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全世界只剩下日本

韩松

最近，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回顾了日本科幻电影《日本以外全部沉没》，它是根据日本科幻作家筒井康隆的同名小说，在2006年拍摄的喜剧故事片。

这个虚构的故事是从2014年讲起的：在东京的小酒馆里，挤满找不到工作的老外，一个大概是美国国务卿的家伙在舞台上拼命用日语献唱，赚取小费。当美国总统和联合国官员正抱怨自己在日本的处境时，日本首相来了，外国人立即涌上去讨好，说日本好，寿司好，和服好。俄罗斯总统也低三下四，说北方四岛（俄称南千岛群岛）从来不是俄罗斯的。韩国总统则说慰安妇问题等等也随着陆地的沉没一起沉没了。总之，全世界一片对日本的赞美。

镜头回到2011年，这年，全球大地震、大火山爆发，美国本土首先沉入海中，美国人纷纷逃离，大批来到日本，仍带着一股骄傲劲，好像日本是美国的一个州。由长相颇似克林顿的演员扮演的美国总统发表演讲，说即便到了外国，民主自由、美国梦这些东西也都必须保存下来，这是美国的责任。当时日本人也对美国崇拜不已，见到美国影星逃难来了，大呼太好了，说这就可以提高日本电影工业的水平了。

随后亚洲、欧洲、澳大利亚、非洲都沉没了。全世界只剩下日本列岛，崛起一般，被岩浆推到了最高处，浮在海面上，确切来讲，浮在沉没的亚洲大陆之上。

这时，来到日本的外国人占了全国人口的五分之四。日本人的民族自豪感被激发了。外国人陷入赤贫。昔日的奥斯卡金像奖得主交不起房租，被房东粗暴赶走，去扮演被哥斯拉一脚踩死的小角色。由长得像施瓦辛格的演员扮演的美国人为了几块钱，出演滑稽戏丑角。从前流行的英语学校纷纷倒闭，而教外国人学日语的学校则变得十分兴旺。电视“天气预报”也变成了“外国人预报”，报告每天哪里外国人最拥堵，提醒人们慎往。为打击层出不穷的外国人犯罪，日本还建立了外国人攻击部队，烧毁他们的贫民区，把他们抓住，流放至大海。

一种复仇游戏也流行开来。外国人扮成二战美英联军，供住在养老院里的经历过战争的日本老人殴打，这个游戏在广岛、长崎最火爆。被打得越惨，外国人得的报酬越多。双方皆大欢喜。

这时，日本成了名副其实的世界领袖。首相说，国际社会没有了，日本就是世界。这个星球上只有日本的秩序和规则。

混乱终于降临。自卫队大本营被愤怒的难民袭击，炸得粉碎。正在酒吧狂欢的首相和他的幕僚们也被恐怖分子持枪胁迫。这时发生了新的大地震，日本也沉没了。

小说原著写于1973年。当时，小松左京的《日本沉没》出版后大受欢迎。小松邀集相熟的科幻小说作家一起庆祝，席间星新一开玩笑般说：“如果日本沉没，流散到各国的日本人大概会受欺负吧。不过，如果日本以外的大陆全部沉没，那么反而世界各国的人都会冲到日本来，到了那时……”筒井听了大为兴奋，自告奋勇要将之写成小说，小松也颔首赞成。一周后，短篇小说《日本以外全部沉没》便诞生了。1974年，《日本沉没》赢得星云奖长篇作品奖，《日本以外全部沉没》则赢得短篇奖。

小说和电影都充满黑色幽默，讽刺了西方的傲慢狂妄，但更多还是自嘲。上世纪70年代的日本出现经济奇迹，日本制造在全球大放异彩，日本政府和企业到处投资援助，它要看美国老大的脸色，内心却不服美国，有强烈的野心，骨子里想做世界领袖，认为只有日本模式才能拯救全人类。

电影的荒诞后面，有着严肃的主题，即探讨崛起的日本能否与世界相处。战后日本虽然成了现代化国家，却长期没有学会跟国际社会打交道的技巧。电影颇有前瞻性地借助难民话题，反映了“新民族主义”复辟日本帝国主义的命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