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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知】徐复观:立言的态度问题

 有而无限 2017-08-08



立言的态度问题


徐复观

 

在几个月前,有位朋友以此为题,要我为他的刊物写一篇文章,但写成后又想方法要回来扯掉了:五月十二日,在台北等着打官司(为分尸案),却偶然写成此一短文,寄给香港《华侨日报》,于五月二十五口才刊了出来,此文在客舍中仓卒写成,内容极不周衍。尤其是里面以“良心的冲动”,为时论性文章的最高动机,这本是究极之谈。但古人谈到良心时,必须通过存养省察的工夫,以防“认贼作父”。这套工夫,对于现代人而言,真如东风之过马耳。因此,和现代人谈良心,实含有相当的危险性在里面。所以在这里应当稍作补充,即是凡不关于自己个人现实上的利害得失,而对某事忽然有不知其然而然的愤悱之情,及难安的感觉,这常是一个人良心发现的征候。良心外发,总是要求不合理的归于合理,不平的归于平,因此,它必然表现为批判的性质。就一般人说,居于被统治地位的人,较之居于统治地位的人,其良心易于发现。不论古今中外,权力与良心是很难并存的。握有权力而要保持自己良心的人,只有依赖民主制度中的对权力的强大控制力量,有如议会、舆论诸基本自由权利等:再详细点说,眼睛向下看、向多数人看、向贫苦人看的人,较之眼睛向上看、向特殊势力看、向个人利害上看的人,他的良心易于发现。凡是帮闲性的、歌颂性的、为了特殊势力去作威吓欺瞒工具性的文章,一定是从良心那里偷关漏税,或者干脆是良心早已绝灭了的文章。这一复杂的问题,将来有机会再谈。现在托《民主评论》的编者将此短文转载,是为了对原来要我写此文章的朋友,表示一点谢意与歉意。

 

                    五月廿六日补志

 

严格地说,立言的态度,乃决定于立言的动机。与其从态度方面来讨论立言的当否,不如从动机方面来讨论,还比较容易得出一点结论。

 

写文章的动机是为了稿费,这是在近三百年历史中所一天一天地强化起来的现象。此一现象的本身,关连到整个社会制度问题,因之也关连到各种性质的文章的作者,这可以说是一般作者或多或少的共通的动机,其本身无好坏可言,暂时可置之不论。

 

在稿费的后面,高贵的写文章的动机,就作者个人而论,当不外两种。一种是纯学术性的文章,其动机是出于“求知的冲动”。假定用古典的术语来说,这是出于对“知”的喜悦,因而集注自己的精力去追求。求有所得,不容自已地希望传之于人,传之于后。这不仅是为了个人的百世之名,同时也是出于对知识的责任感。这种文章的动机,是出于人类的知性,所完成的也是人类的知性。

 

 

上述的以知性的冲动为动机的纯学术性文章,就人类整个前途来说,当然有很大的关系。但对当下的现实问题,不必有直接的关系。这种文章,为若干专家所需要,但对社会大众而言,不必有直接的需要。因之,在纯学术性文章以外,便另有一种时论性的文章。这种时论性文章,可以包括许多种类。不仅诸子百家中,凡是谈到政治的,都是属于此一性质;甚至连文艺创作,也可以包括在里面。因为真正有生命力的文艺作品,一定是从现实人生中酝酿而来,实际也是对现实人生负责。这即所谓“为人生而艺术”。对现实的人生的描述,也未尝不可以包括在广义的时论文章范围之内。不过这里我只想以狭义的时论文章为主。凡是有分量的时论文章,就我的了解,与论题本身的大小并没有多大关系,因为写文章乃是一种行为;有关行为的价值判断,是质的问题,而不是量的问题,所以汤可以为匹夫匹妇复仇。文章的分量主要系看他写作的动机,是否是出于“良心的冲动”。文章的价值,与作者在写作时良心的冲动常成正比例。所谓良心的冲动,即是对于某一现实问题,使作者感到良心的不安,觉得不把对于这一问题的看法,写了出来,便如鲠在喉,不吐不快。此时作者并不暇计较由文章所引起的其他利害,甚至也不暇计较文章的技巧,更不会想到它本身的朽不朽。但假若在时论文章中也有不朽的作品,则必系由这种充分的良心冲动所写出的东西。梁任公的《异哉所谓国体问题》,固然是这一类文章中最显明的例证;古人许多可歌可泣,蹈汤赴火而不辞的奏疏,也是这类文章中最显明的例证。总括地说一句,有价值的时论性的文章,其写作的动机是作者的良心。它所完成的是对人类良心的交代。

 

在现代一切商业制度化的情形之下,以卖文为业的人们,不可能每一篇文章都是出于良心的冲动。但在他的写作生涯中,总应当有这样由良心冲动所写出的文章。一个作者的生命,在无形之中便注入到这类文章里面,由此而表现其在历史中存在的价值。

 

 

上面这种说法,好像是完全凭作者的主观,以衡断客观的人与事,会不会因此而流于偏私武断?我的看法,不是这样。只有客观的真实,并且这种真实,对人类生活的某一部分,发生了深刻的病痛时,才能引起作者良心的冲动。良心的冲动,一方面是这类客观的问题,很深刻地浸透于作者的血肉之中;同时,也是作者主观的精神,很深刻地溶解于客观之内。所以一个作者的良心冲动,是主客合一的结果。流于偏私武断的可能性很少。

 

但是,有一点,却不能不特别注意的。由良心冲动所形成的写文章的动机,这种动机固然是高贵的,可靠的,不过,在拿起笔来开始写的时候,同时也要由良心的冷静,以考虑到问题的各个方面,并保证不使良心变为一种成见,使良心的活动,能随客观证据之移转而移转。这是良心中的知性作用。但是不使良心冲动掩没了知性,实际还是要靠良心的提撕警醒。由良心冲动所写出的文章,可能发生若干过失,但一定受得起任何严重的考验。这是证明一人的良心,实与千百万人的良心,总会相通相应的。良心的可靠性,即是人类尊严、人类前途的保证。所以良心之所安,良心之所不安,是负有立言责任的人,首先应向自己提出的反省。其他的较量,都是次要的,甚至于是不足齿数的。

 

一九六一年五月廿五日《民主评论》第十二卷第十二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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