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是个多义之名词,对不同之人,哲学可能有完全不同之含义,谈到哲学之时,心中所想与之相关的观念,可能大不相同。我认为就是对于人生有系统的反思的思想,对于人生有反思的思想的人并不多,其反思的思想有系统的人就更少。哲学家必须进行哲学化,就是说必须对于人生反思地思想,然后有系统地表达他之思想。 中国哲学家之言论、文章没表面上之联系,因这些言论、文章都不是正式之哲学著作,照中国传统研究哲学不是一种职业,每个人都要学哲学,如西方人都要进教堂。学哲学之目的,是使人作为人能够成为人,而不是成为某种人;其他之学习(不是学哲学)是使人能够成为某种人,即有一定职业的人,故过去没有职业哲学家;非职业哲学家也就不必有正式之哲学著作。在中国没正式哲学著作的哲学家,比有正式哲学作的哲学家多得多,想研究这些人的哲学,只有看他们的语录或写给学生、朋友的信,这些写于他一生之各个时期,语录也不只是一人所记,它们不相联系,甚至互相矛盾,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有些哲学家之言论、文章没有联系。 有些哲学著作,像孟子的和荀子的,还是有系统的推理和论证,但与西方哲学著作相比,还是不够明晰,是由于中国哲学家惯于用名言隽语、比喻例证之形式表达自己思想,如《老子》全书都是名言隽语,《庄子》各篇大都充满比喻例证。孟子、荀子著作与西方哲学著作相比,还是有过多之名言隽语、比喻例证。名言隽语一定很简短,比喻例证一定无联系,明晰不足而暗示有余,前者从后者得到补偿,当然明晰与暗示是不可得兼的,表达越是明晰,就越少暗示;正如一种表达,越是散文化,就越少诗意,正因中国哲学家之言论、文章不很明晰,所以它们所暗示之几乎是无穷的。 郭象是《庄子》大注释家之一,他之注本身就是道家文献经典,把《庄子》之比喻、隐喻变成推理和论证,把《庄子》诗之语言翻成他自己散文语言,文章比庄子,文章明晰多了,但庄子原文之暗示,郭象注之明晰,二者之中,哪个好些?人们仍然会这样问。后来有一位禅宗和尚在《大慧普觉禅师语录》卷二十二说:'曾见郭象注庄子,识者云:却是庄子注郭象', 不能读哲学著作原文,要想对它们完全理解、充分欣赏,是很困难的,对于一切哲学著作来说都如此,由于语言障碍,加以中国哲学着作富于暗示之特点,使语言障碍更加令人望而生畏了。中国哲学家的言论、著作富于暗示之处,简直无法翻译,只读注释、译文之人,就丢掉了它之暗示,这就意味着丢掉了许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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