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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北有高楼》之悲酸——但伤知音稀,千古如斯

 行人呓语 2021-06-02

【原文】

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

交疏结绮窗,阿阁三重阶。

上有弦歌声,音响一何悲。

谁能为此曲,无乃杞梁妻。

清商随风发,中曲正徘徊。

一弹再三叹,慷慨有余哀。

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

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飞。

行人呓语 

吴淇在《古诗十九首定论》说:“十九首中,惟此首最为悲酸,如后'驱车上东门’'去者日已疏’两篇,何尝不悲酸?然达人读之,犹可忘情,惟此章似涉无故,然却未有悲酸过此者也。”

吴淇谈到《西北有高楼》有两点值得注意:一是此诗情感最为悲酸;二是悲酸之由似涉无故。诗人由“弦歌声”而感发,由“音响一何悲”而生“谁能为此曲”之惑,由惑而生怜,由怜而生惜,由惜而生愿,“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飞”的情感祈愿伴随音响之悲,最终款款而至,水到渠成。诗人高蹈超脱,意欲挣脱现实的羁绊,携“歌者”奔向未明的远方。

诗人的情感祈愿,似水到渠成却又有突兀陡然,似情之所衷却又违逆俗世,总之,细究《西北有高楼》,莫可辨之其情,难以澄清其貌。该诗至少有两处是众多名家争议的焦点:

一是诗中所说的“弦歌声”“一弹再三叹”“歌者”究竟是何人?是一人,两人,甚至三人?

二是诗人“愿为双鸿鹄”的人是谁,是“杞梁妻”,还是类似杞梁妻的旁的什么人?

以我个人的看法,这些考辨重要,也不重要。重要在于理清这些,自然有助于全面而深刻地理解该诗;说不重要,即在于“诗无达诂”,诗最重要的特质即是缘情而发,由情而生,因情而打动人。说诗,谈情更重要!

具体而论:

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交疏结绮窗,阿阁三重阶。首四句交代了“弦歌声”的出处:西北高楼。强调楼“高”,展现楼“美”。因为“高”,故而“上与浮云齐”;因为“高”,故而难以涉阶而上,一睹容颜,登楼亲近;因为“高”,故而悲声自迩远。同样,因为楼“美”,“绮窗”“阿阁”呈现出俗世里难有的华屋高调,彰显居住者地位之卓尔超然,与众不同,鸿沟天堑,不可逾越。

诗人以“偷听者”的形象而出现,仰望西北高楼,聆听绮窗里传出的“弦歌声”。一静立,一弦歌;一默然,一悲声;一绮窗,一楼外。划然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各自静默,各自悲苦;各自寻觅,各自酸辛;各自演绎,各自饮恨。无从告白,无以倾述。近在咫尺间,形影却阔似参商。终究是各所皈依,各行归处。携手绮梦,挣脱尘网,奋翅高飞,说到底,不过是诗人孑然独立的一厢情愿?

“愿”字终,其对空的告白,终将亦如这“清商”“随风发”,无怪乎吴淇道十九首里此诗最为悲酸,实乃不可逾越之高楼,无从传递之心声,“歌者自苦”,“知音自稀”,便是苦歌者苦,又若何?便是引为知音,又若何?到底两个世界,到底是一高楼,一楼外。苏轼《蝶恋花》即有句“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一墙之隔,却是迥异的两个世界。“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起首二句即竖起难以攀援之现实困境,“交疏结绮窗,阿阁三重阶”更是强调居室奢华,非比寻常,其地位之迥异,似鸿沟天堑,永难缝合。

上有弦歌声,音响一何悲。谁能为此曲,无乃杞梁妻。中四句,诗人“音响一何悲”里开始推测“谁能为此曲,无乃杞梁妻”。后世众名家即围绕“为此曲”的“杞梁妻”展开了不断的歧读。

首先,解读“为”字。

一种是将“为”解读为“作,创作”,即乐曲的创作者为杞梁妻。诗人听到的“弦歌声”,是曾经的杞梁妻所创作的。选择此乐曲进行演奏的当另有其人,也正是此人,深深触动着诗人,并由此产生“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飞”的祈愿。

第二种解读将“为”字作“弹奏”讲,即弹奏此曲的人,正是杞梁妻。这里需要特别说明的是“弦歌声”形象,是“弦”一人,是“歌”一人,亦或“弦歌声”合而为一人。《荀子·礼论》:“清庙一歌,一倡而三叹也。”叹,和声。故而刘玉伟黄硕评注《古诗十九首》将“一弹再三叹”释为“一人弹奏,三人相和”,这样的解释未尝不可,但从诗歌最后的祈愿“愿为双鸿鹄”一句来审视,当为“弦歌声”一人,而这个人正是所谓的“杞梁妻”。

但我始终怀有疑惑:诗人作如此之想象难道不很奇怪吗?如此“一何悲”的音响,难道只有阅经人世沧桑的“杞梁妻”才能弹奏出,而不会是别的什么人,其一触即发诗人心底最深沉的痛苦,诗人在偷听之前是否已知其“弦歌声”的身份,或者说,两人有建立有某种千丝万缕的关系?

关于“杞梁妻”的解读,即成为全诗中的核心与关键点。她与诗人有怎样的共同点?是怎样一个人物,如何诗人会由“音响一何悲”马上联想至她,而不是别的什么人?并且产生“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飞”的挚愿。与一位“杞梁妻”“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飞”不是很违背俗世情理吗?

《古诗十九首笺注》中对“谁能为此曲,无乃杞梁妻”的“杞梁妻”注解道:

琴操曰:“杞梁妻叹者,齐邑杞梁殖之妻所作也。殖死,妻叹曰:'上则无父,中则无夫,下则无子,将何以立吾节,亦死而已!’援琴而鼓之,曲终,遂自投淄水而死。”

何焯曰:“《水经注》引琴操曰:“殖死,妻援琴作歌曰:'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

张云璈曰:“崔豹《古今注》云,乐府杞梁妻者,杞殖妻妹朝日之所作。殖战死,妻曰:“上则无父,中则无夫,下则无子,人生之苦至矣!”乃抗声长哭,杞都城感之而颓,遂投水死。其妹悲姊之贞操,乃作歌名曰《杞梁妻》。梁,殖字也。据此则作歌者乃杞梁妻妹,非梁妻也。观其命名,当以崔说为是。”

琴操、何焯两人判定,创作此曲者为杞梁妻。崔豹、张云璈则认为创作此曲的当为杞梁妻妹,其悲姊之贞操,乃作歌名曰《杞梁妻》。此处两种不同的说法,自然指向并印证了“为”字两种不同解读。一是他人根据杞梁妻的人生经历而创作出题为《杞梁妻》的琴歌。“谁能为此曲,无乃杞梁妻”,是弦歌者演奏并高歌了《杞梁妻》之乐;另一种解读则是杞梁妻本人根据自身经历而奏响弦歌。

清商随风发,中曲正徘徊。一弹再三叹,慷慨有余哀。接下来四句,是对“弦歌声”的具体描绘。清商,即商声,古代五音之一。古谓其调凄清悲凉,故称清商。《韩非子·十过》:“公曰:'清商固最悲乎?’师旷曰:'不如清徴。’”宋玉《笛赋》曰:“吟清商,追流徴。”刘履曰:“商,金行之声,稍清,有伤之义焉。”

吴淇在《古诗十九首定论》里认为此章情在声,故中用“风”字点醒。”此点评甚妙。其“清商”“随风发”,传递出其幽微悲伤之内心飘忽如风。其随风而逝之情殇无从告白,衷肠难剖,愁苦难述。此四句,与其说是“弦歌者”以歌传情,以声达意,莫若是高楼下聆听的诗人之心旌摇曳,起伏难安,心潮难平。其踟蹰徘徊,亦如回环重复之“中曲”,一弹再三,叹人生莫测,归途何处,亦欲起慷慨,到底有余哀。无法战胜,无法说服,无法潇然,无法割舍,更无法抛却。只落得,一个绮窗里悲,一个高楼下哀。楼上楼下,墙里墙外,无以交接,其人生之悲酸莫过于此。

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飞。末四句,对于诗人的抒怀,历来的解释同样有二:

一是如吕向、陈祚明、姚鼐、刘履、张玉穀等众位方家所言,此诗乃传递忠言不用而思远引之而去。惯用手法是以男女情悦喻贤君明主之谐。但我以为,该诗最大的一点可疑之处即在于此。杞梁妻“音响一何悲”,其悲无非是丧夫之痛,失侣之哀。譬之如忠臣失去贤主之悲。于是有人附会,曰杞梁妻之遭际与己相类,据此引之为“同路”。但诗人要与“杞梁妻”“愿为双”,“奋翅起高飞”,这样的选择合情,但实则不合理!即为何一定预设弦歌者“杞梁妻”的角色地位,为什么要赋予“愿为双”这样多的障碍,其诗中想象的预设,究竟暗示了什么?我并不以为此诗道什么君臣之情。

对于该诗中的突兀,张庚在《古诗十九首解》里同样注意到了,他作如下解读:“此篇上半易明,惟'不惜’四句,解者每多牵强。吴氏以为'此听者代之之词,若曰:歌之苦我所不惜,难得者知音耳;如有知音,愿与同归矣。’然以上文文势观之,此接代词觉突兀且无味。盖此诗本就听者摹写,则“不惜”仍是听者“不惜”。起六句是叙述,“谁能”六句是擬议,结四句乃发论见意也。若谓我听其歌,悲哀慷慨,亦何苦也!然我不惜其苦,所可伤者,世有如此音声而竟不得一知者耳!因自露其意气,遂慨然曰:“我与若人所抱既同,所遇又同,若得化为双鹤,奋翅俱飞,去以此人间,诚所愿矣!”

张庚之解读,我个人以为,还是没有从根本上说到突兀之理由,即解决诗人为何作“杞梁妻”这样的“愿双”之预设障碍。

但他从写作视角的角度谈到对该诗的理解,“不惜歌者苦”的主语,当是听者,即诗人自己。即再次肯定是诗人渴盼人生之“知音”。

另一种解说,则是以木斋为代表。木斋在《古诗十九首与建安诗歌研究》中关于《<西北有高楼>的写作背景》一文中详尽地分析了杞梁妻故事在先秦汉魏的演变,并作出重要的推论:“《西北有高楼》一篇,当为曹植为甄氏作”,并对其中的主要逻辑推断进行了陈述。西北有高楼,确证为曹魏修建的邺城以及铜雀台,从诗中的偷听、联想、幻想来看,合于曹植与甄氏之间的身份与关系。木斋还就甄氏擅长鼓琴进行了引证,他从《西北有高楼》的用语到谋篇、从立意到风格,推论此诗大体可以认定为曹植所作。

我以为木斋的观点很好地解释了吴淇所评惟此首最为悲酸......惟此章似涉无故,然却未有悲酸过此者也”。也很好地解答了我内心的全部困惑:诗人的情感祈愿,似水到渠成却又有突兀陡然,似情之所衷却又违逆俗世。

这个世界,惟其两情相悦,却如参商相望,最为悲酸。无从言说,无以倾述。惟静默相望,惟寂然独坐起“弦歌声”,这一歌,便是“但伤知音稀”;这一歌,便是千年如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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