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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诗十九首》第五首《西北有高楼》

 古风泊客 2020-10-24

【篇目】

  [作品介绍]

  [注释]

  [译文]

  [赏析一]~~[赏析五

【古风泊客一席谈】

   西北有高楼


        [昭明文选·东汉·五言诗】

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
        交疏结绮窗,阿阁三重阶。
        上有弦歌声,音响一何悲!
        谁能为此曲,无乃杞梁妻。
        清商随风发,中曲正徘徊。
        一弹再三叹,慷慨有余哀。
        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
        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飞。

[作品介绍]

《西北有高楼》是产生于汉代的一首文人五言诗,是《古诗十九首》之一。此诗借不遇佳人“知音”之悲,抒写了自身政治上的失意之情,反映了一种带有广泛社会性的被压抑的苦闷、悲伤与期待,表现了东汉末年大动乱时期一部分在政治上找不到出路、生活中彷徨的知识分子的悲凉和迷茫。全诗融情于景,语言形象生动,风格朴素浑厚,运用典故以及比喻、寄托等手法,从高楼写起,以高飞作结,当中交错描画弦歌之声及听者感受,写得缥缈空灵。

      [注释]

  1. ⑴交疏:一横一直的窗格子,指窗制造的精致。疏,镂刻。结绮(qǐ):张挂着绮制的帘幕。绮,有文彩的丝织品。

  2. ⑵阿(ē)阁:四面有檐的楼阁。三重阶:指台。楼在台上。阿阁建在有三层阶梯的高台上,形容楼阁之高。

  3. ⑶弦歌声:歌声中有琴弦伴奏。

  4. ⑷一何:何其,多么。

  5. ⑸无乃:莫非,岂不是。杞梁妻:杞梁的妻子。杞梁,即杞梁殖,春秋时齐国大夫。征伐莒国时,死于莒国城下。他的妻子为此痛哭十日,投水自杀。传说死前谱有琴曲《杞梁妻叹》。

  6. ⑹清商:乐曲名,曲调清越,适宜表现哀怨的感情。发:指乐声的发散、传播。

  7. ⑺中曲:乐曲的中段。徘徊:来往行走,不能前进的样子。这里借指乐曲旋律回环往复。

  8. ⑻一弹(tán):弹奏完一段。再三叹:指歌词里复沓的曲句和乐调的泛声。

  9. ⑼慷慨:指不得志的心情。余哀:哀伤不止。

  10. ⑽惜:悲,叹惜。

  11. ⑾知音:懂得乐曲中意趣的人。这里引申为知心好人。

  12. ⑿鸿鹄(hú):大雁或天鹅一类善于高飞的大鸟。

  [译文]

那西北方有一座高楼矗立眼前,堂皇高耸恰似与浮云齐高。

高楼镂著花纹的木条,交错成绮纹的窗格,四周是高翘的阁檐,阶梯层叠三重。

楼上飘下了弦歌之声,这声音是多么的让人悲伤啊!

谁能弹奏这曲子,莫非是那因夫为齐战死而悲恸长哭竟使杞城倾颓的杞梁妻吧?

商声清切而悲伤,随风飘发多凄凉!这悲弦奏到中曲,便渐渐舒徐迟荡回旋。

那琴韵和叹息声中,抚琴堕泪的佳人慷慨哀痛的声息不已。

不叹惜铮铮琴声倾诉声里的痛苦,更悲痛的是对那知音人儿的深情呼唤。

愿我们化作心心相印的鸿鹄,从此结伴高飞,去遨游那无限广阔的蓝天白云!

赏析

慨叹着“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的汉末文人,面对的却是一个君门深远、宦官挡道的苦闷时代。是骐骥,总得有识马的伯乐才行;善琴秦,怎少得了钟期这样的知音?壮志万丈而报国无门,--在茫茫人和事,还有什么比这更教人嗟伤的呢?
       此诗的作者,就是这样一位彷徨中路的失意人。这失意当然是政治上的,但在比比倾诉之时,却幻化成了“高楼”听曲的凄切一幕。       
       从那西北方向,隐隐传来铮铮的弦歌之音。诗人寻声而去,蓦然抬头,便已见有一座“高楼”矗立眼前。这高楼是那样堂皇,而且在恍惚之间又很眼熟:“交疏结绮窗,阿阁三重阶”--刻镂着花纹的木条,交错成绮文的窗格;四周是高翘的阁檐,阶梯有层叠三重,正是诗人所见过的帝宫气象。但帝宫又不似这般孤清,而且也比不上它的高峻:那巍峨的楼影,分明耸入了飘忽的“浮云”之中。       
       人们常把这四句所叙视为实境,甚至还有指实其为“高阳王雍之楼”的(杨衒之《洛阳伽蓝记》)。其实是误解。明人陆时雍指出,《古诗十九首》在艺术表现上的一大特点,就是“托”:“情动于中,郁勃莫已,而势又不能自达,故托为一意、托为一物、托为一境以出之”(《古诗镜》)。此诗即为诗人假托之“境”,“高楼”云云,全从虚念中托生,故突兀而起、孤清不群,而且“浮云”缥缈,呈现出一种奇幻的景象。      
       那“弦歌”之声就从此楼高处飘下。诗中没有点明时间,从情理说大约正什夜晚。在万籁俱寂中,听那“音响一何悲”的琴曲,恐怕更多一重哀情笼盖而下的感觉吧?这感觉在诗人心中造成一片迷茫:“谁能为此曲?无乃杞梁妻!”“杞梁”即杞梁殖。传说他为齐君战死,妻子悲恸于“上则无父,中则无夫,下则无子,人生之苦至矣”,乃“抗声长哭”竟使杞之都城为之倾颓(崔豹《古今注》)。而今,诗人所听到的高楼琴曲,似乎正有杞梁妻那哭颓杞都之悲,故以之为喻。全诗至此,方着一“悲”字,顿使高楼听曲的虚境,蒙上了一片凄凉的氛围。       
       那哀哀弦歌于高处的“歌者”是谁?诗人既在楼下,当然无从得见;对于读者来说,便始终是一个未揭之谜。不过有一点是清楚的:诗中将其比为“杞梁妻”,自必是一位女子。这女子大约全不知晓,此刻楼下正有一位寻声而来、伫听已久的诗人在。她只是铮铮地弹着,让不尽的悲哀在琴声倾泻:“清商随风发,中曲正徘徊。”“商”声清切而“多伤”,当其随风飘发之际,听去该有多么凄凉!这悲弦奏到“中曲”,便渐渐舒徐迟回,大约正如白居易《琵琶行》所描述的,已到了 “幽咽泉流水下滩”、“冰泉冷涩弦凝绝”之境。接着是铿然“一弹”,琴歌顿歇,只听到声声叹息,从高高的楼窗传出。“一弹再三叹,慷慨有余哀”--在这阵阵的叹息声中,正有几多压抑难伸的慷慨之情,追着消散而逝的琴韵回旋!       
       这四句着力描摹琴声,全从听者耳中写出。但“摹写声音,正摹写其人也”(张庚《古诗十九首解》)。读者从那琴韵和“叹”息声中,不正隐隐约约,“看见”了一位蹙眉不语、抚琴堕泪的“绝代佳人”的身影?但妙在诗人“说得缥缈,令人可想而不可即”罢了(吴淇《选诗定论》)。当高楼弦歌静歇的时候,楼下的诗人早被激得泪水涔涔:“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人生谁无痛苦?但这歌者的痛苦似乎更深切、广大,而且是那样难以言传。当她借铮铮琴声倾诉的时候,难道不希望得到“知音”者的理解和共鸣?但她找到了“知音”吗?没有。这人世间的“知音”,原本就是那样稀少而难觅的呵!如此说来,这高楼佳人的痛苦,即使借琴曲吐露,岂不也是枉然--这大约正是使她最为伤心感怀、再三叹自的原故罢?但是,我们的诗人,却从那寂寂静夜的凄切琴声中,理解了佳人不遇“知音”的伤情。这伤情是那样强烈地震撼了他--因为他自己也正是一位不遇“知音”的苦苦寻觅者呵!共同的命运,把诗人和“歌者”的心连结在了一起;他禁不住要脱口而出,深情地安慰这可怜的“歌者”:再莫要长吁短叹!在这茫茫的人世间,自有和你一样寻觅“知音”的人儿,能理解你长夜不眠的琴声。“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飞”,愿我们化作心心相印的鸿鹄,从此结伴高飞,去遨游那无限广阔的蓝天长云!这就是发自诗人心底的热切呼唤,它从诗之结句传出,直身着“上与浮云齐”的高楼绮窗飘送而去。伤心的佳人呵,你可听到了这旷世“知音”的深情呼唤?正如“西北有高楼”的景象,全是诗人托化的虚境一样;人们自然明白:就是这“弦歌”高楼的佳人,也还是出于诗人的虚拟。缌的读者一眼即可猜透:那佳人实在正是诗人自己--他无非是在借佳人不遇“知音”之悲,抒写自身政治上的失意之情罢了。不过,悲愤的诗人在“抚衷徘徊”之中会生此奇思:不仅把自身托化为高楼的“歌者”,而且又从自身化出另一位“听者”,作为高楼佳人的“知音”而欷歔感怀、聊相慰藉--透过诗面上的终于得遇“知音”、奋翅“高飞”,人们感受到的,恰恰是一种“四顾无侣”、自歌自听的无边寂寞和伤情!诗人的内心痛苦,正借助于这痛苦中的奇幻之思,表现得分外悱恻和震颤人心。吴淇称《古诗十九首》中,“惟此首最为悲酸。”不知读者可有同感?

佚名

赏析

妙在飘忽有无间——谈《西北有高楼》中的以实写出虚   
        在“古诗十九首”中,《青青河畔草》可以说完全是借助于视觉的描写写成的,而《西北有高楼》则完全是借助于听觉的描写写成的。视觉的意象是具体的,所以诗中画面的构成比较实,为了不受画面内容的局限,使主题能得到进一步的升华,诗人往往要用一些无实指的文字来破它,把画面中所形成的具体经验引到画面之外来,力图赋予它以普遍性的意义。但是,与之相反的是,听觉的意象却完全是虚的。即音乐的符号是存在于时间中的,而不是存在于空间中的。“它创造了一个似乎通过物质运动形式来计量的时间意象,而这个物质又完全由声音组成,所以它本身就是转瞬即逝的。音乐使时间可听,使时间形成和连续可感。”这些虽连续可感但却转瞬即逝的符号对于人的听觉来说,本来就有飘忽不定、难以捉摸的特点,在多数情况下,它们是可感的,但却是不可知的。它们不像视觉符号那样具体和稳定,容得人反复地去欣赏和体会,它不是停留在眼前,而是直入心灵的。但是,诗是凭借文字符号来进行表达的。而文字符号又是存在于空间中的,这样静态的视觉意象就比较容易用它来表现,而流动性的听觉意象则不易用其来表现。因为相对于人的感觉来说,文字符号本身就是一种抽象的东西,要隔着它去感受一种比它更为抽象的符号(音乐),几乎是不可能的。这就涉及到了诗歌表现中的一个重要问题,即如何才能把一种听觉意象用文字符号传达出来。在中国诗歌史上,《西北有高楼》可以说是最早成功地解决了这一问题的作品之一。      
       诗的首两句由“高楼”起笔,给人一种高不可及的突兀感,同时不论在空间上还是感觉上都造成了一种隔绝状态。所以三四两句对“绮窗”、“阿阁”和“重阶”的描写就很具有一种表面之感。这四句描写都是不带感情色彩的。至此,诗中的视觉描写便结束了。但是,视觉上停止的地方,正是听觉上开始的地方。前四句突兀的视觉意象已把人的注意力吸引到了高处的“绮窗” 之上,就在其驻足仰头谛视的当儿,恰好意外地听到了从窗内传出的一缕缕似有若无的“弦歌声”。这种过渡安排得非常巧妙自然,丝毫不着痕迹。接下来从第五句到第十二句,诗歌中的笔墨就全部集中到了对高楼上飘来的阵阵弦歌声的描绘上。这种描绘是采取了一种顺承的方法。第五句刚一点出“上有弦歌声”,第六句便马上指出其音响是“悲”的。这都是顺着人们听觉的接受顺序来的。围绕着这高楼上的悲音,诗人禁不住发出了好奇的疑问,在这样的情景下,有谁能奏出如此悲凉的曲调呢?接着他又用了一个典故,以推测的方式试着对其进行了回答。关于杞梁妻的传说,早在孟子的时代就已有了。刘向《列女传》中载,齐国人杞梁战死后,没有儿子和亲近的家属,其妻孤苦无依,乃枕其尸哭于城下,其声哀痛感人,闻者莫不为之挥泪,十日之后,城为之崩。所以古乐府《琴曲》中有《杞梁妻叹》的曲子。《琴操》中说:“《杞梁妻叹》者,齐邑杞梁殖之妻所作也。殖死,妻叹曰:‘上无父,中则无夫,下则无子,将何以立吾节?亦死而已!’ 援琴而鼓之,曲终,遂自投淄水而死。”这个故事的来源甚早,但各家的记载多不一致。
       诗中这样设为问答的目的,显然是紧扣着“悲”字而来的。典故的运用,可以使人通过对该故事的联想,给这个抽象的概念提供一种可供参照的生动情景。即把这个 “悲”字落到了实处。但是,诗中所写的实际情况却是,高楼上的“弦歌声”并不是一个“悲”字所能概括得了的,所以下面四句又再次回到了对音乐本身的注视,并通过乐音、旋律、节奏等方面,刻画了一种空灵缥渺,疾徐有致,低徊变化,清婉悠扬的音乐效果。“商”本是古代的五音之一。按照古代的乐理,“商”是金行之声(即在五行中对应着金),对应着四季中的秋季。《管子·地员篇》中就说:“凡听商,如离群羊。”足见清商音乃是一种悲凉哀怨的调子。这琴声缓缓地回荡在寂寞的空气中,仿佛有诉不尽的心事。低抑的琴声伴着阵阵叹息,更加深了这种悲剧的情调。全诗写到这里,对音乐的正面描写也就划上了句号,接着便笔锋一转,由音乐转向了对听曲人当下感受的描写。其中“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两句,既是全诗的一个转折,也是整首诗的点题之笔。这两句沉重有力,掷地有声。末两句紧承其意,对楼中人寄无限同情意,感慨颇深,令人回味无穷。      
       苏珊·朗格在论述音乐的基本特征时曾指出:“音乐的绵延,是一种被称为‘活的’、‘经验的’时间意象,也就是我们感觉为由期待变为‘眼前’,又从‘眼前’转变成不可变更的事实的生命片断。”《西北有高楼》的结构基本上可说正是由这么三个变化过程构成的。该诗前四句自为一节,由“高楼”带出了音乐,令人产生期待之情。中间八句用充分的笔墨将高楼上飘来的“弦歌声”展现出来,使其呈显于人们的眼前。
       末尾四句又为一节,将听曲人的感慨提升为一种不可变更的生命经验传达了出来。但是,尽管如此,我们还是不能忽视实际的音乐与用文字描写出来的音乐之间的差别;对于实际的音乐,我们是通过听觉、情感上的紧张及一系列不可名状的心理波动来接受的。而对诗中所描写的音乐,则只能通过视觉、想象及与记忆中类似的场面的联系来体会。那么,诗就要给想象提供可能,并要设法激起人们对现实经验的联想。也就是说,诗要想法把抽象的音符中所传达的感情的流程用具体的意象符号转述出来,即要化虚为实,以实写虚。《西北有高楼》正是这么做的。      
       该诗首句先设置了一个虚拟的背景。所谓“西北”,所谓“高楼”,都含有某种孤独的意味,给人一种离群索居的感觉。接下来一个“悲”字就使楼上的弦歌声和这种环境合上了拍。然后在描写琴声的时候,又试图通过设为问答、用典、对曲调特征的提示等形式,一步步地将其指实,以求达到动人的目的。但是无论如何,我们在读完全诗后,所能感受到的只是从音乐中传达出来的那种情绪,而不是音乐本身。音乐的影子在我们的脑海里永远是飘飘忽忽,似有若无的。同样地,随着“弦歌声”而出现在诗里的弦歌人也只是她的精神面貌,是悲哀的化身。在这里人与音响就融成了一体,使我们感到虽然“此中有人,呼之欲出”,但却直到曲终而未见其人。有一种“其室则迩,其人甚远”(《诗经·郑风·东门之墠》)的感觉。这样,我们对整个弦歌声的领会都是外在的,楼中人和外面的听曲者根本没有任何交流,所以到了诗的结尾,我们甚至会对她的存在与否都产生怀疑,这就把前面所有被指实的东西又推翻了。特别是末尾的两句空中送情的诗,更是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它多少带有一种与“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苏轼《蝶恋花》)中所写的情景相似的人生感慨。只不过苏词是采用了一种全知视角,对墙里墙外都作了交代,所以显得较实。而《西北有高楼》则采用了限制视角来写,使人只知楼外,莫知楼内,因而更有一种虚空感。全诗以虚起,又以虚结,唯使点题之句显得特别实,从而达到了极佳的抒情效果。而古来评论此诗的,只有方东澍探得了这一妙处。他说:“此言知音难遇,而造境创言,虚者实之,意象笔势文法极奇,可谓精深华妙。一起无端,妙极。五六句叙歌声。七八句硬指实之,以为色泽波澜,是为不测之妙。‘清商’四句顿挫,于实中又实之,更奇。‘不惜’二句,乃是本意交代,
       而反似从上文生出溢意,其妙如此。收句深致慨叹,即韩公《双乌诗》、《调张籍》‘乞与飞霞佩’二句意也。”。诚可谓句句皆中肯綮,固是知者之言。

佚名

赏析

   

今天我们一起欣赏《古诗十九首》中的《西北有高楼》。这首诗在艺术上比前边那几首更富于曲折变化,而且带有一种象喻的意味。

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交疏结绮窗·,阿阁三重阶。上有弦歌声,音响一何悲!谁能为此曲?无乃杞梁妻。清商随风发,中曲正徘徊。一弹再三叹,慷慨有余哀。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飞。

中国旧诗有一个传统:它的文字本身往往就能引起人向某一个方面的联想。上次我说过,《青青河畔草》那一首中所用的“青青”、“盈盈”、“皎皎”、“娥娥”等词语,在诗中培养出一种外露的、不甘寂寞的气氛。而这首诗与那一首不同,它的开头第一句“西北有高楼”,就把人引向一种脱离世俗的高寒境界。因为,中国在地理形势上是西北高东南低,西北是寒冷的,东南是温暖的。所以在中国的旧诗里,一提到北方或西北,就给人一种高峻、寒冷的感觉。同时,高楼形象的本身,也往往代表着一种孤高并与世隔绝的环境。李商隐有—首诗说:“初闻征雁已无蝉,百尺楼高水接天。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里斗婵娟。”(《霜月》)当秋雁开始从北向南飞的时候,叫了一夏天的蝉也就停止了喧哗。诗人也许是真的听到了雁声,从而内心就产生了一种从喧哗到凄清,从炎热到寒冷的感受,而这同时也就意味着一种摆脱了世俗喧嚣的境界。高楼浸在如水的月光之中,不但高寒,而且晶莹皎洁。“青女”是霜神,“素娥”即嫦娥,都是居住在高寒境界里的人物。她们不但能够耐得住寒冷、孤独和寂寞,而且越是寒冷、孤独、寂寞,越是能够显示出她们的美丽。

尽管我们已经有了这么多联想,但“西北有高楼”这几个字毕竟还只是一个理性的说明,这是不够的,他还要给你一个更具体的形象,那就是“上与浮云齐”。“齐”是平的意思,那西北的高楼和天上的浮云一样高!这真是一开口就把人的目光引向半天的高处。这里这种境界,与《青青河畔草》的那种气氛显然不同。古人写诗的时候,如果是写一个女子,往往先写她出现的背景和气氛,而这些是和人物的品格结合在一起的。李商隐写一个女孩子说“碧城十二曲栏杆”,你想一想,居住在这样美丽环境之中的女孩子,她的内心应该有多么美丽、委婉!而现在我们这首诗中还未露面的女子,她所居住的环境不仅有“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的高寒,而且也有“交疏结绮窗,阿阁三重阶”的美丽。“疏”,有“通”的意思,是怎样的“通”呢?就是“刻穿之”。中国旧式房屋的窗户都是木头的,上边有窗格子。讲究的木窗,上面的窗格子往往雕刻出弯弯曲曲的花纹。这花纹当然是刻通的,而且互相交叉,所以叫作“交疏”。“绮”是“文缯也”。古代的丝织品,没有花纹的是素绢,有花纹的就叫文缯。那么“结绮”是什么意思呢?李善的注解说是“刻镂以像之”,就是说,那木窗棂上刻出来的花纹就像丝织品上织出来的花纹一样美丽精致。但也有人认为,这个“结绮”是指用有花纹的丝绸制做窗帏系在窗前。诗歌可以有多义,这样讲也是可以的。总而言之,“交疏结绮窗”这五个字给人一种精致、美丽的印象,而这里边实际上也就包含了对人物形象品格的暗示。

“阿阁三重阶”的注解比较复杂,李善引了《尚书中侯》里的一句话“凤凰巢阿阁”,又引了《周书》里的一句话“明堂咸有四阿”。明堂是一种很高大的建筑,古代各种重大的典礼活动都在明堂中举行,而明堂一般都是有“四阿”的。郑玄《周礼注》说,“四阿”就是后来的“四柱”。其实,我们也可以不必做这么详细的考证,总之凡是能够称为“阿阁”的,必然是那种很高大的建筑,而且不会只有一层。这个“阿”字,就是极言其高大的意思。秦始皇曾经盖过一个很高大气派的宫殿就叫作“阿房宫”,那么什么是“三重阶”呢?中国古代建筑是很讲究的,它不让你笔直地一口气走上去,而是走上一些台阶之后就有一个平台,你可以休息一下再向上走。而且,古人说到三和九这两个数字的时候常常不是确指,而是极言其多。“阿阁三重阶”,并不一定只有三层,它可以有很多层平台,所以这五个字给人的印象是极其高大雄伟、富丽堂皇。现在你看,楼中女子还没有出现,她所居住的环境已经渲染出一种背景和气氛了。

“上有弦歌声,音响一何悲”,写得非常好。那悦耳的声音是从“上与浮云齐”的高楼上飘洒下来的,你要知道,越是那种高远渺茫、难以得到的东西,才越容易引起人们的追求与向往。音乐,本来就是一种内心感情的真实流露。古人常说:“闻弦歌而知雅意”,所以才有“知音”的说法。“音响一何悲”,说明楼下的听者已经受到“弦歌声”的感染,和楼上的歌者产生了共鸣,在心境上打成了一片。下边他说:“谁能为此曲,无乃杞梁妻?”你要注意,这《古诗十九首》有时候写得实在很妙,像这个地方,就发挥了一种不受拘束的想像。因为,这首诗里一共写了两个人物:一个歌者和一个听者。但是——真的有这个歌者吗?其实她完全是由听者自己想像出来的,她的孤独寂寞也完全是听者自己想像出来的。事实上,是由于听者自己感到孤独寂寞,所以才想像高楼之上的弦歌者也是一个和他自己一样孤独寂寞的女子。其实他是把自己一分为二了。

这个“杞梁妻”是什么意思?古代有一本书叫作《琴操》,相传是东汉蔡邕所作,书中说,在琴曲里有一首曲子叫作《杞梁妻叹》,是齐邑杞梁殖之妻所作。殖死,妻叹曰:“上则无父,中则无夫,下则无子,将何以立吾节?亦死而已!”援琴而鼓之,曲终,遂自投淄水而死。崔豹《古今注》也记载了这件事,说法稍有不同,说是杞梁战死,其妻曰:“上则无父,中则无夫,下则无子,人生之苦至矣!”乃亢声而哭,杞都城感之而崩,遂投水死,其妹悲姊之贞操,乃作歌,名曰《杞梁妻》。后来,这件事又演化成了孟姜女哭倒长城的民间故事。总之,这里之所以用“杞梁妻”这个典故,是着重在“上则无父,中则无夫,下则无子”这几句话。古代女子没有独立生活的能力,总是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倘若既无父,又无夫,又无子,那就处于极端的孤独寂寞之中了。这首诗是说听者以为一定是这样一个人,才可以弹出如此悲哀的曲子来。

“清商随风发,中曲正徘徊”两句写得也非常美。我在讲词的时候讲过,古代的音乐叫“雅乐”,南北朝时流行的音乐叫“清乐”,也叫“清商乐”,所以“清商”指的是一种曲调。但古诗中的“清商”却不是指“清商乐”,而是泛指那种给人一种凄清哀伤之感的曲子。为什么呢?因为五音之“商”在四时里边代表秋,而秋在中国传统的“五行”里边属于“金”。“金”是兵象,刀枪剑戟等武器都属于“金”,所以说,秋有一种肃杀之气,到了秋天,葱茏的草木遇到这种肃杀之气就都摧败凋零了。因此欧阳修《秋声赋》说:“商,伤也。物既老而悲伤。”“清商”之曲是悲哀的,而“清商随风发”之所以写得好,还不仅因为它写出了那种凄清和悲哀,与此同时还写出了一种美丽的姿态。难道声音还有“姿态”吗?这真的很难解释清楚。大家都知道,听音乐是不宜坐在喇叭跟前的,一定要有一个空间传送的距离,经过一种空气的振荡,那声音才美。唐人说:“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那是一种远远地传过来的声音,因而显得悠扬好听。而且还不止如此,越是从很高很远的地方传下来的声音,越是你不能够看见,不能够接触,就越能够激发你的想像。王国维写过一首很好的小词《浣溪沙》,上阕是:“山寺微茫背夕曛,鸟飞不到半山昏,上方孤磬定行云。”他说:天已黑下来了,山顶上有一个寺庙在落日的一点点余辉之中看得不很清楚。那地方那么高,高得鸟儿都飞不上去,而且半山之下已经昏暗了,你已经没有办法上去了。可是从那个地方远远地传来了孤独的磬声——磬是用玉石做的,声音可以传得很远——那声音不但对人是个诱惑,连天上的云彩都被它感动,经过那里的时候都停下来不走了。当然,王国维这首词接下来讲的是哲理,我们且不去管它,我的意思是说,从高远之处飘洒下来的那种声音,总是具有一种对人诱惑和吸引的能力,它促使你想像,促使你追求。而且,“清商随风发”就更妙。因为如果没有风,声音的振动就不发生变化。如果有风呢?顺风的时候声音就大,背风的时候声音就小,你所听到的那个声音,随着风的变化时远时近、时大时小,是捉摸不定的,这就更增加了声音的美感和对你的吸引。

“中曲正徘徊”,徘徊者,是指曲调那种低回婉转、抑扬顿挫的声音在徘徊;“中曲”,就是曲子的中间,或者说中间那一段曲子。前边我说“清商”给人一种凄清悲哀之感,而现在所说的“低回婉转”,就不仅是简单的凄清悲哀,而是在凄清悲哀之中还有一种缠绵婉曲的姿态。而且,人的内心与音乐有很密切的关系,这一段曲子的徘徊,同时也就是人的内心的徘徊。所以下面他说“一弹再三叹,慷慨有余哀”。楼中那个女子,她每弹一个音符的声音都传达了那么多的哀叹。我们常说“余音绕梁三日不绝”,孔子在齐国听到韶乐,三个月不知肉味,脑子里总是回想着那美妙的声音。这里所谓“余哀”也是说,在音乐的声音结束之后,仿佛还留下说不尽的悲哀,使你继续感到激动。我们今天使用“慷慨”这个词,一般是说某人在金钱方面很大方,但古人所说的“慷慨”不是这种意思,而是内心感发激动的一种感觉。《史记·项羽本纪》写到项羽在垓下和虞姬告别时说,“于是项王乃悲歌慷慨”。这里的“慷慨”,就是指一种悲哀之中的感发激动。“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是说,歌者如此投入地歌唱当然很辛苦——不但有歌唱的劳苦,而且有感情的悲苦——但那种苦算不了什么,如果听歌的人真能够欣赏她的歌,那么即使再辛苦也值得。但作者说,我所感到悲伤的不是她的辛苦,而是真正能够听懂她的歌、体会她的感情的人实在太少了。一个人生命的价值在哪里?在于有人真正认识你的价值。《水浒传》里吴用到石碣村去找阮氏三兄弟,让他们入伙同劫生辰纲,阮小五和阮小七听吴用一讲,就用手拍着脖子说:“这腔热血,只要卖与识货的!”不要以为只有当强盗的这么说,孔子不是也说“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贾者也”吗?人们常说“人生得一知己死而无憾”,由此可见,活在世上却没有人理解,没有人欣赏,那才是最悲苦的事情。

结尾两句“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飞”,有的本子不是“鸿鹄”,而是“鸣鹤”。要想分辨这两个词用哪一个更好,你就必须熟悉中国文化的传统。在中国文化传统中,“鸣鹤”和“鸿鹄”这两种鸟的形象含有不同的寓意,因而可以产生不同的意境。我们先说“鸣鹤”的含义,《易经·中孚》的爻词说:“鸣鹤在阴,其子和之。我有好爵,吾与尔靡之。”是说有一只鹤在山阴的地方呜叫,而它的一个伴侣就在旁边和它互相应答,这是一个大自然外在形象的比喻,代表了一种和谐的欢聚,所以下边就联想到,假如我有一杯好酒,我当然也要和你一同享用。因此,如果是“愿为双鸣鹤”,其含义就是我愿意和你做一对可以互相应答的知音伴侣。联系前边的内容,这个意思是可以讲得通的。“鸿鹄”也有出处,《史记》记载,汉高祖刘邦宠爱戚夫人,想要废掉太子改立戚夫人的儿子赵王,张良给吕后出主意请来了商山四皓辅佐太子,刘邦看到德高望重的商山四皓不肯辅佐自己却肯辅佐太子,就打消了废太子的念头。他在同戚夫人饮酒的时候作了一首《鸿鹄歌》说:“鸿鹄高飞,一举千里。羽翮已就,横绝四海。横绝四海,当可奈何。虽有缯徼,尚安所施。”意思是,太子的翅膀已经长成,他已经像一只高飞的鸿鹄跨越四海,我们虽然想害他,但他已经不是弓箭所能够伤害的了。那么,这里如果是“愿为双鸿鹄”,则除了成双成对的含义之外,还含有高举远骛,不再受尘世伤害的意思。古代诗人经常作这种高飞远走的想像,李白有一篇《大鹏赋》,想像他自己变成一只大鹏,遇到了一只“稀有之鸟”,于是就“我呼尔游,尔同我翔”,两个人有共同的理想境界,一起飞向辽阔高远的天空,把那些尘世之间的龌龊卑鄙都抛得远远的。其实杜甫也有这种想法,他的《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在述说了那些“骑驴十三载,旅食京华春。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的落魄失意之后,在结尾时说,“白鸥没浩荡,万里谁能驯”。意思是:我要变成一只白鸥,消失在那烟波浩荡的大海上,离开这个使我失意和痛苦的尘世。杜甫是一个人飞走,李白是找一个知音两个人飞走。总之,远走高飞,离开这个龌龊的、勾心斗角的尘世,这是千古以来很多读书人共同的向往,或者说是一种共同的心态。当然,也有人认为这是一种自命清高、自视不凡的心理。其实,人在心灵和品格上是有区别的,不能一概而论。我以为,具有这种心理的人起码有三种类型。第一种是:不管别人还辗转在泥土之中,我只管自顾自地飞去。第二种是:尽管他会飞,但能抱着深厚的爱心降落下来与泥土之中那些凡俗的人们共处,而且不会沾染上那些污秽。第三种人是最了不起的:他不但自己能够高飞,而且要教会那些辗转在泥土中的人们,带着他们一起飞。然而,我们怎么可能要求每一个人都这么崇高呢?一个人如果在心灵上能有一种向高处飞去的向往,那已经是很好的了。实际上,这种想法还不仅仅存在于诗人、士大夫之中,我还可以举出另外的例子来说明这是古往今来很多人共同的想法。大陆作家告然是农民出身,只受过三年小学教育,从小就参加了游击队,后来又参加过土改。他写过一部小说《艳阳天》,男主角叫萧长春,书中还有一个女孩子叫焦淑红,她对萧长春发生了爱慕的感情,却又不能够确知对方是不是也爱她,在一个有月光的夜晚,两个人在路上一边走一边谈话,焦淑红就说:看到月光这么好,我真想变成一个什么飞到月亮里边去。所以你们看,不只是诗人士大夫,即使是从事革命工作的人,当他们在工作中遇到很多挫折和烦恼的时候,也会产生失望的情绪,也会产生这种高飞远走的想法。所以,这实在也是人类一种基本的心态,我们不宜对这种心态作过分求全的责备。

因此,“鸣鹤”的重点在于成双成对,以此比喻人世间的幸福生活;而“鸿鹄”,则包含有一种高举远骛的理想境界。再者,“双”字已经包含了成双成对的意思,“愿为双鸿鹄”则不但是愿结成伴侣,而且这一对伴侣还有着共同的高远理想。所以我个人以为,“鸿鹄”比“鸣鹤”更好。

明朝有一位学者叫陆时雍,他说这首诗所写的感情是“抚中徘徊,四顾无侣”。“抚”,是用手接触的意思;“中”是内心;“抚中”,就是你自己反省回顾,亲自领会你内心深处的那种感觉。“四顾无侣”是说,当你向四方观望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原来是那么孤独。陆时雍对这首诗还有几句评论说:“空中送情,知向谁是,言之令人悱恻。”就是说,如果你要传达你的感情,就必须有一个对象,但这首诗里边的对象完全是假想的,实际上并没有这样一个可以把感情投注进去的知音女子,可是,作者却把这种内心中最难传达的感情通过一个假想的歌者和一个假想的听者传达出来了,写得真是令人十分感动。所以,我以为这是《古诗十九首》里写得很好的一首诗,它的好处在两个方面,一个是情意方面,另一个是表现方面。现在我先谈它在情意方面的好处。这首诗的主旨是对于一个知音的向往,这是干百年来人类共有的一种感情。因为人生在世总是想要追求一些完美的、能够使自己真正满足的东西。我的一个学生对佛学有些研究,她认识一位女法师,这位法师很年轻,还在美国念了PHD的学位,可是有一天她遇到一位佛教法师,仅仅通过很简单的几句问答她就觉悟了,后来就剃度皈依了佛法。我的学生和她很熟,有时候两个人谈起来,这位法师就讲,她从很早的时候就总觉得自己内心在追求向往一种什么东西,她在香港工作了很久,也在美国读过书,那时候她的生活是浪漫多彩的,然而总觉得没有得到一个真正的满足,内心总在渴望寻找一种真正完美的东西。其实,还不仅仅是信仰宗教的如此,自古以来,凡是有理想的人心中都有这种感情,就好像一种本能一样,也许他自己并不十分清楚到底要追求什么,但总是觉得宇宙之间应该有这种最完美的东西,并且把满腔的热情都投注到对完美的追寻之中。从《离骚》开始,在中国的诗词里抒写得最多的,就是这种向往和追寻的感情。我以前写过一本《王国维及其文学批评》,王国维这个人在性格上有很多特色,其中有一个特色就是对完美理想的追求。在人生社会中,什么叫作理想?有些人认为,一个年轻人努力完成他的学业,然后有了自己的事业,将来在事业上有所成就,这就是他的理想了。我以为,这个不是真正的理想。中国古代的儒家,教训年轻人要“扬名声显父母”,主张“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其次立言”,这个是不是理想?我以为这也不是真正的理想。凡是你要追求一种名利上的成功或是一种现实的收获,凡是你一开始就存有一种利害比较的念头,那都不是真正的理想。真正的理想既不为功名利禄,也不为扬名声显父母,也不为立德立功立言,而是属于你的一种本能,是你自己都拿它无可奈何的。例如陶渊明就说过“性刚才拙,与世多忤”,“饥冻虽切,违己交病”之类的话,那并不是为了某种道德的教条,而是他本身对某些邪恶的、污秽的、不完美的事情就有一种本能的排斥。还不是说为了某种利害的计较或为了维持一个清白的名声,而是一旦违背了内心这种本能,就会感到比挨冻受饿的滋味还要痛苦。一个人可以从很年轻的时候就有这种本能,就看你将来把它投注到哪里去了。它可以成为一种宗教的信仰,可以成为一种政治的理想,也可以成为一种学术的事业。而且,同样是追求理想,又有不同的两种类型。第一种人一定要追求完美,如果追求不到,他情愿以身殉之,即如屈原《离骚》所说的“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这种人热情而且固执,往往成为伟大的文学家。第二种人其实也可以成为伟大的文学家,那就是像苏东坡那样的人。这种人对世界有一个通达的看法,知道从来就没有所谓真正的完美无缺,任何人和事总是有美的一面也有丑的一面,有善的一面也有恶的一面。问题在于,你要多看人家好的那一面,鼓励人家向好的那一面发展;对于现实中的不完美,你要“自其变者而观之”,树立一种通达的、洒脱的人生观。有人认为,中国文学里一直存在这样两种类型,在早期文学作者里,屈原可以代表热情执著的那一类型,庄周则可以代表通达洒脱的这一类型。

现在就要说回来了——如果你把你那种本能的追求和向往的感情投注给宗教、哲学或者政治,那当然很好,但这种投注是单方面的。因为你作为人是有知有情的,而对方作为一种信仰、一种哲理、一种主义,是无知无情的,你的感情不能马上得到回答和共鸣。天下最美好的事情,就是你把你的感情投注给另一个与你有相同理想的知音,你马上就可以得到回答,感受到一种温暖。所以古人说人生如果能得一知己,那真是死而无憾了。所以,“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飞”这种对知音、知己渴盼追求的感情,其实也是人类所共有的一种感情的基型。这也就是《西北有高楼》这首诗之所以在情意上写得十分动人的缘故。

这首诗之写得好还在于它的表现方法。从表面上看,这首诗的句法很简单,叙述也很直接,外表是很朴实的,但实际上它有好几种表现方法用得非常好,例如背景的形象、感受和气氛、象喻的联想、若隐若现的人物等等。从“西北有高楼”到“阿阁三重阶”这四句,没有一个人物出现,整个是写背景,但从这些背景的形象中就渲染出一种气氛,给你一种感受。这是很重要的,好诗和坏诗的区别往往就在这里。有的诗里所提出来的形象没有完整统一的气氛,因此也不能给人以深刻的感受。为什么会这样?因为有些人他自己都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写诗的时候心里并没有什么想说的东西,只不过是拿一些漂亮的文字在那里拼拼凑凑而已。作者自己本来就没有什么感受,又怎么能够给读者以气氛和感受?一个好的诗人,他不但自己确实有深刻真切的感受,而且还能够找到恰当的形象把他的感受传达出来。《西北有高楼》开头四句的背景形象所提供给我们的气氛和感受是什么?刚才我说过,一个是高寒,一个是美丽,这是建筑物的形象。接下来他还有声音的形象,从“上有弦歌声”到“慷慨有余哀”是声音的形象,它起了一种交往和传达的作用。这曲调为什么如此悲哀?因为弹唱它的人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孤独寂寞的女子。这个女子与《青青河畔草》中那个女子显然不同,那个女子是“皎皎当窗牖”,从一开始就是很鲜明地站在那里让大家观看的,而现在所写的这个女子根本就没有出现,只是听到了她弹奏音乐的声音。事实上,不管建筑的形象也好,声音的形象也好,都未必是现实的,作者只不过是用这些形象来传达他的感受和气氛,从而提供给你一种追求向往的象喻的联想。而且他没有到此为止,“不惜歌者苦”两句是写听者与歌者的共鸣,“愿为双鸿鹄”两句是把听者与歌者合一。这真是很妙的一件事,因为楼上那个女子只是诗人的想像,而所有那些建筑的美好、声音的美好、中曲的徘徊,都是诗人自己的描写,写的是他自己内心之中的境界。过去有人给《古诗十九首》作注解,考证《西北有高楼》可能是指洛阳城里的哪个楼,这实在是把这首诗讲得死于句下了。作者制造的完全是一种气氛和感受,他所写的楼上那个女子好像是一个“对方”,其实就是他自己。建安诗人曹子建写过一篇《洛神赋》,形容洛水中的那位女神“神光离合,乍阴乍阳”,说她身上有一种光采,一下子你就看见了,一下子又隐没看不见了。而这首诗的妙处,也完全可以用这两句来形容,在叙述的主体和被叙述的客体之间就是这种“神光离合,乍阴乍阳”的关系。在一开始它们是分开的,到最后它们就合起来了,而实际上这种分与合是在若有若无之间,因为他在说对方那个女子的时候,其实也是在说他自己。这真是很微妙的一件事。以前我们讲过的《行行重行行》、《青青河畔草》、《今日良宴会》虽然也很好,不过比较起来,这首诗的变化显得更丰富些。

佚名

赏析

        

全诗主要可以分为三层,前四句描述楼阁之壮美,中八句写尽弦歌之悲凄,后四句则是感叹知己难求。 

前四句将高楼描绘的如此之高是为了凸现出什么?在艺术手法上,潘啸龙云:人们常把这四句所叙视为实境,甚至还有指实其为“高阳王雍之楼”的(杨衒之《洛阳伽蓝记》)。其实是误解。明人陆时雍指出,《古诗十九首》在艺术表现上的一大特点,就是“托”:“情动于中,郁勃莫已,而势又不能自达,故托为一意、托为一物、托为一境以出之”(《古诗镜》)。此诗即为诗人假托之“境”,“高楼”云云,全从虚念中托生,故突兀而起、孤清不群,而且“浮云”缥缈,呈现出一种奇幻的景象。   

在内涵上,叶嘉莹女士言此为将人引向一种脱离世俗的高寒境界。因为,中国在地理形势上是西北高东南低,西北是你寒冷的,同时高楼本身也往往代表着一种孤高并与世隔绝的环境。古人写诗是若要写一个女子,往往会借她所处的环境及背景来烘托她的品性,那么照此理,楼上的这个女子定是品性高洁清寒,不仅如此,她还该有着“交疏结绮窗,阿阁三重阶”的美丽。该是广寒素娥般的人物吧。 

中八句给我以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之感,非言语之声,而是弦歌心声。杞梁妻的典故我是听说过的,古代有一本书叫《琴操》,相传是东汉蔡邕所作,书中说,在琴曲里有首曲子叫做《杞梁妻叹》,是齐邑杞梁殖之妻所作,殖死,妻叹曰:“上则无父,中则无夫,下则无子,将何以立吾节?亦死而已!”授琴而鼓之,曲终,遂自投淄水而死。另有一说法,传说杞梁为齐君战死,妻子悲恸于“上则无父,中则无夫,下则无子,人生之苦至矣”,乃“抗声长哭”竟使杞之都城为之倾颓(崔豹《古今注》)。后来这件事又演变成了孟姜女哭倒长城的民间故事。叶云,此处引用这个典故,是着重在“上则无父,中则无夫,下则无子”这几句话。古代女子没有独立生活的能力,总是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倘若既无父,又无夫,又无子,那就处于极端的孤独寂寞中了。这首诗是说听者以为一定是这样一个人,才可以弹出如此悲哀的曲子来。 

再道清商一句,古诗中的“清商”泛指给人一种凄清哀伤之感的曲子。五音之“商”在四时里边代表秋,而秋在五行里属金,“金”主杀伐,所以,秋有一种肃杀之气,欧阳修《秋声赋》里也说:“商,伤也。物既老而悲伤。”清商一句写出了凄清,也写出了美丽。 

一弹三叹一句也妙极,悲戚之中再生悲凄,何为“慷慨”?“项王乃悲歌慷慨”,这里的慷慨,如叶所言,应是种悲哀之中的感发激动。此句颇有白居易笔下“幽咽泉流冰下难”之感。 

最后四句抒发的情感尤为强烈,千金易得,知音难寻。伯牙子期有“高山流水”之谊,子酋子敬有断弦摔琴之情, “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古往今来,人生得一知己,死而无憾。若无知己,该是多么寂寞,更何况是那样一个高洁的女子,可知“高处不胜寒”啊,无怪乎作者发出如斯感叹。 

最后有一争议,“鸣鹤”处,有版本亦作“鸿鹄”,虽说书本上是“鸣鹤”,但我私下以为“鸿鹄”更佳。鸣鹤在此虽清高,但更侧向于双宿双飞的小儿女情感。古语有云:“小隐隐于林,中隐隐于市,大隐隐于庭。”林逋梅妻鹤子,若鹤有一象征对象的话,自是象征隐士最佳,而且自古鹤往往与道教有关,那一番仙风道骨与居于山林的隐士亦有相近之处。因而,若以鸣鹤作比,也仅是清高而已。而“双鸣鹤”亦趋向于“比翼双飞”之感。而鸿鹄则不然。“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可见,鸿鹄比之鸣鹤,更为高远。前文说林逋是小隐,若说大隐,则如东方朔之流,鸿鹄高举远鹜,不再受尘世伤害,岂不比鸣鹤高妙不少?若仅以楼中之人为主,或许鸣鹤更佳,但我们不可忽视,楼下还有一人,即作者,作者既能与楼中人之音产生共鸣,可见他自己与那女子应同是天涯沦落人。我觉得此人有可能怀才不遇,壮志难酬。若是如此,他便也是急切地渴望有一知音相知相解,如此自己不至于英雄失路,报国无门。鸿鹄志存高远,若从作者的角度理解,我认为当是“鸿鹄”更佳,更何况,“奋翅起高飞”一句结尾,颇有种宗悫乘长风破万里浪的豪情壮志,我觉得这是一种情感的迸发,虽仅是希冀,却不再如先前般只余悲凉,该是悲鸣中带着豪壮吧,就算仅是一个不可实现的梦想,思及它,也总该有三分豪气,不该尽是丧志避世的悲鸣。

佚名

赏析

内容摘要:在如怨如泣的弦歌声中传达出欲觅知音而知音难求的哀怨,诗人借假托之境表达“抚中徘徊,四顾无侣”的游子之悲。《西北有高楼》正表达了这种人类所共有的一种情感——对知音的渴盼与追求。 

关键词:游子之悲  寻觅知音假托之境 

《西北有高楼》出自汉朝的一组诗《古诗十九首》。《古诗十九首》大约产生于东汉中后期,非一人一时一地所作,作者多为当时中下层知识分子,因这些诗风格内容相近,被梁代昭明太子萧统编入《文选》中。《古诗十九首》的内容多为表现游子之悲和思妇之怀。当代著名学者叶嘉莹教授在讲到《古诗十九首》时提到一个故事:晚唐的李商隐曾写过一组非常动人的诗,叫《燕台四首》。有一次,一位叫柳枝的姑娘,也就是“洛中里娘”,听到这一组诗,为之感动,惊叹不已,说了一句话:“谁能有此?谁能为是?”这句话是说,什么人能有如此悠深飘渺而又如此动人的情思?又有谁有着这样高的才华把这种悠深飘渺的情思表达出来!叶教授接着说,我每次读《古诗十九首》,都会轻叹:“谁能有此?谁能为是?”由此我们可以看出《古诗十九首》具有很高的艺术成就,真可谓“实五言之冠冕也。”(刘勰《文心雕龙·明诗》)  慨叹着“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的汉末文人们,面对的却是君门深远,宦官当道的苦闷时代。踌躇满志却无以施展,壮志凌云却报国无门——在茫茫人世间,还有什么比这更叫人嗟伤的呢?远离家乡的游子,或游学于他乡,或奔走于公卿谒走于权贵之间,以求一官半职,实现自我人生价值。《西北有高楼》写了这样的一位游子偶然听到高楼处飘出的弦歌声而产生的感受。  高楼,浮云,极言其高,将人们引向一种远离尘世的高寒境界。在中国古代文学中,高楼或高处本身,往往代表着一种孤高凄凉与世隔绝的意境:苏轼的“高处不胜寒”,曹植的《七哀诗》中“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上有愁思妇,悲叹有余哀。”“上与浮云齐”。“齐”是平的意思,那西北的高楼和天上的浮云一样高!这真是一开篇就把人的目光引向半天的高处。接下来两句,“结绮窗”“阿阁”,极言至美。古代建筑的木窗上,往往雕刻出弯弯曲曲的花纹。这花纹当然是刻通的,而且互相交叉,所以叫作“交疏”。“绮窗”,那木窗棂上刻出的花纹像丝织品上织出来的花纹一样精致美丽。这个“阿”字,就是极言其高大的意思。秦始皇曾经盖过一个很高大气派的宫殿就叫作“阿房官”,那么什么是“三重阶”呢?古人说到三和九这两个数字的时候常常不是确指,而是极言其多。“阿阁三重阶”,并不一定只有三层,它可以有很多层平台。以上四句是极其高大雄伟、富丽堂皇。写出了弦歌声的背景和环境。 

“上有弦歌声,音响一何悲,”“一何”是多么的意思。从高楼上传下来弦歌声,是多么的悲伤,悲哀,悲凉!使得楼下的听歌人受到感染,和楼上的歌声产生了共鸣,于是不由感慨:“谁能为此曲?无乃杞梁妻”。这两句是听歌人的揣测,像这样悲伤哀怨的缠绵悱恻的乐曲,大概只有杞梁妻一类人才能演奏得出吧。杞梁名植,春秋时齐国大夫,为齐君而战死,其妻日:“上则无父,中则无夫,下则无子,人生之苦至矣!”乃亢声而歌,杞都城感之而崩,遂投水而死。“清商”是古代的一种乐曲名,曲调清切而悲伤。大家都有这样的经验,声音一定要有一个空间距离的传送,经过一种空气的振荡,听起来才美。唐人张继说:“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那是一种远远地传过来的声音,因而显得悠扬好听。这叫“随风发”。“中曲正徘徊”,这悲凉的曲子弹到了中间,旋律一直回环往复。“摹写声音,正摹写其人也。”(清代的张庚《古诗十九首解》)写曲子的徘徊,实际上是表现人内心的徘徊。所以下面他说“一弹再三叹,慷慨有余哀”。楼中之人每弹一个音符的声音都传达了那么多的哀叹啊。古人所说的“慷慨”是指情绪激昂,内心生发激动的一种感觉。曹操的《短歌行》中有“慨当以慷”,《史记·项羽本记》写到项羽在垓下和虞姬告别时说,“于是项王乃悲歌慷慨”。这里的“慷慨”,就是指一种悲哀之中的激愤之情。“余哀”是说曲子虽然结束了,但是在听者的心中还回荡着无尽的悲哀。“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苏轼的《前赤壁赋》)使听者继续受到感染,为之感动。中间八句写楼上飘下来的弦歌声。

最后四句写听歌者的感慨和心愿。歌者的悲哀并不重要,真正的悲哀是能够听懂她的歌、体会她的情感的人实在太少了。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理解,没人欣赏,是最悲苦的事了。于是行人突发奇想:我们两个缺少知音却在寻觅知音的人,能够化作一双鸿鹄,从此结伴高飞,共同遨游在那广阔的白云蓝天上,岂不好吗! 

诗中的听歌人是一位失意的文人士子,他走过宅第高楼时,听到高楼传出的弦歌之声,产生了同情,以至于这位失意士子产生了“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飞”的奇想。这楼中的歌者当然不知道楼下有这样一位同情者,当然,楼下的失意士子也对歌者的身世年龄和相貌甚至性别都一无所知,我们读诗的过程中想象歌者可能是一位风姿绰约的绝代佳人,————但是如果从楼上走下的也如同听者是位翩翩男子呢,我们该如何理解这首诗呢?  我们都有这样的人生体验:我们每个人都希望自己获得周围人的认可,首肯,这样我们心理上才会有满足感。美国心理学家马斯洛将人类的需求分为五种,像阶梯一样从低到高,基本上是从物质需求到精神需求。人类的最高精神需求是人的自我价值实现的需求。按层次逐级递升,分别为:生理上的需求,安全上的需求,情感和归属的需求,尊重的需求,自我实现的需求。是骐骥总得有识马的伯乐方可有用武之地,善弹琴奏瑟,怎少得了钟子期这样的懂音乐的知音欣赏!所以说一个人的生命价值在于有人真正知道你,了解你,识你,懂你,能够认识到你的价值。《水浒传》里吴用到石碣村去找阮氏三兄弟,让他们入伙同劫生辰纲,阮小五和阮小七听吴用一讲,就用手拍着脖子说:“这腔热血,只要卖与识货的!”不仅仅绿林好汉才有这样的渴望,就连我们的圣人孔老夫子也说过类似的话,只不过说的含蓄婉转罢了。《论语》中记载了孔子一次与学生子贡的隐喻对话:子贡日:“有美玉于斯,韫椟而藏诸?求善贾而沽诸?”子日:“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贾者也。”《论语·子罕第十三》)字面意思是说:现在这里有价值连城的美玉,我们是将它用木匣子包裹好深藏呢,还是访求那识货的人卖了它?孔子有感而发,迫切地说:卖了它吧,卖了它吧!我啊,就等待那识货的买家。这段对话实际上是讨论人生观的问题,它代表了两种人生观,一是“韫椟而藏”,这个成语比喻怀才隐退,独善其身,二是指儒家的兼济天下。孔子是说,只要有了解我的人,也就是如果有那识货之人,我会倾其所有,为他所用的!我们看,虽然阮小五们和孔子生活的时代,他们的身份地位都不同,但是,他们却表达了共同的心声。 

我们再来看运斤成风的故事:庄子送葬,过惠子墓,顾谓从者日:“郢人垩慢其鼻端,若蝇翼,使匠石斫之。匠石运斤成风,听而斫之,尽垩而鼻不伤,郢人立不失容。宋元君闻之,召匠石日:‘尝试为寡人为之。’匠石日:‘臣则尝能斫之。虽然臣之质死久矣。’自夫子之死也,吾无以为质矣!吾无与言之矣。” 

郢人逝去,匠石终生不再运斤成风。庄子表达了对朋友的无限深情;魏晋时期的诗人嵇康在《赠秀才从军》用到这一典故:“郢人逝矣。谁与尽言”。钟子期死后,俞伯牙摔琴以谢知音;鲁迅赠瞿秋白对联云:“人生得一知己足矣。”茫茫人海,知音难求!四顾徘徊,谁是知音?从古至今,人们都在表达着这种期许与愿望!

“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飞”,这种对知音、知己渴盼追求的感情,其实是人类所共有的一种情感。这也就是《西北有高楼》这首诗之所以能够打动读者的缘故。

这首诗从立意上看,颇似白居易的《琵琶行》,表达了“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的感慨。这位士子和白居易同为失意之人,又都遇到了弦歌之人,同时受到音乐的感染,又同时引起了身世之感,同歌者产生了强烈的感情共鸣。所不同者,白诗中琵琶女同白居易在一起,而此诗中则是“曲终人不见”。当代著名学者程千帆也说:“以常情论,这位楼外行人所缺少的知音恐怕在政治方面,而那位楼中歌女所缺少的知音则多数是爱情方面。需要知音,是所同;而所需要的知音却不同。知音稀之苦,既相通而又不同。”(《古诗今选》)

如何把我们上面分析的情感情绪或者说把每个人都会有的情思具体形象地表达出来,这就是诗歌的构思问题。我们来看明代的陆时雍的评价:“抚中徘徊,四顾无侣”,“空中送情,知向谁是,言之令人悱侧。”(陆时雍《古诗镜》)

他的意思是高楼上这位弦歌佳人属子虚乌有,是出于诗人的虚拟。“抚中徘徊,四顾无侣”。“抚”,是用手接触的意思;“中”是内心;“抚中”,就是你自己反观回顾,亲自体会你内心深处的那种感觉。“四顾无侣”是说,当你向四方观望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原来是那么孤独。

“情动于中,故托为一意、托为一物、托为一境以出之”。也就是说,假托之“境”,虚实相生。诗中的高楼是假托之境,人物是假托之人,事情是假托之事。假托是为了情感表达得更具体,更能打动人。

叶嘉莹也说:“如果你要传达你的感情,就必须有一个对象,但这首诗里边的对象完全是假想的,实际上并没有这样一个可以把感情投注进去的知音女子,可是,作者却把这种内心中最难传达的感情通过一个假想的歌者和一个假想的听者传达出来了,写得真是令人十分感动。”正如刘勰在《文心雕龙·明诗》中评价《古诗十九首》:“„„婉转附物,怊怅切情”,委曲婉转,反复低徊,典型的体现了曲笔传情的艺术技法。“兴象玲珑,意致深婉,真可以泣鬼神,动天地。

佚名

西北有高楼》   [昭明文选·东汉五言诗]

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
        那西北方有一座高楼矗立眼前,堂皇高耸恰似与浮云齐高。

交疏结绮窗,阿阁三重阶。
        高楼镂著花纹的木条,交错成绮文的窗格,四周是高翘的阁檐,阶梯有层叠三重。
        疏:镂刻。绮:有花纹的丝织物。这句是说刻镂交错成雕花格子的窗。阿(e)阁:四面有曲檐的楼阁。这句是说阿阁建在有三层阶梯的高台上。

上有弦歌声,音响一何悲!
        楼上飘下了弦歌之声,这声音是多么的让人悲伤啊!

谁能为此曲,无乃杞梁妻。
        谁能弹此曲,是那悲夫为齐君战死,悲恸而“抗声长哭”竟使杞之都城为之倾颓的女子。
       无乃:是“莫非”、“大概”的意思。杞梁妻:杞梁妻的故事,最早见于《左传·襄公二十三年》,后来许多书都有记载。据说齐国大夫杞梁,出征莒国,战死在莒国城下。其妻临尸痛哭,一连哭了十个日夜,连城也被她哭塌了。《琴曲》有《杞梁妻叹》,《琴操》说是杞梁妻作,《古今注》说是杞梁妻妹朝日所作。这两句是说,楼上谁在弹唱如此凄惋的歌曲呢?莫非是象杞梁妻那样的人吗?

清商随风发,中曲正徘徊。
        商声清切而悲伤,随风飘发多凄凉!这悲弦奏到“中曲”,便渐渐舒徐迟荡回旋。
       清商:乐曲名,声情悲怨。清商曲音清越,宜于表现哀怨的情绪。中曲:乐曲的中段。徘徊:指乐曲旋律回环往复。

一弹再三叹,慷慨有余哀。
        那琴韵和“叹”息声中,抚琴堕泪的佳人慷慨哀痛的声息不已。
        慷慨:感慨、悲叹的意思。《说文》:“壮士不得志于心也。”

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
        不叹惜铮铮琴声倾诉声里的痛苦,更悲痛的是对那知音人儿的深情呼唤。
        惜:痛。 知音:识曲的人,借指知心的人。相传俞伯牙善鼓琴,钟子期善听琴,子期死后,伯牙再不弹琴,因为再没有知音的人。这两句是说,我难过的不只是歌者心有痛苦,而是她内心的痛苦没有人理解。

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飞。
        愿我们化作心心相印的鸿鹄,从此结伴高飞,去遨游那无限广阔的蓝天白云里! 
        鸿鹄:据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说:“凡鸿鹄连文者即鹄。”鹄,就是“天鹅”。一作“鸣鹤”。此二句以双鸿鹄比喻情志相通的人,意谓愿与歌者同心,如双鹄高飞,一起追求美好的理想。 高飞:远飞。这二句是说愿我们像一双鸿鹄,展翅高飞,自由翱翔。

泊客读《西北有高楼》,读得很吃力。

初读时,泊客一直以为《西北有高楼》是夫妇情爱诗。你看,有“谁能为此曲,无乃杞梁妻。”这样的诗句,还有“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飞。”记得《乐府诗集》中的《艳歌何尝行》首句即是“飞来双白鹄,乃从西北来。

但仔细读诗、反复读诗,专家确实是专家,专家解析说,《西北有高楼》乃求知音诗。试解读之。

《西北有高楼》可以分为三个段落:

第一段,远眺高楼。从首句到“阿阁三重阶”。

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那西北方有一座高楼矗立眼前,堂皇高耸恰似与浮云齐高。

此句描写高楼之“高耸”。

交疏结绮窗,阿阁三重阶。高楼镂著花纹的木条,交错成绮文的窗格,四周是高翘的阁檐,阶梯有层叠三重。

此句描写高楼之“精美”。

第二段,耳闻弦歌。从“上有弦歌声”到“慷慨有余哀”。

上有弦歌声,音响一何悲!楼上飘下了弦歌之声,这声音是多么的让人悲伤啊!

诗人正在远眺高楼时,忽听楼上传来弦歌之声,而且,音乐很是悲伤。曲由心生,诗人有着很高的音乐造诣,听出了弦歌之悲。

谁能为此曲,无乃杞梁妻。楼上谁在弹唱如此凄惋的歌曲呢?莫非是象杞梁妻那样的人吗?

诗人对弦歌的理解更深入一步:莫非是杞梁妻制的曲?弹的唱?

清商随风发,中曲正徘徊。商声清切而悲伤,随风飘发多凄凉!这悲弦奏到“中曲”,便渐渐舒徐迟荡回旋。

诗人对弦歌的理解再次递进。对于悲曲商声节律、段落等把握理解很是到位、深刻。

一弹再三叹,慷慨有余哀。那琴韵和“叹”息声中,抚琴堕泪的佳人慷慨哀痛的声息不已。

到此时,诗人对于高楼之上弦歌,从弦歌之悲开始到弦歌之事、之律,最后到抚琴人之哀,都得到了完全的理解。

而此时,高楼之上弹乐之人不知楼下有位痴人;楼下这位听音之人也不知道楼上究竟何人?

第三段,难寻知音。从“不惜歌者苦”到末句。

这一段是诗人第一人称的感慨和向往。

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我难过的不只是歌者心有痛苦,而是她内心的痛苦没有人理解。

这一句是本诗之诗眼。泊客读了这一句,理解了这一句,才算真正了解了《西北有高楼》。

诗文第一段描写了诗人眼里的高楼之高、高楼之精美,第二段描写了诗人耳里的弦歌之哀,这第三段诗句有了质的升华,“我”已经理解了歌者1之悲哀,但“我”更理解,是“她”的痛苦没有人理解啊!其实,本诗句还有一层意思:只有诗人“我”才是“她”的知音,才理解“她”的痛苦啊。

让我们再回到第一段,为什么诗人在诗文起首,要花这么一段,来写高楼之“高耸”、高楼之“精美”呢?当然是为了衬托歌者身份之高贵、雅致。是不是有着“曲高和寡”、“高处不胜寒”之意,更预示着“知音难寻”呢?

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飞。愿我们化作心心相印的鸿鹄,从此结伴高飞,去遨游那无限广阔的蓝天白云里! 

这是石破天惊的一句诗文。楼上之人不知楼下有人,楼下之人不知楼上何人。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你”是知音难寻,而“我”完全了解了你。所以,“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飞。

专家赏析说,《西北有高楼》是《古诗十九首》当中,艺术性较高的一首,诚哉斯言!

《西北有高楼》描写诗人偶然听到高楼处飘出的弦歌悲声而产生主观感受和思想共鸣,抒发了诗人欲觅知音而知音难求的哀怨,表达了诗人对于知音的强烈渴盼与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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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诗十九首》

《古诗十九首》是中国古代文人五言诗选辑,由南朝萧统从传世无名氏古诗中选录十九首编入《文选》而成。

《古诗十九首》是乐府古诗文人化的显著标志,深刻地再现了文人在汉末社会思想大转变时期,追求的幻灭与沉沦、心灵的觉醒与痛苦,抒发了人生最基本、最普遍的几种情感和思绪。全诗语言朴素自然,描写生动真切,具有天然浑成的艺术风格,处处表现了道家与儒家的哲学意境,被刘勰称为“五言之冠冕”(《文心雕龙》)。

作者:佚名

编订:萧统

成书时间:南朝梁代

《古风泊客》第五辑《古诗十九首》
古诗十九首5

心 · 养性 · 品生活

这世上有三样东西是别人抢不走的:

一是吃进胃里的食物,二是藏在心中的梦想,三是读进大脑的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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