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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气鼓荡的章祖安先生

 大闲人 2017-08-10


上个世纪90年代初,林散之的弟子王冬龄在中国书协工作。有一天他告诉我一个消息,说浙江美院的章祖安先生要招博士,建议我去投考,还主动提出来,可以由他引荐。当年,我参加一个活动路过杭州,就请王先生带我去浙美拜访章先生。这不是初见,大概是第二回见章先生。章先生那里过往的人多,未必就记得我拜访过他。简短的交谈,无非是表达自己的愿望,章先生例行表示欢迎,但他最后说了一句:你肯放弃北京,静下来读书? 只此一句,流露出章先生的狐疑,似乎觉得像我这样半大不小的中青年不过是托个关系,借此由头见见名人而已,并无真心求学的意思。这事后来就再无下文了。

对于章先生,我头一次接触印象就非常深刻。他为了演示某个书法的姿态,在我这个陌生年轻人面前来了个劈叉,让我既惊讶又担心,想不到担忧完全是多余,他劈叉后的收腿动作干净利索,丝毫没有拖泥带水,内心委实佩服,差点惊叫起来。后来听章先生的一个同辈讲,他对别人也这样,这是他的保留节目。凡有幸见过他的人,大多能见识他那不凡的功夫。如果别人不知道章先生的身份是古典文学的教授,会误以为他是某武馆的教头。

章先生给我的印象,远不止这些,还有很本色很严厉的一面。据说浙江美院上过他课的老学生,私下都领略过他的“狠”。怎么个狠法?他上课,学生谁迟到,他不许进课堂。我没做过他的学生,没机会感受他的威严。仅有的体会是,有次去杭州,特别想再看看他的武功。那个时候章先生已搬离美院,住在城中闹市区,原定约好了某时到他那儿。谁知杭州出租车的难打和西湖一样有名,结果就无法按时赶到章府。我一看要迟到,在纷乱的街边一边找车一边打电话给章先生说明情况,我的话音未落,那头就传来:“你不用来了。”我是见识过一些有脾气的名人的,像章先生那样直截了当的却是头一次碰到。

后来读章先生的作品集时发现,他写字作文照样狠。比如,他在75岁办的那个展览,许多内容非常有意思。若“豺狼在邑龙在野,昔贤何能今何愚”,辞锋犀利,够狠的。又如“英雄已过美人关”,读此初以为自夸,再读边跋文字有“力所不逮也”,乃知章先生卖了个关子,发人一笑。又如“在座谁非两面派”,是“文革”后章先生与业师王焕镳吴山喝茶时得句,深得乃师称许。杭人言章先生“狠”,而他解剖人情世故毫不留情面,骂人亦自骂,典型的绍兴人性格。许江以“三奇”概括章先生其人其学其艺,可谓知人之言。

章先生的书斋自名“佛魔居”,大意如西人浮士德所云,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天使一个恶魔,言人之两重性。某僧人看了,不以为然,说“由佛而魔,岂不有渎我佛”。而章先生不为所动,照旧坚持他的“佛魔居”。

章先生如此之“狠”,当然不是不近人间烟火的书呆子。

我读过章先生回忆恩师陆维钊先生的文章,写自己年龄大了,还没有交女朋友,陆老为此很着急,给章先生张罗女朋友。文章写到这一节,我都能感受到章先生走笔时眼泪簌簌的情态。友人陶钧曾在浙美求学,讲起章先生关照学生的事,也让人动情。每年中秋节,章先生照例要给自己的学生送月饼,有时自掏腰包请学生到附近饭馆吃一顿。事不算大,但对远离家乡来杭求学的学生而言,在心理上是莫大的安慰。还有,学生每年下乡实践,大多缺钱,都是睡大通铺,伙食也差。只要是章先生带队,总是想方设法让学生少花点钱,食宿好一点。一向清高的章先生,每在这个时候就放下架子,利用自己的关系,送点字,来改善同学们艰苦的下乡生活。从师德来衡量,章先生大概称得上德教双馨。

还有一件事是听来的传闻。说是1980年代后期,章先生和同城的书家一起卖字,某书家为了多卖,主动降价,这样做,就陷别的书家于尴尬。章先生听说了,二话没说退出。这些多少表明了章先生处世有原则。

章先生那里,还有一些前贤的遗风。当他在报纸上看到某人文章写得不错,会花时间去打探这个作者的情况,主动给作者写信。这种事放在今天有点不可思议,因为今天在某领域里有点影响的人,平时都很忙,哪有闲心去关心一个素昧平生的无名作者。章先生是个例外。我手头保存了一封章先生的信。谈到我写的那些怀人文章,他认为我写文章是动了真感情的。信中说“回忆某已故老先生,无限的惆怅,一丝淡淡的哀愁,看了使人为之回肠。我们上一代文人能之,至我们一代已绝。非学而能者,实与天生多情密切相关。但写此等文,我觉损人身体,特为我兄忧耳。”有一次我问章先生:为什么会这样做?他说当年他还是一个小青年时,投稿给《语文》 杂志,回信的是主编吕叔湘先生。我于是明白章先生这样做的出处,但这样的好传统,现在正在消失,所以显得尤为珍贵。

再说点题外话。

2014年我的一本小书要出版。章先生的文章我是喜欢的,文字写得扎实考究,说话每每有来历,只有古典文学素养非常好的学人才能写出这样的文字。我对章先生仰慕已久,他对我好像也算赏识,又因为他75岁时中国美院出 《章祖安其艺其人》,我应约写过一篇文字,就壮胆给他发短信,请他为小书写个几百字的小序。隔了二三天,才接到章先生的回复,说他“年龄大了,现在不给外人作序,只有自己的弟子和学生例外”。收到章先生的短信,我不知道如何是好。感觉章先生“狠”得有意思,即便是拒绝,也是一波三折。

我原以为跟章先生的交往从此转淡,没想到他还是照旧往还。章先生心系的一位艺术史学者,也是我熟悉的老师。因为这层关系,章先生经常给我发短信,询问情况,至今还保持着不远不近的关系。原来章先生把一码事和另一码事分得清楚,绝不纠缠。

去年下半年,章先生携新作来北京国家博物馆办个展,声势浩大,不少书法界的头面人物都赶去观展,现场极其壮观。展览开幕一周后,某天晚上忽然接到章先生电话,大意是“知道你不喜热闹场合,事先没通知,现在展厅平静下来,抽空过来看看”。当时只觉得章先生很体贴,从我这个角度,显然又感受到他人情味的一面。

我有时候静下来细细思量,发现和章先生的交往,也是奇峰突起,又屡屡峰回路转。章先生现在已是八十开外的人了。据说平时还能做一些高难度动作,这和他有内功的书法一样,常常会给人惊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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