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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梦蝶诗作

 朝花夕拾╰ 2017-08-06
 


              周梦蝶诗作  

 


让软香轻红嫁与春水, 
让蝴蝶死吻夏日最后一瓣玫瑰, 
让秋菊之冷艳与清愁 
酌满诗人咄咄之空杯; 

让风雪归我,孤寂归我 
如果我必须冥灭,或发光—— 
我宁愿为圣坛一蕊烛花 
或遥夜盈盈一闪星泪。

 

 

默契 


生命—— 
所有的,都在觅寻自己 
觅寻已失落,或掘发点醒更多的自己…… 

每一闪蝴蝶都是罗密欧痴爱的化身, 
而每一朵花无非朱丽叶哀艳的投影; 
当二者一旦猝然地相遇, 
便醉梦般浓得化不开地投入你和我,我和你。 

而当兀鹰瞩视着纵横叱咤的风暴时 
当布莱克于千万亿粒沙里游览着千万亿新世界 
当惠特曼在每一叶露草上吟读着爱与神奇 
当世尊指间的曼陀罗着凉迦叶尊者的微笑 
当北极星枕着寂寞,石头说他们也常常梦见我……

 

 

孤独国 


昨夜,我又梦见我 
赤裸裸的跌坐在负雪的山峰上。 

这里的气候黏在冬天与春天的接口处 
(这里的雪是温柔如天鹅绒的) 
这里没有嬲骚的市声 
只有时间嚼着时间的反刍的微响 
这里没有眼镜蛇、猫头鹰与人面兽 
只有曼陀罗花、橄榄树和玉蝴蝶 
这里没有文字、经纬、千手千眼佛 
触处是一团浑浑莽莽沉默的吞吐的力 
这里白画幽阒窈窕如夜 
夜比白画更绮丽、丰实、光灿 
而这里的寒冷如酒,封藏着诗和美 
甚至虚空也懂手谈,邀来满天忘言的繁星…… 

过去伫足不去,未来不来 
我是现在的臣仆,也是帝皇。

 

 

在路上 


这条路好短,而又好长啊 
我已不止一次地,走了不知多少千千万万年了 
黑色的尘土覆埋我,而又 
粥粥鞠养着我 
我用泪铸成我的笑 
又将笑洒在路旁的荆棘上 

会不会奇迹地孕结出兰瓣一两蕊? 
迢遥的地平线沉睡着 
这条路是一串永远数不完的又甜又涩的念珠

 

 

无题 


凋枯了这么久而又久的 
刹那间,我槁木的心 
给丛蕊叠瓣的遐想开满了 

让我带着你眼角的一抹虹 
到地狱深处去跳舞吧 
纵然大地已给红紫烧遍

 

 

九行 


你的影子是弓 
你以自己拉响自己 
拉得很满,很满。 

每天有太阳从东方摇落 
一颗颗金红的秋之完成 
于你风干了的手中。 
为什么不生出千手千眼来? 
既然你有很多很多秋天 
很多很多等待摇落的自己。

 

朝阳下 


给永夜封埋着的天门开了 
新奇簇拥我 
我有亚当第一次惊喜的瞠目。 

如果每一朵山花都是天国的投影 
多少怡悦,多少慈柔 
正自我心中秘密地飞升。 
如果每一寸草叶 
都有一尊基督醒着—— 
第几次还魂?那曾燃亮过 
惠特曼、桑德堡的眼睛的眼睛。 

我想,在山的窈窕深处 
许或藏隐着窈窕的倾听者吧! 
哦,如果我有一枝牧笛 
如果我能吹直满山满谷白云的耳朵……

 

闻钟 


乘没遮拦的烟波远去 
顶苍天而蹴白日; 
如此令人心折,光辉且妍暖 
那自何处飞来的接引的手? 

雪尘如花生自我的脚下。 
想此时荼蘼落尽的阳台上 
可有谁迟眠惊梦,对影叹息 
说他年陌上花开 
也许有只红鹤翩跹 
来访人琴俱亡的故里…… 

空中鸟迹纵横; 
星星的指点冷冷的—— 
我想随手拈些下来以深喜 
串成一句偈语,一行墓志: 
向万里无寸草处行脚! 

悠悠是谁我是谁? 
当山眉海目惊绽于一天暝黑 
哑然俯视:此身仍在尘外。

 

 

七月 


自鳕鱼的泪眼里走出来的七月啊 
淡淡的,蓝蓝的,高高的。 

狄奥根尼在木桶中睡熟了 
梦牵引着他,到古中国颍川的上游 
看鬓发如草的许由正掬水洗耳 
而鲲鹏的魂梦飚起如白夜 
冷冷的风影泻下来,自庄周的眉角…… 

悲世界寥寂如此恻恻又飞回 
飞入瓦尔登湖畔小木屋中,在那儿 
梭罗正埋头敲打论语或吠陀经 
草香与花香在窗口拥挤着 
猎人星默默,知更鸟与赤松鼠默默…… 

醒着,还是睡着聪明?七月想 
湛然一笑,它以一片枫叶遮起了眼睛。

 

 

菩提树下 


谁是心里藏着镜子的人呢? 
谁肯赤着脚踏过他的一生呢? 
所有的眼都给眼蒙住了 
谁能于雪中取火,且铸火为雪? 
在菩提树下。一个只有半个面孔的人 
抬眼向天,以叹息回答 
那欲自高处沉沉俯向他的蔚蓝。 

是的,这儿已经有人坐过! 
草色凝碧。纵使在冬季 
纵使结跏者的跫音已远逝 
你依然有枕着万籁 
与风月的背面相对密谈的欣喜。

坐断几个春天? 
又坐熟多少夏日? 
当你来时,雪是雪,你是你 
一宿之后,雪既非雪,你亦非你 
直到零下十年的今夜 
当第一颗流星騞然重明 

你乃惊见: 
雪还是雪,你还是你 
虽然结跏者的跫音已远逝 
唯草色凝碧。

 

 

行到水穷处 


行到水穷处 
不见穷,不见水—— 
却有一片幽香 
冷冷在目,在耳,在衣。 

你是源泉, 
我是泉上的涟漪; 
我们在冷冷之初,冷冷之终 
相遇。像风与风眼之 

乍醒。惊喜相窥 
看你在我,我在你; 
看你在上,在后在前在左右: 
回眸一笑便足成千古。

 

你心里有花开, 
开自第一瓣犹未涌起时; 
谁是那第一瓣? 
那初冷,那不凋的涟漪? 

行到水穷处 
不见穷,不见水—— 
却有一片幽香 
冷冷在目,在耳,在衣。

 

 

 


从每一滴金檀花的泪光中 
从世尊没遮拦的指间 
窥探你。像月在月中窥月 
你在你与非你中无言、震栗! 

何须寻索!你的自我 
并未坠失。倘若真即是梦 
(倘若世界是梦至美的完成) 
梦将悄悄,优昙花与仙人掌将悄悄 

藏起你的侧影。倘若梦亦非真 
当甜梦去后,噩梦醒时 
你已哭过——这斑斑的酸热 
曾将三千裟婆的埃尘照亮、染湿! 

当你泪已散尽;当每一粒飞沙 
齐蝉化为白莲。你将微笑着 
看千百个你涌起来,冉冉地 
自千花千叶,自滔滔的火海。

 

 

枕石 


枕着过去——听巉岩 
冷涩而黑的耳语 
一出风化了的女娲的传奇。 

我是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之外的 
一块顽石——赤裸的浪子 
今夜匍匐着回家了!回向 
浑璞,回向空无而不空无的空无。 

而时间的最小的女儿,名为刹那的 
暗恋我,掖引我的跛脚的灵魂 
跨越这高寒,与她合饮一巵静默。 

静默:我擎持着的,该不是个漏巵吧! 
我私忖着——拂落满眼洋溢的忧愁 
看白云向东流 
星星向西流……

 

 

无题 


以木槿花瓣,在雪地上 
砌你的名字。忆念是遥远 
忆念是病蜗牛的触角,忐忑地 
探向不可知的距离外的距离。 

幽幽地,你去了 
一如你幽幽地来 
仍远山遮覆着远水 
仍运命是一重重揭不开的面纱…… 

谁教我是这样的我 
谁教你是这样的你 
我们在一册石头里相顾错愕 
一如但丁与琵特丽丝的初识。 

你说,你的心病着 
你需要一帖海鸥与浪花的药—— 
是的,我已久久不再梦着飞了 
在萧萧之上,我照见我的翅膀是蓝色。

 

春草


拼一生——
把氤氲在我心里的温润的笑
凝铸成连天滴滴芳绿
将泪雨似的落花的摇摇的梦儿扶住

 

《还魂草》


凡踏着我脚印来的
我便以我,和我底脚印,与他!
你说。
这是一首古老的,雪写的故事
写在你底脚下
而又亮在你眼里心里的;
你说。虽然那时你还很小
(还不到春天一半裙幅大)
你已倦于以梦幻酿蜜
倦于在鬓边襟边簪带忧愁了。
穿过我与非我
穿过十二月与十二月,
在八千八百八十之上
你向绝处斟酌自己
斟酌和你一般浩瀚的翠色。
南极与北极底距离短了,
有笑声晔晔然
从积雪深深的覆盖下窜起,
面对第一线金阳
面对枯叶般匍匐在你脚下的死亡与死亡
在八千八百八十之上
你以青眼向尘凡宣示:
凡踏着我脚印来的
我便以我,和我底脚印,与他!

 

绝响


美德啊,你不过是一个名词罢了。
——
莎士比亚。
想着这是见你最后的一刹那
与十字为一
在不知是怨是怜是怒
狂乱的逼视下
我底心遂涔涔复涔涔了。
我是为领略尖而冷的钉锤底咆哮来的!
倘若我有三万六千个毛孔,神啊
请赐与我以等量的铁钉
让我用血与沉默证实
爱与罪底价值;以及
把射出的箭射回
是怎样一种痛切。
向渴处焦处下处奔流
向冷处暗处湿处投射
我是水,我是月日
藏你底发于我底发里吧
(盲目的自囚的人啊)
让我咀嚼那浓黑,那甘美的苦涩。
说火是为雪而冷的
那无近远的草色是为谁而冷的?
宇宙至小,而空白甚大
何处是家?何处非家?
化我底呼吸为你底路
倘若你是执拗而又温柔
你定能记取当你来时
你践踏过的每一粒尘土;
季节顶着季节累累然来
又累累然去了!
你在那里?你,眼中之眼
一切钥匙的钥匙……
见与不见之间距离多少?
隔着一片泪光,看你在云里云外走着
一阵冷冷如蓝钟花的香雨悄然落下来

圆镜


以泪水洗过的眼的清明
铸成一面圆镜——
看风自夏日绚烂的背后走出来
向秋,透一些消息;
向冬,透一些消息。
何所为而去?何所为而来?
这世界,以千面环抱我
像低回于天外的千色云影
影来,影在;
影去,影空。
顿觉所有的星是眼。所有的
大如蚊虻,细如月日
长宙与长宇都在我视下了
当云涌风起时
谁在我的静默的深处湛然独笑。
而拂拭与磨洗是苦拙的!
自雷电中醒来
还向雷电眼底幽幽入睡。而且
睡时一如醒时;
碎时一如圆时。


那时将有一片杜鹃燃起自你眸中
那时宿草已五十度无聊地青而复枯
枯而复青。那时我将寻访你
断翅而怯生的一羽蝴蝶
在红白掩映的泪香里
以熟悉的触抚将隔世诉说……
多想化身为地下你枕着的那片黑!
当雷轰电掣,夜寒逼人
在无天可呼的远方
影单魂孤的你,我总萦念
谁是肝胆?除了秋草
又谁识你心头沉沉欲碧的死血?
早知相遇底另一必然是相离
在月已晕而风未起时
便应勒令江流回首向西
便应将呕在紫帕上的
那些愚痴付火。自灰烬走出
看身外身内,烟飞烟灭。
已离弦的毒怨射去不射回
几时才得逍遥如九天的鸿鹄?
总在梦里梦见天坠
梦见千指与千目网罟般落下来
而泥泞在左,坎坷在右
我,正朝着一口嘶喊的黑井走去……
一切无可奈何中最无可奈何的!
像一道冷辉,常欲越狱
自折剑后呜咽的空匣;
当奋飞在鹏背上死
忧喜便以瞬息万变的猫眼,在南极之南
为我打开一面窗子。
曾经漂洗过岁月无数的夜空底脸
我底脸。蓝泪垂垂照着
回答在你风圆的海心激响着
梅雪都回到冬天去了
千山外,一轮斜月孤明
谁是相识而犹未诞生的那再来的人呢?
落樱后.游阳明山

依然空翠迎人!
小隐潭悬瀑飞雪
问去年今日,还记否?
花光烂漫,石亭下
人面与千树争色
不许论诗,不许谈禅
更不敢说愁说病,道德仁义
怕山灵笑人。这草色
只容裙影与蝶影翻飞
在回顾已失的风里。
风里有栴檀焚烧后的香味
香味在落日灰烬的脸上走着
在山山与树树间——
同来明年何人?此桥此涧此石可仍识我
当我振衣持钵,削瘦而萧飒。
直到高寒最处犹不肯结冰的一滴水
想大海此时:风入千帆,鲸吹白浪
谁的掌中握着谁的眼?
谁的眼里宿着谁的泪?
多样的出发,一般的参差!
若杨枝能点微尘为解热的甘露
若眉发如霜馀的枯叶
萧萧散落归根。霓虹在下
松涛在上。扎一对草翅膀
我欲凌空飞去。
神使鬼差。纵身有百口、口有百舌
也难为逝者诉说——
樱花误我?我误樱花?
当心愈近而路愈长愈黑,这苦结
除却虚空粉碎更无人解得!

 

天问


天把冷蓝冷蓝的脸贴在你鼻尖上
天说:又一颗流星落了
它将落向死海苦空的那一边?
有一种河最容易泛滥,有一种河
天说:最爱以翻覆为手
迫使傲岸的夜空倒垂
而将一些投影攫入
蝙蝠一般善忘的漩涡中。
一些花的碎瓣自河床浮起
又沉下。没有谁知道
甚至天也不知道。在春夏之交
当盲目的潮汐将星光泼灭
它的唇吻是血造的。
多少死缠绵的哀怨滴自剑兰
滴自郁金香柔柔的战栗
而将你的背影照亮?
海若有情,你曾否听见子夜的吞声?
天堂寂寞,人世桎梏,地狱愁惨
何去何从?当断魂如败叶随风
而上,而下,而颠簸沦落
在奈何桥畔。自转眼已灰的三十三天
伊人何处?茫茫下可有一朵黑花
将你,和你的哭泣承接?
天把冷蓝冷蓝的脸贴在你脸上
天说:又一株芦苇折了
它将折向恒河悲悯的那一边?

 

孤峰顶上


恍如自流变中蝉蜕而进入永恒
那种孤危与悚慄的欣喜!
仿佛有只伸自地下的天手
将你高高举起以宝莲千叶
盈耳是冷冷袭人的天籁。
掷八万四干恒河沙劫于一弹指!
静寂啊,血脉里奔流着你
当第一瓣雪花与第一声春雷
将你底浑沌点醒——眼花耳热
你的心遂缤纷为千树蝴蝶。
向水上吟诵你的名字
向风里描摹你的踪迹;
贝壳是耳,织草是眉发
你的呼吸是浩瀚的江流
震摇今古,吞吐日夜。
每一条路都指向最初!
在水源尽头。只要你足尖轻轻一点
便有冷泉千尺自你行处
醍醐般涌发。且无须掬饮
你颜已酡,心已洞开。
而在春雨与翡翠楼外
青山正以白发数说死亡;
数说含泪的金檀木花
和拈花人,以及蝴蝶
自新埋的棺盖下冉冉飞起的。
踏破二十四桥的月色
顿悟铁鞋是最盲目的蠢物!
而所有的夜都咸
所有路边的李都苦
不敢回顾:触目是斑斑刺心的蒺藜。
恰似在驴背上追逐驴子
你日夜追逐着自己的影子,
直到眉上的虹采于一瞬间
寸寸断落成灰,你才惊见
有一颗顶珠藏在你发里。
从此昨日的街衢;昨夜的星斗
那喧嚣;那难忘的清寂
都忽然发现自己似的
发现了你。像你与你异地重逢
在梦中,劫后的三生。
烈风雷雨魑魅魍魉之夜
合欢花与含羞草喁喁私语之夜
是谁以狰狞而温柔的矛盾磨折你?
虽然你的坐姿比彻悟还冷
比覆载你的虚空还厚而大且高……
没有惊怖,也没有颠倒
一番花谢又是一番花开。
想六十年后你自孤峰顶上坐起
看峰之下,之上之前之左右
簇拥一片灯海——每盏灯里有你。

 

《风耳楼逸稿》

无题
一朵憔悴的心花,
夜夜飘绕在你窗下;
不为偷吻你的绮梦,
只为听一两声木屐儿滴落……

 

蜗牛


大鹏
在没遮拦的天空纵横驰骤,
丝毫不用愁虑
天檐会挠折它的翎翮。
我没一飞冲天的鹏翼,
只扬起沉默忐忑的触角
一分一寸忍耐的向前挪走:
我是蜗牛。

 

幸福者


你是幸福者——
你醉眼朦胧,
把世界紧紧偎抱着
像死吻最后一瓣飞花的春蝶。
我说世界是盲女,
她长着满脸的雀斑;
你却眩醉她于暴风雨的浓情,
说雀斑是奇特的美的妆点。
你醉眼朦胧,
把世界紧紧偎抱着
像死吻最后一瓣飞花的春蝶:
你是幸福者!

 

晓起


黎明摇着冷冷的大风扇,
把昨夜雾的忧愁的梦影赶走了,
面对微云、澹月、疏星,
我的心涌起一天虹笑

 

咏蝶


你的生命只是一个
你的宇宙只有一个
你前生定是殉情的罗密欧,
错认面花皆朱丽叶之灵魂。
最后的一瓣冷红殒落了,
你的宇宙也随着给葬埋;
秋雨秋风做了你的香冢,
可有朵朵花魂为你青睐?

 

如果


如果我有泼云的墨
如果我有掣雷握电的手
如果我有烧炼一切凡俗神奇的才情如虹如电
我将写一着天样大的诗

 

题未定


你的左手绾着过去
你的右手抓紧未来
你的目光如电刺醒寂寞
照亮永恒——飞驰的静止的现在
一千年、一万年、一亿年……
终于,世界末日到了
天崩、海焦、星灭……
白漠漠的一片虚静弥漫着无极
上帝僵立着,冷泪满颊
我在这里!
你霹雳般笑着自上帝背后闪出
烧一脸夏日第一朵玫瑰的奇迹
照亮永恒,你的目光如
刺醒寂寞——没有故事以前的长夜色
左手绾着过去
右手抓紧未来”……

 


当百灵的喉舌
为呼唤黎明,而痖涩着的时候
当万草与千花,为迎接黎明
以繁香与喜泪,瀼瀼,铺满大地的时候,
当悲风挟着怒涛,挟着远梦
长嘨着飞猛的扑向黎明的时候……
你,懦怯苍白的幽灵!
幽幽的,来了
不曾留上半个脚印,
幽幽的又去了

 

拥抱


我仰卧在阳光铺满的草坪上,
张开眼,是一片碧纱笼罩的海。
我把我情感之窗打得开开的__
(如一无限圆的不设防城市
让鸟儿飞进来,
让风儿飞进来,
让云儿飞进来,
让无限温馨旖旎的春之私语飞进来……

 

落花梦


适才还在姊妹们灼灼的笑声里坐着
猛回头,却只剩我自己的笑声了!
荆棘以尖锐的温柔搀扶我;
直到我从眩晕与疾蹙中苏醒
才知道:我是一闪落魄的春天的陨星。
失去了笑的,最懂得笑的珍奇!
让所有红紫的精英为一川明艳,也敌不过
孪生在我灼灼的记忆里的一瞬美。
为什么?这美的恩宠,和我的福祉
竟奇短如此!教我忍不住要诅咒
造化的诡谲与严酷!诅咒自己
不是杜宇,唤不回春之脚步
而又不是霜神,能于一夜之间
泼笑与泪,爱与别离为一片冷白……
然而荆棘,我的柱杖,说
不不!你本是虚空,我也是

这偶然的因缘,似媒定于必然的赤绳;
不不!也许明天的明天
你将穿戴起我的叱咤与尖锐
而我居然娟好——仿佛今天的你;
不不!也许我还是我,你是衔结着
我的肋骨的禁果——或者,你还是你
一枝娇贵,上我轻轻扶起,以翡翠的叶果
不不!也许我俩将同时化为
两颗星、两株树,或一双蝴蝶
以眼色、以根须、以粉香的薰拂
将彼此哑默而奥秘的消息传递,
而且对现在,对将来的过去
记忆犹新!日月轮转,时光老去
而你我的感应依然敏锐!且能
以每秒绕地球三周的手臂
以无所在,无所不在的舌唇
隔着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个世纪
接谈——交换一些痛痒、一些颤抖、一些热
邀来盘古、女娲、伏羲、牛顿、罗蜜欧与朱丽叶……”
哦哦,多么奇幻而不可思议
这无穷无尽的呢喃!圆澈的梦
可能而不可能,不可能而可能的……
一只黄鹂打我坐着的枝梢跃起,
我一震——拄杖失落了,呢喃休止了
左右后前拥来一阵缤纷——
是姊妹们窃窃的笑声。

 

九月


许久没有访问南山了,
那浓浓的冷香该已将东篱染黄了吧?
这儿底高旷是我的笠屐画出来的——
我鉴赏这儿的风,
这儿的我鉴赏我飘飘的衣襟。
种五十亩酒穀
再种五十亩酒穀
再加上三日一风,五日一雨
我的忧愁们将终年相视而笑了!
当岁之余。当日之余。当晴之余
便伴着一身轻,到山海经里
无弦琴边……和大化,或自己密谈去!
有时也向迟归的云问桃花源的消息
而昏鸦聒噪着,投入瞑瞑的深林里了……

 

十月


奢侈怎样固执地偏爱着我啊
居然一年我有两次春天
第一阵寒流犹未去远
第二阵台风又冷森森
扑过来了;泼辣的温柔啊!
过来的人们说,命运是一叠牌
一叶叶地穿插着快乐与悲哀
你若愿,你将遇着
你若不,你仍须遇着
一如昼之追逐着夜
夜之偎傍着冷黑
一如冬之后有春
夏与秋之后仍是春
一如那离绝,那不可抗拒的”……

 

死亡的邂逅


一步一涟漪。你翩跹着
踏浪花千叠的冷冷来
来赴一个密约
一个凄绝美绝的假期
昨日你是鳕鱼
戏嬉于无日亦无风的千浔下
戏嬉于无日亦无风的千浔下
我也是的。在昨日
在偶然与必然的一瞥间
我们相遇,相煦又相忘
面对着一切网
面对着一切网。虽然网开四面
且闪着比夜还柔的眼
——这似疏而密的经纬

以你我的影子织成的——
在茫茫之上,茫茫之外
我们相忘。相忆而又相寻
我们毕竟相遇。在明日
在文着绿藻与珊瑚树的盘中
我们毕竟相遇。是的
当你回过脸来
以恍如隔世的空茫凝睇我

 

红与黑


微雨湿丁香。楼上。奥芬

总不会是在梦中
这香笺上明明白白写着的。
倚着大理石阶,以手支额
混混茫茫地,你想——
去?还是不?
满船的忧患能否抵得一勺的甜蜜?
夜很滑。很窄。很陡
你该怎样把那张扶梯
移向有红窗帘遮着的那边?
云一样乱,丝一样皱的
你底追忆民。多远啊
犹记去年今日时
影子比着影子,穿过长巷
穿过酒酿饼与韭花香对流的街角
多远啊!那池畔的偎立
餐桌下忐忑的互握。多远啊
曾几何时,一把飞来的匕首
(含沙的舌唇似的)
夺去你底恩,伊底眷顾……
苦剧?还是闹剧?
日月光下有没有新事?
难道冥冥与冥冥中有所谓因果?
你若愿,你将遇着
你若不,你仍须遇着……
隐约有笑声吃吃的自露草中透出
风已沉睡,鼠齿草与十字花已沉睡。
为什么不赋与你思想以手足?
为什么不?既然福泽已选择了你
既然伊人底心正为等待而滴血……
明日啊,至于明日
谁知道?也许是桃色云
(假如那位软心的伯爵夫人……
谁知道?也许是镣铐与铁窗
冷眼与冷指,断头台,千人冢……
就这样。这一个你的思想谋杀者
另一个你底。谁非谁是?
你在左耳右耳之间呻吟,流连
直到眉发为沉沉的雾露打湿
晓钟轰鸣。宿鸟飞。日出。

 

走在雨中


走在雨中
臂里挟着一把菊色雨伞
为了不让伞被袜淋湿
他宁愿忍着——不听
打在伞上,宛如
打在蕉叶上的
幽微,而令人心跳的雨声
许久不曾有过这份渴望了
雨和街衢和灯影和行色和寥寂
仍和旧时一样——
是我畏惧着欢乐
抑欢乐曲意体恤我的柔弱
面对永远没有表情的夜
蓦然,他把掌中的伞
秋葵一般
张开而且扬起

 

秋兴


——催成二十二行

抚着动不动就隐隐作痛的横断面
(水成岩,还是火成岩?)
想着昨天。在地层下眨着小眼睛的昨天
无端已青青如盖的昨天
任教雀鸟坐弯了枝桠从不一攒眉头的昨天
唉!怕是再也,再也不能回来了
高莫高于自己为自己铸造的牢狱!
欲奋垂天之云翼
作九万里之一捕
风声才动
已铁寒侵骨。
想渺渺老处,太白星影下
或许有谁正挥洒石破天惊的大壁画——
自无尽藏磅礴的心里幻出
万水千山络绎辐辏着
奔来祂的腕底。啊
那是一道光,一巨灵之巨掌……
曾奢想最好一绝再绝绝到不胜一毫一忽一末
在知了的空肚子里圆寂。却被脐下今夜
只有秋天自己才能听得见的一声短叹催醒,祂说:
饮霜如饮醍醐,
枫叶不是等闲红起来的!

 

蜗牛与武侯椰附跋


想必自隆中对以前就开始
一直爬到出师表之后
才爬得那麽高吧
羽扇纶巾的风
吹拂著伊淡泊宁静的廿七岁,以及
由是感激
而鞠躬尽瘁
而死而后已的轮迹
不可及的智兼更更不可及的愚
--这双角

指挥若定的
信否?这锦江的春色
这无限好的
三分之一的天空
吓,不全仗著伊
而巍巍复巍巍的撑起?
再上,便驰骋日月了
为一顾再顾三顾
而四出五出六出?
悠悠此心,此行藏此苦节
除了猿鸟,除了五丈原的更柝
更有谁识得!

编辑:朝花夕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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