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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犁:外祖母家

 老鄧子 2017-08-04


外祖母家是彪冢村,在滹沱河北岸,离我们家有十四五里路。


当我初上小学,夜晚温书时,母亲给我讲过这样一个故事:母亲姐妹四人,还有两个弟弟,母亲是最大的。外祖父和外祖母,只种着三亩当来的地,一家八口人、全仗着织卖土布生活。


外祖母、母亲、二姨。

能上机子的,轮流上机子织布。

三姨、四姨,能帮着经、纺的,就帮着经、纺。

人歇马不歇,那张停放在外屋的木机子,昼夜不闲着,这个人下来吃饭,那个人就上去织,外祖父除种地外,每个集日(郎仁镇)背上布去卖,然后换回线子或是棉花,赚的钱就买粮食。


母亲说,她是老大,她常在夜间织,机子上挂一盏小油灯,每每织到鸡叫。她家东邻有个念书的,准备考秀才,每天夜里,大声念书,声闻四邻。


母亲说,也不知道他念的是什么书,只听着隔几句,就“也”一声,拉的尾巴很长,也是一念就念到鸡叫。


可是这个人念了多少午,也没有考中。

正像外祖父一家,织了多少年布,还是穷一样。母亲给我讲这个故事,当时我虽然不明白,其目的是为了什么,但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


一生也没有忘记。

是鼓励我用功吗?好像也没有再往下说;是回忆她出嫁前的艰难辛苦的生活经历吧。这架老织布机,我幼年还见过,烟熏火燎,通身变成黑色的了。


外祖父的去世,我不记得。

外祖母去世的时候,我记得大舅父已经下了关东。二舅父十几岁上就和我叔父赶车拉脚。后来遇上一年水灾,叔父又对父亲说了一些闲话,我父亲把牲口卖了,二舅父回到家里,没法生活。


他原在村里和一个妇女相好,女的见从他手里拿不到零用钱,就又和别人好去了。二舅父想不开,正当年轻,竟悬梁自尽。


大舅父在关东混了20多年,快50岁才回到家来。他还算是本分的,省吃俭用,带回一点钱,买了几亩地,娶了一个后婚,生了一个儿子。


大舅父在关外学会打猎,回到老家,他打了一条鸟枪,春冬两闲,好到野地里打兔子。他枪法很准,有时串游到我们村庄附近,常常从他那用破布口袋缝成的挂包里,掏出一只兔子,交给姐姐。母亲赶紧给他去做些吃食,他就又走了。


他后来得了抽风病。

有一天出外打猎,病发了,倒在大道上,路过的人,偷走了他的枪枝。他醒过来,又急又气,从此竟—病不起。


我记得二姨母最会讲故事,有—午她住在我家,母亲去看外祖母,夜里我哭闹,她给我讲故事,一直讲到母亲回来。


她的丈夫,也下了关东,十几年后,才叫她带着表兄我上去。后来一家人,在那里落了户。现在已经是人口繁衍了。1982年5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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