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七 律
与道翁别三年余顷有书来却寄
驻景随缘是我师① 黄泥雨夜伴君时② 襟笼烛火成新侣 背倚柴山听好辞③瓮水炉烟常寂莫④ 湘舟朔马又参差⑤ 三年契阔江河阻 默想音容两鬓丝
一九七四年
┄┄┄┄┄┄┄┄┄┄┄┄
①在凤阳干校时，常以达观之意相教。
②干校附近小镇名黄泥铺。
③曾共同打更。
④后余烧锅炉，难得晤谈矣。
⑤放还后道翁居皖南，余居河北。
追怀菊东兄
小酌萧斋月几回 蓬门向晚为君开 偶怀白简仓皇去① 不见黄昏蹀躞来
教子将孙空有愿 传王校段久成灰② 九泉消息凭谁问 展卷难禁故旧哀③
一九七四年
┄┄┄┄┄┄┄┄┄┄┄┄
①大革命初被逐还家乡宁晋。
②刻一印章曰“静安之徒”。有志校段玉裁《说文解字注》。
③箧中尚有其赠书数种。
偶成①
甲子回环六十春 马羊去后又逢申 新风已叹冯唐老 旧雨应怜季次贫
紫陌频惊寻梦客 蓝桥不见送浆人 安期巨枣知何似 且洗陶巾作隐沦
一九七五年
┄┄┄┄┄┄┄┄┄┄┄┄
①时在京寄居，未免途穷之戚。
乙卯仲冬让公来札略云小恙医嘱半休又游菜市口得廉价宜书纸将以两卷
为赠并拟以菜市口寻曹芹圃不遇为题书长句一时兴发先书长句却寄
二竖兴灾亘一秋 斜阳策马亦销忧 宣南菜市寻芹圃① 寺北商行遇蔡侯②
检束双封投陋室 铺陈一卷写沧洲 艺坛人海随缘住 遣日何妨享半休
一九七五年
┄┄┄┄┄┄┄┄┄┄┄┄
①传敦敏曾于宣武门外菜市口西遇曹雪芹。
②法源寺在菜市口南。
乙卯立夏寄让公
小别天街月许长 盆花弱蔓已回廊 郊园纵马曾留约 阁帖观蛇未可忘①
但有旗亭供白堕② 何须锦瑟伴红妆③ 奚囊点检无奇句 且趁熏风污桂堂
一九七五年
┄┄┄┄┄┄┄┄┄┄┄┄
①怀素草书如飞鸟出林，惊蛇入草。
②刘白堕酒，见《洛阳伽蓝记》。
③杜甫诗：“何年诏此金钱会，暂醉佳人锦瑟傍。”
乡居三月行前有感
壮岁蹉跎愧晓鸡① 白头生计寄征藜 松陵未得留鸿爪② 杜曲何妨信马蹄③
太液风烟通枕簟④ 天台洞穴隔云泥 翳桑三宿生恩爱⑤ 点检行装意转迷
一九七五年
┄┄┄┄┄┄┄┄┄┄┄┄
①用祖逖闻鸡起舞事。
②姜白石《过垂虹》诗有“曲终过尽松陵路，回首烟波十四桥”之句。
③谓北地。
④怀念京居。
⑤浮屠不三宿桑下，恐久，生恩爱，见《后汉书·襄楷传》。附记，次年夏，此居室毁于地震，惜别之情竟成永诀。
丙辰新春偶成
风雨沧江一叶舟 行云几度傍红楼 青衿褪去疏新友 紫陌归来拥敝裘①
寄食多宜湖海计 临书不省稻粱谋 花时欲作闲情赋 叵奈文君已白头
一九七六年
┄┄┄┄┄┄┄┄┄┄┄┄
①用苏秦事。
墨戏
井天斜挂二三星 禹步蹒跚绕户庭 多检箱笼寻故纸 偶亲枕簟笑浮萍
驼鞍入梦无玄甲 燕剪开缄又白丁① 荆妇冷言浑不省 长吟秉烛学囊萤
一九七六年
┄┄┄┄┄┄┄┄┄┄┄┄
①来札无显贵。
放歌
习闻沧海变桑田 汉晋兴衰不记年 魏武崇台余砚瓦 宣和宝绘尽云烟
江东粉面曾谁伴 漠北黄封只自怜① 且就斜晖篱下坐 何妨堕入野狐禅
一九七六年
┄┄┄┄┄┄┄┄┄┄┄┄
①漠北黄封，谓沙城大曲。
丁巳新正即兴
爆竹喧豗震软尘 桃符绚丽报新春 岁华久付卢生梦 书剑空余季子身①
黄卷亲贤仍此事 白衣送酒更何人② 衰迟不减章台趣③ 记取灯宵逐画轮
一九七七年
┄┄┄┄┄┄┄┄┄┄┄┄
①季子，苏秦。
②江州刺史王弘命白衣人(官府供役使之人)为陶渊明送酒，见《续晋阳秋》。
③冯延巳词：“楼高不见章台路。”
雨中登山海关
金城虎踞冀辽间 异代争传第一关 雉堞东行连渤海 烽烟西望隔阴山
防胡事急秦兵戍 筑塞功成汉将还 此日登临逢骤雨 长歌不计鬓毛斑
一九八○年
浮生
海外空传大九州 惯将蜗角筑秦楼 也曾锦瑟怜红粉 终鲜黄英伴白头①
理气精微希后觉 诗书博雅愧前修 深惟七十年间事 多少因缘供杞忧
一九八一年
┄┄┄┄┄┄┄┄┄┄┄┄
①用《聊斋志异》人物。
玄翁将归晋南以戏语赠别
晚岁书林试滥竽① 输君嘉遁出王都 讲章作嫁非真智② 匡雅传名信若愚③
胜业久参刘子骏④ 清才应愧柳蘼芜⑤ 追思一事留余憾 未得寒宵听鬼狐⑥
一九八三年
┄┄┄┄┄┄┄┄┄┄┄┄
①余在出版社任编辑工作。
②翁常谓选注乃为人作嫁衣裳。
③时翁奋力治《尔雅》。
④刘歆精《左传》，翁亦然。
⑤柳如是纤足，翁每有微辞，余曰，钱牧斋、陈寅老尚五体投地，况吾辈乎。
⑥对床近二年，翁喜论道，无柳泉居士之雅兴。
戊辰四九感怀
海外徒闻大九州 郊园斗室度春秋 回天浩气输裙带 画地幽怀付钓钩①
育女生儿谁作马 刊书试砚自为牛 可怜从猎仍心喜 橐笔填词写旧愁
一九八九年
┄┄┄┄┄┄┄┄┄┄┄┄
①画地，极度愤潢，见《史记·魏其武安侯列传》。
春梦二首戏效玉溪生
其 一
前溪舞罢又残春① 梦里因缘镜里身 信有金钗浮翠袖 应怜玉女堕红尘
窗临杏苑常垂幕 桨过桃源未问津 粉黛香消词客老 诗情付与葬花人
其 二
雾锁重门觑面迟 残宵烛暗影迷离 珠帏挽袖舒纤手 翠笔题襟记好辞
洛水传情多恍惚② 湖州践约又参差③ 流云璧月无凭据 点检风怀寄藕丝
一九七五年
┄┄┄┄┄┄┄┄┄┄┄┄
①前溪在浙江，南朝舞乐多出于此。
②《洛神赋》事。
③杜牧游湖州，约十年后娶一女，及为湖州刺史，已十四年，女已嫁，并有二子，为《怅别》诗，有“绿叶成阴子满枝”之句，见《丽情集》。
江南之行赋别
其一 与苏州芝老
迤逦舟车几日还 履痕强半在湖山 长空纵目浮屠上 曲径探幽洞壑间
但有红花摇绿野 何妨碧水照苍颜 永怀对榻消良夜 莲巷楼头月一弯①
其二 与南京翼老
忆昔江乡欲梦游 只今一月历三州② 苏堤晚步南屏寺 蜀阜遥瞻北固楼③
越岭犹当随枥马④ 临塘未可羡沙鸥 旗亭祖帐行归去 建业城西见莫愁⑤
一九七六年
┄┄┄┄┄┄┄┄┄┄┄┄
①芝老寓苏州东采莲巷。
②三州，扬州、苏州、杭州。
③扬州蜀冈，其南隔江为镇江。
④用老骥伏枥事。
⑤返京前同游莫愁湖。
消夏二首得歌字
其一 旧史
天心庙略定如何 百世谁闻击壤歌 故纸商周仍礼乐 深宫父子亦干戈①
岂无汗简传龟鉴 应有闲庭设雀罗② 束带嵩呼多少事 几人归去老烟蓑
其二 坤卦
几番洛浦欲凌波③ 魂断南朝子夜歌 巷曲含情迎竹马④ 天涯践约结丝萝
凭阑日日探青鸟 泣血年年隔绛河⑤ 一寸相思三尺妒 何妨议礼颂周婆⑥
一九七八年
┄┄┄┄┄┄┄┄┄┄┄┄
①如隋杨坚、杨广，其彰明较著者也。
②致仕则门可罗雀，见《史记·汲郑列传》。
③用《洛神赋》事。
④李白诗：“郎骑竹马来。”
⑤牛郎织女事。
⑥周婆制礼，谢安夫人故事，见《妒记》。
己未伏夜简南星二首
其 一
诗书多为稻粱谋 惭愧元龙百尺楼 戏论几番歌塞马① 熏风一夜喘吴牛
也曾乞米趋新友② 未可传瓜忘故侯③ 后海晨昏前日事④ 不堪燕越又三秋⑤
其 二
一生能见几清明 久别吴娘暮雨声⑥ 岂有仙槎通月府 何妨鹤发住春城
青云兴去依莱妇⑦ 白堕香来曳老兵⑧ 安得秋风三五夜 与君对坐话归耕
一九七九年
┄┄┄┄┄┄┄┄┄┄┄┄
①塞翁失马事。
②颜鲁公有《乞米帖》。
③东陵侯种瓜事。
④昔年曾于后海北岸结邻。
⑤大革命起断音问。
⑥白居易诗：“吴娘暮雨潇潇曲，自别江南久不闻。”
⑦老莱子妻，见《列女传》。
⑧刘白堕善造酒，见《洛阳伽蓝记》。谢弈(谢道韫之父)曳老兵共饮，见《晋书》本传。
十年二首
其 一
十年生计历黄粱 又见神州作戏场 锦里千家同籍没 兰台众士锁高墙①
名山未就随刍狗 劫火方殷忆饩羊② 浑欲扁舟江海去 世间无地觅沧浪
其 二
圣哲声声未洗兵③ 十年从戍又春城④ 青箱自检焚馀册 白首谁怜死后名
海内几番寻鲍叔 天涯何处吊田横⑤ 花时强作闲情赋 涕泪犹当溅落英⑥
一九八○年
┄┄┄┄┄┄┄┄┄┄┄┄
①高墙，明代囚罪人之地。
②《论语》：“尔爱其羊，我爱其礼。”
③洗兵，用停止动武义。
④一九六九年离京居，一九七九年始返。
⑤友人有自裁者。
⑥杜甫诗：“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辛酉送春遣兴二首皆用麻韵
其 一
踏遍郊园不见花 繙经剩墨寄生涯 吟哦早已违情侣 咒骂何曾付怨家
尚少刚肠捐旧业 仍留蹩脚蹴新芽 传柑刻鹄多馀事① 喘汗犹繁日又斜
其 二
十戒抛残半释家 青衿未可驾三车② 习闻猛士呼牛马③ 闲把毛锥画蚓蛇④
作赋怀人悲向秀⑤ 文淑世愧刘叉⑥ 何当策杖归田亩 摘取东陵五色瓜⑦
一九八一年
┄┄┄┄┄┄┄┄┄┄┄┄
①传柑，谓混迹官场。刻鹄，谓循规蹈矩。
②玄奘弟子窥基，人呼三车和尚(一车载酒肉，一车载妇女，一车载己身)。车，读chā。
③呼为牛则应之牛，呼为马则应之马，见《庄子》。
④春蚓秋蛇，谓书法拙劣。蛇，读shá。
⑤向秀作《思旧赋》。
⑥刘叉，韩愈弟子，讥韩愈多以谀墓文易润笔。
⑦东陵侯种瓜事。
古稀四首①
其 一
粥饭随缘庆古稀 旅囊犹贮旧缁衣② 三冬宛委尝寻道③ 百岁穷通未见几④
辇毂风高怀砚老⑤ 濠梁梦断看鱼归⑥ 赏心欲共春冰尽 回首应怜四九非⑦
其 二
朔风吹帽叹华颠 漫与黄花忆盛年 随月自游金薤馆⑧ 爱莲人在木兰船
湖山旧雨常为伴 纸墨新情剧可怜⑨ 屎溺乾元参欲透⑩ 玄功尚阙祖师禅
其 三
几度扶风侍绛纱⑾ 倦游杨墨不成家 机心一觉卢生梦⑿ 长物空留惠子车⒀
跨凤秦楼谁驻马⒁ 来禽晋帖自涂鸦 思鲈采菊寻常事⒂ 取次青门学种瓜⒃
其 四
花间曳踵杖藜行 拟逐春风入化城 半偈南无多筑塔⒄ 真如岂有未销兵
可堪意树千寻茂 孤负心灯一霎明⒅ 覆鹿亡羊同泡影⒆ 何须蜀道问君平⒇
一九七七年
┄┄┄┄┄┄┄┄┄┄┄┄
①余生于光绪戊申腊月中旬，依旧计岁法，至丁巳为七十。
②其时户口尚在乡里。
③三冬(三年)读书，东方朔事，见《汉书》本传。
④《易经·系辞下》：“知几其神乎！”
⑤喜砚石，以之为遣。
⑥谓由凤阳干校放还。濠梁看鱼，庄子与惠子事。濠水在今凤阳。
⑦年五十而知四十九之非，春秋时蘧伯玉事。
⑧登屋顶趁月光读书，见《南史·江泌传》。金薤，指图书。
⑨谓喜书画。
⑩道在屎溺(尿)，见《庄子》。乾元亨利贞，见《易经》。
⑾马融授徒事。
⑿唐人小说黄粱梦事。
⒀“惠施多方，其书五车”，见《庄子》。车，读chā。
⒁秦穆公女弄玉事。
⒂思鲈，张翰事。采菊，陶渊明事。
⒃东陵侯种瓜事，谓被动还乡里务农。
⒄南无，读nāmó，佛家语，皈依之意。
⒅意树、心灯皆佛家语，借指迷与悟。
⒆覆鹿未得，亡羊有失，皆见《列子》。
⒇成都卖卜人严遵，字君平。
束刃君寓楼雅集步玄翁韵
座上前修对后贤① 风流远绍永和年 西园面壁曾崇佛② 北海肩花好学仙③
渴笔峰峦追石谷④ 疏枝竹树忆南田⑤ 酒阑仍说龙蛇迹⑥ 碧瓦楼头见暮烟
一九七八年
┄┄┄┄┄┄┄┄┄┄┄┄
①同席有老有少。
②余曾读佛书。
③慎之仍在北海养花。
④玄翁喜临王古谷，得其神。
⑤束刃君画风淡雅。
⑥酒后曾观赏束刃所藏古人墨迹。
次韵解味翁己未夏日纪事用玉溪生碧城体却寄博粲
绣户芸窗取次开 仙娥指点凤凰台 更无细马朝天去 仍有明珠照夜来
万里寻芳逢杜曲 千金买砚爱隃煤 前溪舞罢依禅榻 泪湿罗巾烛未灰
一九七九年
寒食近矣感怀今古适得解味翁移居诗即步原韵连类写之
洪荒曾说两仪分 涨海空余五德痕 失意骚人忧去国 留真淑女欲还魂①
书篇页页歌天晓 风雨年年叹昼昏② 闻道周郎仍竹里③ 何当倚杖过高轩
一九八一年
┄┄┄┄┄┄┄┄┄┄┄┄
①《牡丹亭》杜丽娘事。
②多报喜，事实不然。
③榜新居为竹轩。
读史有感二首次芝九兄韵
其 一
乙夜观书入古荒 青灯煜煜月煌煌 分羹共说刘邦忍① 扛鼎空传项羽强
弈赌山庄夸谢傅② 诗吟柳絮叹王郎③ 玉环飞燕皆尘土④ 孤负华颜爱景光。
其 二
展卷时惊落蠹鱼 强刀弱肉意难舒 天心向不专通塞 史笔何曾别毁誉
鬼蜮声容弃殿宇 贤能杖履老阎闾 魏公藏拙终虚话⑤ 千载犹当读秽书
一九七四年
┄┄┄┄┄┄┄┄┄┄┄┄
①刘邦欲食烹其父太公之羹，见《史记·项羽本纪》。
②谢安事，见《晋书·谢安传》。
③谢道韫事，见《世说新语》。
④辛弃疾词中句。
⑤北朝魏收以文付徐陵携往南朝，陵渡江时掷之水中，曰”为魏公藏拙”，见《隋唐嘉话》。魏收撰《魏书》，传记评人，以亲疏为上下，人称秽史，见《北史》本传。
张中行著 绝妙好词如梦录校 恶人谷珠楼重校 转贴请注明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