,这个通透的女子就是一面镜子来照司马懿的。



独舌:张春华的女权宣言:曹丕想让柏灵筠进府,先赐我一个男人!这种倾向是否于史有据?是否过于超前,有违历史精神?


常江:这个要用男尊女卑的历史局限性去衡量,当然有,但是戏是写给现代观众看的,一个角色,如果跟观众没有任何共鸣,写起来也就没有意义了。司马懿的家庭要是写成三妻四妾和平相处围着一个男人转,这种人物我不喜欢写,吴老师也不喜欢演,刘涛老师也不会喜欢和代入。吴老师非常尊重女性,他希望能够用司马懿跟妻子的感情来跟观众达成共鸣和交流。


历史上张春华本身是个很辣的人物,敢杀人,敢用绝食来逼迫丈夫认错,这个人身上已经有突破时代局限性的基础了。我们做了戏剧发挥,有时候是喜剧发挥,传达一点时尚的精神,也就是吴老师说的态度时尚化了。

 


独舌:曹操死后,围绕柏夫人进府,纠缠的篇幅过多,陈群传旨一章有些硬拗,有些地方很有喜剧感(司马懿被粉饼砸脸,满院奔逃),前后似有不谐,为什么这么设计?

 

常江:我记得戏拍摄的时候,导演给我打电话要改戏,一般开篇都是,“常江,这场我们增加一点情趣”。所以这个戏从一开始,导演和吴老师就不想拍成冷冰冰的权谋或者战争戏。我看到有评论说,我们这个戏是第一个吃螃蟹的,把生活化代入历史,把喜剧幽默代入历史,我觉得这是主创努力在跟观众做交流,让人物灵动鲜活起来。


其实这个戏的每个人物,在我眼里都是悲剧,包括司马懿,曹操,曹丕,司马昭,张春华,柏夫人,他们被各种各样的痛苦缠绕,累死了、逼死了或者逼疯了,英雄带着遗憾悲怆离世。理想的夭折,爱情的破灭,百姓在乱世里挣扎,在高位者贪嗔痴恋恨求不得,没有赢家,乱世烩了一锅大悲剧,这才让反战和渴望和平的主题明确出来。导演说他是反战的,我也是,所以开篇司马懿没有参与的战争,我们都没有写,第三阶段我们和司马懿一起经历许多战争,他都是恐惧痛苦地应对,即使赢了也战战兢兢,因为往小说,战争中主帅也是生死一线,往大说,战争本身就是悲剧。


但是纯粹的悲剧式书写,观众被虐多了也会排斥的,这么长的人生历程,怎么会只有冷冰冰的争斗呢?导演和吴老师希望喜剧化,其实也是希望最大程度的沟通观众,安慰观众,吸引观众。

 


独舌:下部里还有哪些重大看点?


常江:基本上观众看到司马懿三个字所浮起的想象和期待,全都在下部。和诸葛亮的对抗,和曹睿的互相防范又最终托孤,高平陵事件,平王陵事件等等。最花钱最难拍的战争,都在下部。我们对司马懿中肯的评价和总结在下部,他不再是所谓的白莲花,他从开篇的书生,走到了那个历史上的司马懿。司马懿两个儿子的人生也将从下部开启,甚至那些配角的人生,比如钟会邓艾,我也企图用一两个画面来地给出完整的归宿。


我仍然认为,这部戏要上下两部连起来评价,因为到现在42集播完,其实才到我们设计结构的二分之一,他完整的一生,他探求的答案,或者那个庞大的悲剧,都要走到结尾,才会和盘托出。否则半中腰的人物就已经是终极状态了,那观众看一半就可以弃剧了不用看了。到那时候再回归头来看,那个曹操时代的书生,曹丕阶段左右为难的臣子,曹睿阶段的将军,是如何走到高平陵,又走向首阳山的。那时候回顾家庭戏应该就不觉得戏谑了,那时候也许是唏嘘,也许是惊心,也许是惋惜,但只有那时候,才是真正的答案。


【采访/李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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