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画作 无染公即景册页 (家父居住的房间向外打开的窗子) 如果驾鹤西归的人,真的是魂灵寄住天上,我将以自己的思念轻扣天门,我想念自己的父亲。有人对我说,你的父亲是一个很好的学者;有人对我说他是一个很好的画家;有人对我说他是一位很好的老师。我会认可地一笑,因为在我的心中,他首先是一个好父亲,我的爸爸段无染。 无染公即景册页 (逝去的室内小景,炉前放着的是母亲正发面的面盆,今年她已经99岁了) 作为他的孩子,我也人到中年了。尽管世事沧桑,物是人非,但是儿女们的怀念之情却越来越浓,如果父亲隔世有知,一定也想得到我们相处在一起的难忘时日。时间在记忆里已经浓缩成许多个片断,在不同的场合中被时时提起,那是多么美好的时光,真像放了日久的陈酿,越是慢慢地品味,越是醉人。 金陵汪孝文先生所藏《栖霞请益图卷》 中无染公的山水作品 我的父亲是在1969年1月9日去世的,那一天下了很大的雪,这是哥哥后来对我说的。当年我12岁多一点,对下雪竟然一点记忆都没有,可能是太符合当时心境的缘故吧。那段日子距现在已经整整37年了,那是一个阴冷的清晨,我刚从盖得很厚的被子中醒来,哥哥站在屋子中间对我说:“爸爸没了。”那声音中没有表情,好像我早已经知道了这个结果,没有说话,又把被子蒙在了脑袋上。眼里湿湿的,心里想着,爸爸没有了,再也见不到爸爸了,于是我抽泣着哭起来。但是在我的心里,总觉得还会见到父亲的。因为父亲发烧稍微转退,便会招呼我,家里人赶快把我叫到他的屋里,来到床前,父亲打量着我说:“小子又长高了。”他的心里一直是怀有希望的。现在确实回想不起来,那段刚刚失去父亲的日子全家人是怎么过来的,现在好像已经忘记了。只忆起坐在门边的姐姐会突然叫娘看屋外,嚷着爸爸回来了,过后,大家眼神中充满着忧虑与疑惑。多数日子里,全家人整日就是痴痴呆呆地坐着吧。 如今姐姐真的去见爸爸了,他们的相见一定是悲欣交集的,我们在世的人们一定要把日子过好,过好了,在天上的他们也会安心愉悦。
再回头来说老爸刚过世时,有位邻居李爷爷是父亲学校的工友,高高的个子,人很壮实,属于那种性格耿介而直言的人。父亲离世后,他似乎感觉我们家中有些异常,于是就找了个机会问了我娘,娘平静地说:“无染没有了,这也倒好,省得再受罪。”在我的眼中,李爷爷本来大大的眼睛,此时睁得更大,充盈着感伤,也带着些无奈,没有语言,就这样愣愣地与娘对视着。末了,急速地“嗨”了一声,转头就走。他使我感受到那份无言的心情。父亲是一个好人,这份好在人心里,并不是给予人多少恩惠。 回想起20世纪50年代初,父亲经姐丈谢国祯先生介绍,先到天津津沽中学教书,再拟由津赴京。但由于身体多病,这个愿望终究未能实现,于是我们家就落户在了沽上。 无染公山水册页 我时常想,父亲年轻时会是什么样的,据说他很爱整洁,有事出门,都是洗罢了脸,换上蓝布长衫,然后就会取来布掸子,啪啪地在圆口黑布鞋上来回地打,直感到一尘不染了才出家门。这几乎是他每次出门前的必修功课。在我模糊的记忆里,父亲已经病休在家了,所以很少有几回看他出门的。爸爸有一张很方正的大脸,他不留须髯,而且脸总是刮得很干净,没有脏兮兮的印象,夏天是一件淡鹅黄色的绸褂,透着一股儒雅的洒脱。可能是教书养成的习惯,他对青年人尤是关爱,病休中,常有爱好美术的学生来家中请教,他全是不厌其烦地给予讲解,言谈中,透着爽利与平和,直至四十余年后,学生们回忆起来,仍感慨不已。在我少年的记忆里,父亲因为染病,自己一个人住在书房里,三面墙壁都是那种极简易的书架,上面堆得满满的,有些摇摇欲坠的感觉。一到夏天,窗外是绿阴一片,那空气中就透着文人的简朴、雅致与清高,怀念真是一种美好。
父亲在“文革”后的一年多时间里,现实环境造成了他病情的急速恶化,来来回回地进出医院。父亲于病痛稍好的时候,忽然画瘾大发,招呼娘买来些纸张,纸是2毛钱一张的图画纸。由于父亲卧病在床,无法画成大画,都裁成小方块,就着家里残余的颜料碎块,用铅笔头、炭笔头,或者旧毛笔涂涂染染,也有用牙签裹上棉球画的,画好一套之后,再由母亲把它们装订成册。但是上面一个字也没有,因为那时家里面对现实的环境,是坚决反对留下文字的。可能是潜意识里父亲感觉是去日无多了吧,要为他的家里人留下一点什么,真的就有这样一些感情的寄托,成为了永久的怀念。我们家里人也很少打开这一册册的小画来看,封存起来,也许就真的能成为永恒,对于一个家庭来说,这是难以治愈的精神的创痛。 无染公即景册页 就在以医院为家的起初一段时间,父亲认识了一位病友陈继舜老师,此公善良、旷达、博学,他先是问母亲:“段老师在干什么?”因为他时常见父亲精神稍好,即在被头下举动异常地勾画什么,此时父亲的病床靠在窗边,逆光中这位陈公更觉得有几分神秘。母亲先是支吾,后认为这位病友确为正直睿智君子,便直言相告:“无染在画些小画。”谈吐往还之间,二位遂成挚友。陈继舜公与父亲相处得感情很深,父亲逝去之后,我们的家庭也承他多方照顾,此公也已作古,这篇文字权且做为我们的一点纪念。 无染公《荷寿图》 父亲对作画是特别地认真,一次作画,可能是感觉不好,越画越不满意了,随手团把团把,就把画丢到废纸篓里。第二天父亲又到字纸篓里去找,竟没有了,这时母亲看到了父亲的心思,就拿出被揉皱的画,父亲添添这儿抹抹那儿,最后觉得还可以,于是落了款,盖了印章。经过十年浩劫,这幅画居然还挂在我们家的镜框中,凝固了一段温馨的回忆。学兄封亚雄20世纪80年代第一次在《今晚报》上介绍其先师段无染的文章中,就配发了这帧小画。 无染公画作 父亲在着手写他的《汉画》时,忽患十二指肠溃疡,住院期间,大夫根本不许读书。父亲病情稍有好转,哥哥守德即尊“旨”往医院送书。父亲都是把书放在被窝里看,这样才躲过护士的眼睛。数月后,待父亲出院时,大夫护士看到行李中有这样一大捆书时,当然是“惊讶不已”而又“嗔怒不得”。嘿,这就是我的老爸,可爱又令人崇敬。 《汉画》封面 ……还有这样一段轶事,20世纪30年代初,父亲刚学西画毕业不久,脑子里多是西式观念,对中国传统文化很不感冒。没过多长时间,父亲到北京从姑丈张伯英先生学习书法,系统接受了传统文化教育。只过了两年,家里人办喜事,来宾见贺幛上书写着“鸾凤和谐”的贺辞,字体酷似张体,便向勺圃老问道:老爷子还有这份闲心呐。“哪里哪里,这都是老四(无染)写的。”此处足见他年轻时的刻苦与灵气。 家父在三姐家似乎就 是见到这幅画,产生 拜黄宾老为师的念头 按:段拭(1914—1969),安徽萧县人,1933年上海美专西洋画科毕业,1938年至北平从姑丈张伯英(勺圃)习书,并由张氏与姐丈谢国祯介绍,从黄宾虹学画。 父亲在黄宾老的门下,深得师尊的喜爱,但宾老并不主张单学一家,建议父亲在学习上要广收博取,父亲遵师教,转而又认真研习元四家和清初三僧,获益匪浅。
自入宾虹先生门下学习绘画后,因为黄宾老对金石之学素有研究,父亲也对此倍感兴趣,时常遛转于地摊坊肆间,曾出值不菲购得一方十分看重的汉印,拿到宾老处一观,先生笑了,指出这是清人的仿制品,并教辨伪的方法。凭着父亲的好学,很快在金石方面也有所长进,于是宾老对这个学生尤为赏识。 多年后,父亲在自己的一段回忆往昔的文字中记载了这样一件事,1939年宾老与学生谈起张伯英编著的有关徐州的诗选,非常有兴致,于是父亲随口向黄宾老求画,老师慨然应允,欣然作了一幅山水,并在画中作了题跋:“曩观勺圃先生所选《徐州续诗徵》二十二卷,具见铜山萧沛丰砀,人文之美,林泉之盛,为之欣慕不置,兹写《东涯老屋图》,仿佛渊明粟里、摩诘辋川一角,即请教正,宾虹。”勺圃老看到画后自是高兴。数年之后,父亲离开北平去了南京,张伯英先生又在画上题记道:“己卯秋,内侄段拭无染请宾虹作此图,无染宾虹之画弟子也。予笑曰,破屋鸟足,重烦宾老胡为者,次岁予七十,儿子宇慈乞出图徵诗,予不愿为寿,弗之应。无染赴都已五年未得见,忆前事因书。甲申仲春十有七日东涯老人。”从张伯英的题记中明显地感觉到老人对父亲的挂念。 …… 黄宾老为勺圃老绘制的《东涯老屋图》卷
《东涯老屋图》卷局部 同为黄宾老学生的王伯敏先生在回忆我父亲的文章中这样写道:“无染兄淡于名利,甘于寂寞。60年代初,他曾给我信,还曾赠我小品山水一帧。当时他的身体并不健,有一书简,他说自己写于病榻旁。我们没有见过面,但有神交……他的论点,有从黄宾师之说,也有不同意黄老夫子之说。我认为他有独立思考的胆识,表示敬佩 ……又有一次来信,那是1966年春暮,记得报上已在讨论像海瑞这样的清官,到底是好还是坏。当时他要我给他书《宋书》萧惠开传中的一句话:‘人生不得行胸怀,虽寿百岁,犹为夭也。’我写好,将拙书以挂号付邮,但自此以后,就不见他来信。过不多久,一场灾难性的‘文化大革命’开始了 ……结果被迫害至死。事后虽然平反昭雪,但是,当他谢世时,他是含冤撒手的。岂不令人为之神伤。 段无染二十四岁入室虹庐,毕生传虹庐之道,晚年撰有《虹庐受学札记》。1986年春夏之交,当我们在北京成立“黄宾虹研究会”的时候,大家谈到黄宾翁生前的门生,就提到了段无染。倘若当时他还健在,一定是“黄宾虹研究会”的当然成员了。这个遗憾,至今谁也无法弥补。” 世事沧桑,往事如烟,我的名字,正是爸爸那不能忘却的纪念。 2006年8月30日写于沽上 2015年4月14日修改 (附段无染画作数幅) 1964年守虹与父亲的合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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