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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朝十大奇案之:《麻城涂氏杀妻案》

 黄山怪石 2017-08-13
目录
一、妻子无端失踪疑被杀
二、妻子失踪原是藏于情人家
三、仵作查验尸体道实情
四、总督偏听偏信,终酿冤案
五、案件疑点重重,新县令重审
六、事实面前无人能逃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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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妻子无端失踪疑被杀
    妻子明明活着,而丈夫却成了杀妻的案犯。这是清代雍正年间发生在湖北麻城的故事。
    麻城县城里住着一户殷富人家,主人名唤涂如松。涂家世代经商,在麻城算是数得着的富户。到了涂如松这一代开始弃商治学。如松自小聪敏过人,但性格高傲,十六岁娶同县杨氏为妻。这位杨氏年纪比涂如松还大一岁,生得颇有几分姿色,性格好动,常与如松的学友调笑嬉闹,弄得如松十分尴尬。为此,如松曾多次告诫杨氏,要她端庄持重一些,杨氏却毫不介意,依然故我。这样,夫妻之间渐生芥蒂,如松执拗的脾气上来,就动手殴打杨氏。杨氏也不甘示弱,每遭殴打,就跑回娘家躲避,还得如松的老母亲亲自去儿媳的娘家赔礼道歉,好说歹说把媳妇接回来。这种日子持续了好几年,始终不见缓和。
  这年冬天,涂如松的母亲偶然染了一点风寒,竟然卧床不起了。涂如松生性孝母,亲自煎药侍茶,终日不离床前。如松的岳母也深明大义,亲自把女儿送回来,让她和如松一起侍奉婆婆。怎耐杨氏自小娇生惯养,对侍奉婆母一事深感厌烦,每逢如松不在身边,就大声训斥婆婆。如松听到后起先还压着性子忍耐;后来实在忍不住了,又犯了“老毛病”,动手打起妻子来。这一天,杨氏又嫌婆婆把茶水洒在了床上,张口大骂。这一情景被如松看见了,一时气愤拿起一根木棒就打。杨氏见丈夫如此狠毒,一气之下,又夹起包袱离家而去了。
  涂如松认为,妻子准又是故伎重演,跑回娘家去了,所以并不在意。涂母病好后,第一件事就是想把儿媳妇接回来。老人收拾了一箱笼礼品,让如松骑马驮着,自己坐上一乘软轿,去亲家母家接儿媳妇。谁知到了亲家家,才知道儿媳妇根本没有回娘家。起初涂母还以为是亲家母负气不准女儿露面,不断赔礼道歉,谁知亲家母竟然泪如雨下,说女儿既然一个多月前就跑了,至今没回娘家,必是有了不测。如松母子这才着了慌,赶紧出报帖,许以重赏,求乡邻们帮助寻访杨氏。谁知帖子发出一个多月,仍然没有得到一点杨氏的消息。
  杨家见女儿没有消息,就怀疑是涂如松下了毒手。杨氏有一个弟弟名叫杨五荣,从小不务正业,游手好闲,养成了一副无赖脾气。姐姐失踪后,他不断鼓动父母去县里告状,杨家终于投了控告状。
    麻城知县汤应求是一个二甲进士出身的清官。他接到状子后,仔细分析了涂如松的活动,认为涂如松杀妻子的可能性很小。就告诉五荣,查不清杨氏的下落,此案是无法了结的,并说:“你与其天天到县衙来呼冤,还不如也帮助本县查询一下你姐姐的下落,只要你提供了可靠的证据,本县一定替你做主。”
    二、妻子失踪原是藏于情人家
    在麻城县西北二十里处,有一个山村叫九口塘。杨五荣知道涂如松在九口塘有一所别院,怀疑如松在别院里害死了杨氏,但始终没有机会去查访。自从在公堂上赌气退出后,他越想越觉得九口塘这个地方可疑,于是独自一人悄悄地潜进了九口塘。这天早晨,杨五荣想去涂如松别院附近探探风声,便进了附近一家酒店。杨五荣在屋角一张小桌上坐定,一位陌生青年径自坐在旁边。五荣要了几样酒菜,陌生人凑过身来说:“在下赵当儿,就住在这九口塘内,老兄好像有什么疑难之事。”五荣听说赵当儿是本地人,东一句西一句地和他扯起涂如松别院的情况来了。
  赵当儿原是本地的一个无赖,见杨五荣问起涂如松,就知道他有目的,也一步步地用话引导,很快就套出了五荣的本意。为了骗取五荣的钱财,他故作神秘地说:“涂相公的别院我没去过,不过三个月前这里倒确实来过一位美人,听说是涂相公的夫人,后来就再也没有出来。”五荣紧紧追问:“为什么没有出来?”赵当儿却故意欲言又止,直到五荣掏出了三两银子塞到他手里,他才吞吞吐吐地说:“涂相公一向与夫人不和,这次趁隆冬天气把夫人骗到别院来,原是有意加害于她,果然不久后,他就约来了一个平日最好的朋友,两人一起把夫人杀害了。可怜一位漂亮的女子,竟死在了丈夫的手下。”杨五荣没想到这么顺利就打听到了姐姐被害的消息,为了证实赵当儿的话。他又追问:“那个一起行凶的人是谁?”赵当儿眨了眨眼说:“听说姓陈,名叫陈文。”杨五荣按捺住心中的激动问道:“老弟此话当真?”赵当儿语气坚定地说:“千真万确。”五荣又问:“如果叫你去公堂上作证,你可敢去?”赵当儿满不在乎地答道:“那有什么不敢的。”
  杨五荣见赵当儿不像开玩笑的样子,就站起身来,对他深深施了一礼,那赵当儿赶紧还礼,不解地说:“老兄何必如此客气?”杨五荣这才说:“实不相瞒,在下杨五荣,正是涂夫人的胞弟,家姐失踪两个多月杳无音讯,我已料定是涂如松将她害死了。苦无实据,所以来到九口塘查访,不想巧遇老弟得悉真情。我看老弟性格直爽,一副侠肠义骨,就烦您与我一起去县衙门指控涂如松,倘若大仇得报,我杨五荣情愿出五十两银子酬谢于你。”杨五荣这一番话倒把赵当儿说愣了,他原来不过想编个新闻哄骗一下杨五荣,赚几个零钱花花而已,没想到杨五荣竟是涂夫人的亲弟弟。事到如今,再想否定原来的话已不可能,但陪着杨五荣打官司,也不是个舒服事,万一被人戳破,还可能要坐上几年监牢。到底怎么办?赵当儿小眼珠一转,仔细盘算起来,那杨五荣却以为赵当儿是要条件,就说“如果你觉得五十两银子少,我还可以再加一点,六十两如何?”赵当儿听见有六十两银子可图,一时竟忘了利害关系,把胸脯一拍说:“就这么说定了,我赵当儿倒不是图这六十两银子,主要是看着涂如松害人于理不公,我这就陪着你去县衙门。”杨五荣此刻报仇心切,也顾不得仔细捉摸一下赵当儿的话是否有漏洞了,立即呼唤店家算清酒钱,拉着赵当儿就奔了麻城县衙。
  汤应求这几天并没有休息好,他是个办事认真的人,涂如松家丢失了夫人一案,查访了十余天也没有线索,使他十分焦急。在大堂上赵当儿一口咬定涂如松与陈文一起在九口塘别院杀害了自己的妻子。既然有人证出首(指检举),汤知县只好下令把涂如松缉拿归案。但涂如松到了公堂之上,对杀害杨氏一事矢口否认,并说他从来没有一个叫陈文的朋友。汤知县下令把涂家的管家、杂役尽数传来,分头询问。这些人都异口同声证明,两月前涂母病重时,涂如松确实没有离开过老夫人。涂家的管家还特别指出,如果对涂家佣人信不过,还可以找本县老医生李德辰查询。
  汤知县将李大夫请来一问,才知道涂母病重之时,李先生每天进涂家看病一次,都由如松陪伴接待,这样一来说涂如松在九口塘杀妻显然不实了。但杨五荣却哭诉涂家上下沟通,制造假证欺蒙官府,请青天大老爷做主。汤知县见原告死死咬住不放,恐怕生出其他枝节,就下令暂将涂如松收监,待查出确凿证据再作论处。
  涂如松在麻城县内虽是首富,但为人却很厚道,平日里对乡邻们多有周济,所以人们都很敬重他。第三天头上,又有一位老者来县衙投状,他是赵当儿的父亲,状子写道:“我儿赵当儿本系九口塘的无赖,专喜招摇撞骗,此次作证涂如松杀人,也属无中生有,大老爷切不可相信。倘若听信我儿的证词,错判了涂相公,老汉请求将来查清后,不受儿子的连坐。”汤知县接到这些鸣冤状后,反而更加冷静了,他一面感觉到涂如松可能冤枉,一面也怀疑这是涂家花钱运动的结果,所以并没有释放涂如松,反而下令务必严加看守,以防不测。
  杨五荣自拉赵当儿作证把涂如松下狱后,心急如火。这天早晨,想去县衙门看看究竟,忽然一个老婆婆找上门来,那位婆婆年纪五十余岁,一身农家打扮,走路慌慌张张,似乎心绪不宁,见了五荣竟然结结巴巴说不出一句整话来。五荣请她慢慢说,那位老人说:“老身冯王氏,乃是城南冯家庄人,逆子冯大,生来不务正业,到处拈花惹草,令姐与冯大早有勾结,三个月前她与涂如松发生口角以后,为逃避如松的殴打,私自藏匿在我家,与我儿共处一室,同枕共眠。本想躲避一阵后再回夫家,不想你与赵当儿误认为她已被涂如松杀害了,告到官家,那汤知县这几天不断派人查访令姐的下落,已有人到我家进行查询,看来迟早要被人查出来,我们与令姐都十分恐慌,令姐让我来找你商量一下,下一步怎么办好?”
  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把杨五荣给惊呆了,他万万想不到自己的判断竟完全错了。对于姐姐还活着,他并不感到怎么高兴,因为他告状的目的也并不是为了给姐姐申冤,而是企图狠狠地敲涂家一笔竹杠。好不容易利用赵当儿把涂如松投进了监狱,正等着涂家派人来求情谈条件,没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冯大沉不住气了,来找自己商量对策。这一下不但吃到嘴的热馒头没有指望了,而且自己还要落一个诬告本县首富的罪名,说不定也得坐监,这可怎么好呢?想到这里,杨五荣说话也变得结巴了,为了不露痕迹,他示意冯母先回家去听消息,等自己想出办法来再去冯家通知她。
  送走了冯母,杨五荣如坐针毡,左思右想也想不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来,万般无奈之下,只好去向一位曾和自己在一起偷偷地赌过钱的生员杨同范求教了。
  在麻城县城西南有一处小小的庄园,古铜色的大门上挂着“杨宅”的木牌,这就是杨同范的家。杨同范今年28岁,生得一副大宽脸庞,两只大眼圆睁着,透着一副傲慢气。见敲门的是杨五荣,他无意中对自己亲自出迎感到了一点后悔,因而脸上一点笑意也没有,冷冷地说:“五荣,你来干什么?”杨五荣被杨同范的凌人盛气压得更不敢抬头了,只是卑谦地赔笑说:“小弟前来找仁兄讨教,我姐姐有下落了……”听五荣提起了姐姐,杨同范眼前立刻显示出一位纤纤细腰、面如桃花的美女形象,他曾多次见到过杨氏,深深垂涎她的美色。杨氏嫁到涂家后,他也曾对涂如松忌恨了一阵子,暗中钦羡如松讨了个绝代佳人,也深为自己不能偷香窃玉而遗憾。如今听说杨氏有了下落,又勾起了他早已萌动的春心,不觉把一张冷脸化做了一张笑脸,用手拉住五荣的胳膊,显出一股亲热劲儿,把五荣让进了客厅。
  五荣没想到杨秀才能这样热情,大有受宠若惊之感,还没坐稳屁股,就把杨氏如何逃匿、如何与冯大成奸、自己又如何状告涂如松的事一五一十倒了个干净。杨同范听得如醉如痴,他感到自己今天不但交了桃花运,而且交了财运,怪不得早晨起来就有两三只喜鹊对着屋子“喳喳”直叫呢!直到杨五荣把话讲完连忙催他出主意时,他才似乎从美梦中惊醒,说:“这好办,叫你姐姐到我家来藏一阵子,等风头过去再想办法。”五荣有点担心地说:“您家离城里不远,万一被公差缉查出来……”杨同范哈哈大笑说:“我是堂堂生员,有功名在身,谁敢到家里来搜查?就是藏上一百年,也透不出风声。”五荣又说:“那涂如松的官司怎么打?”杨同范说:“把你姐姐藏好后,你可继续告涂如松杀妻,如果他家出钱求和,你就足足敲他一大笔,如果涂家不肯花钱,你就不断去县衙催促,让县官把这小子杀掉了事。”杨五荣听了同范的指点,顿感有利可图,于是让杨同范收拾住所。同范说:“我家正房后墙是一座很宽的夹壁墙,夹壁里面可容一床一几,就让令姐在夹壁墙中暂住,不用说官府不敢搜查,就是搜也叫他一无所获。”五荣大喜,深深地给杨同范做了个大揖,兴冲冲地到冯家庄接姐姐去了。
  送走了杨五荣,杨同范心中好似被一盆火烧灼着一般,有点坐卧不宁了。十几年来梦寐以求的美人,想不到被自己三言两语就骗到了手。欲火烧身最难受,他坐在书案前,几乎是一步一步地计算着杨五荣去冯家庄的路程。他想,只要杨氏一进自己家门,就决不能将她轻易放过。杨氏那带着三分狐媚的笑脸,那婷婷娉娉的身姿,那微微倒竖的细眉,似乎有着无穷的吸引力,使杨同范感到那样可亲可爱,恨不得一下子抱住这位“绝代佳人”尽情消受。想到这里,他又坐不住了,三番五次跑到大门前,向官道上瞭望,但却迟迟不见杨五荣回来。他有点按捺不住了,在书房里不停地踱步。又过了半个时辰仍不见杨五荣接杨氏到来,他却突然发现自己穿的一件暗花板蓝色长袍有点不合身,急忙找了一件织缎玄色长袍换上,外罩一件青色暗花马褂,在镜子前左顾右盼地端详起来。这时门外响起了一阵脚步声,杨同范隔窗望去,见杨五荣在前引路,后面跟着一乘软轿,轻轻地放在了庭院当中。他不觉心花怒放,急忙迎出门去。杨五荣早掀开了轿帘,杨氏一手提着裙边,一手搭在五荣胳膊上,被扶下轿来。只见她粉面含春,花容带笑,自有一番诱人的风姿,身上穿着一件合体的湖绿色长裙,粉红色绣花短袄紧掐着那窈窕的细腰,显得分外娇艳。杨同范不觉整了整衣襟,故作矜持地上前见礼。杨氏带着迷人的微笑,深深地道了一个万福,轻启朱唇说:“又来麻烦杨秀才了。”只一接触,杨同范就被杨氏的姿色慑服了,慌忙还礼,示意请杨氏姐弟进屋叙话。
  杨氏轻移莲步,款款而行,俗话说“情人眼里出西施”,此刻在杨同范眼中,杨氏的一举手一投足,都足以令人神魂颠倒,他故意与杨氏隔开一段距离,随着走进屋来。杨氏坐定后,同范把自己家中的情况简要地介绍了一下,并指着后檐墙说:“这是一道夹壁墙,乃是祖上为避乱世修的栖身之所,里面虽然不大,却也可以容身,夫人平时可在里面躲藏,烦闷时就出来散散心,杨某是有功名的人,谅没有人敢轻易闯我的宅院。”那杨氏却问道:“不知我丈夫现在如何?是不是在到处找我?”杨同范故意吓唬地说:“涂如松已经在官府告你与奸夫拐款潜逃,现在县里悬赏缉拿你,只要查到风声,就抓到县衙,投在监狱里永世不得出来。”杨氏那桃花般的脸上,罩上了一股怒容,说:“想不到他竟如此狠毒,打骂还不算,竟然想叫我吃官司,我偏偏藏着不出来,看他到哪里找我。”杨同范少不得假仁假义劝上几句,就站起身来说:“天色已近午时,夫人想还未用饭,且吃了饭再休息吧!”说罢吩咐一声“开饭”,早有两名侍女把准备好的酒饭摆了上来,杨氏稍事谦谢,就率先入了座。
  酒席之间,杨同范殷勤地斟酒布菜,把杨氏哄得不知如何感激才好。吃罢饭杨五荣先起身告辞,杨同范也不挽留,只是嘱咐他时常到这边来看望姐姐,五荣见同范如此热情,也觉放心,高高兴兴地走了。屋里只剩下同范与杨氏两个人,同范坐在那里,两只眼睛滴溜溜地在杨氏身上乱转。杨氏被看得不好意思了,低垂着头轻轻地说:“杨相公且歇息去吧,妾身也有些困乏,不敢久陪了。”杨同范仗着三分酒气,斜睨着杨氏说:“夫人不必见外,俗话说'进了一家门,就是一家人’,同范久慕夫人芳名,难道就不能多陪伴你一会儿吗?”杨氏原是个乖巧之人,听了同范这番话,早已明白了他的心思,不觉粉面绯红,手足无措,低着头一声也不言语了。杨同范心中“嘣嘣”乱跳,站起身来走到杨氏身后,见她正用一双白嫩的小手绞着一只小巧的手帕,那微带酒意的神态更加妩媚动人,一时色胆包天,竟伸手把杨氏的手揽进怀里来。杨氏面孔红涨,呼吸急促,瞪了同范一眼,有些娇嗔地说:“杨相公莫非要勾引妾身吗?”同范“咕咚”一声跪在地下说:“小生垂慕娘子已久,只是无缘相会,今天娘子避难来到我家,岂非天缘巧合,望娘子体谅小生垂慕之情……”杨氏到了这个时候,一则已有醉意,声心荡漾;二则羡慕杨同范的功名富贵;三则自知已入杨府身不由己,遂不再拒绝。这一对水性男女,只接触了不到半天就厮混到一起,做了一对露水夫妻。
    三、仵作查验尸体道实情
    汤应求一刻也没有闲着,一面暗中督促缉事衙役抓紧查访杨氏下落,一面详文上司请求多给他点时间以便彻底清查此案。但眼看着已经过去一年了,杨氏仍然杳无音信,急得汤知县几次严厉斥责捕快们无能。
  转眼间又到了夏季,早晨天色分外晴朗,汤应求独自一人在书房里披览史书。刑房书办李献宗没有通报就匆匆走进屋来。李献宗有些激动,他说:“县城以西三十里的举水河滩上,发现了一具已经腐烂了的尸体,看来死者已死去数月。尸体原是埋在河滩里的,由于埋得浅,被一群野狗扒了出来,幸亏地保(指地方上为官府办差事的人)发现得早,赶散了野狗,并派人看守住尸体,请老爷带人前去验尸。”汤应求不觉灵机一动,很快与杨氏失踪联系到一起了,问道:“是男尸还是女尸?”李献宗说:“尸身腐烂得较厉害,尚未分清男女。”汤应求又问:“可有人前去认尸?”李献宗说:“方圆十数里,没有人相认。”汤应求一下子从椅子上站起来说:“传仵作(旧时指官署中检验死伤的吏役)李荣会同捕头何雄一同前往验尸,你也陪我一块去!”
  汤应求等人走了不到十里路,东南方却突然卷过一片乌云。闪电在天边划破乌云,带来阵阵的闷雷声。汤应求知道将要有一场暴雨降临,急忙问带路的衙役距河滩有多远,衙役答道:“十八里。”黄豆粒般大的雨点已经砸了下来,汤应求一行十多个人,一下子被浇成了落汤鸡。眼见无法往前走了,汤应求只好下令原路返回县衙,为了保证新发现的尸体不被冲没,他还派了两个衙役冒着雨赶到停尸现场,嘱咐地保严加保护。
  麻城县仵作李荣,今年已经五十多岁了,从二十几岁来到县衙,他不知处理过多少疑案,因此验尸查伤颇有经验。省里府里出现了重大案件,常常请他去会勘,而只要他到场,任何不好决断的事,都会迎刃而解,因而同行们给他起了个美号叫“圣手李”。今天早晨,他随县令去河滩验尸,被大雨截了回来,弄了几两酒,自斟自酌,已经有点微醉了。
  黄昏时节,一位年轻的书生来访。看他衣饰华贵,以及他的神态,就知道他是为了某一个案子而来,于是不待来人开口,李荣就直截了当地问:“你办哪个案子?”来人听了李荣的话,起初一愣,继而会意地笑了起来,说:“李班长果然爽快,我也不负班长盛意。”说罢敏捷地从怀里掏出一封银子放在桌上,两眼却紧紧盯住李荣的脸。李荣并不动声色,就像没有看见银子一样,背过身去问:“你受谁的委派前来找我?”那人依然慢条斯理地说:“你我素昧平生,班长也不必打听我的名姓,这封银子权做定礼。请您帮助说上一句话,事成后还有一封银子相赠。”李荣问:“你让我说什么话?”来人说:“听说班长要随汤知县去河滩验尸,只求班长证实死者是个女性,年纪在二十三四岁之间,系被人用绳子勒死的。就一切都完了。”李荣说:“倘若尸身是个男人,我就是再遮掩,也瞒不过随从捕头和汤知县哪!”来人笑道:“班长放心,这具尸身已经腐烂了,人形十分模糊,这么热的天,尸臭异常,绝没有人肯到近前去细看。班长又是远近闻名的仵作,您说了话,还有谁敢不信呢?”
  李荣听罢,心头涌起了一股怒火,这位老仵作,生性耿直,为人坦荡,从来见不得营私舞弊之举,没想到居然有人行贿到自己头上来了。来人见李荣沉吟不语,还以为他是见钱眼开了,往前凑了几步问道:“班长意下如何?”李荣等来人离自己只有半步远时,猛然伸出右手抓住了他的脖领,双手往上一提,已把来人咽喉扣住,跟着扬起左手,左右开弓两个大嘴巴,打得来人“哇哇”直叫。李荣头上青筋崩起,气哼哼地说:“大胆的无赖,竟妄图用钱买你爷爷来了,你就不怕王法吗?我李荣当了三十多年仵作,从没见过你这样明目张胆行贿的歹人。”说罢把桌上的一封银子一掌扫落,吼道:“拿上你的臭钱,给我滚出去!”
  两天以后,风和日丽,汤应求带着李荣等人来到了河滩尸场。由于知县有令,地保已派人把尸体周围用草绳拦了起来,三四个村民守护在现场,不敢离去。草绳圈外围了一大群看热闹的老百姓,看见汤应求的轿子到了,百姓们自动让开了一条路。汤应求下了轿,先环顾了一下四周,一下子就在人群中发现了一张十分熟悉的脸——“杨五荣”。他心中叫了一下这个名字,却发现五荣双眼哭得通红,正分开人群要往圈里闯,嘴里喊着:“姐姐,姐姐,我那苦命的姐姐!”在杨五荣旁边,有一个衣着华丽、戴相公巾的秀才,正扶着他劝解。汤知县认识这个秀才,那是本县生员杨同范。为了维持秩序,随从的衙役们已经亮出了刑具,老仵作李荣却解开了带来的小包,往外一件件地拿验尸工具。汤应求这才把目光转向绳圈中央的尸体,只见尸体腐烂,手脚都有被野狗撕烂了的痕迹,面部早已烂透,连男、女都分不出来。
  阳光下,成群的苍蝇在尸体上飞来爬去,尸体发出了一股奇臭,令人掩鼻。汤知县看了李荣一眼,李荣会意,戴上了一副皮手套,把怀里藏的一瓶酒取出来,倒在手套上,然后阴沉着脸,向尸体走去。杨五荣见李荣走近了尸体,猛然分开众人跑过去,趴在尸首上面声嘶力竭地哭起了姐姐。李荣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他伸手把杨五荣拉开,冷冷地问:“你怎么知道她是你姐姐?”五荣哭道:“姐姐离家前穿的是细麻衣服,为的是到婆婆家侍候婆婆方便,现在尸身上穿的也是细麻衣,而且花纹也对得上。”说罢拿出一块撕下的衣服布递给李荣,补充道:“班长请看,这图案一样不一样?”李荣接过布来与尸身上的衣服残片一比,果然一样,就将其收进了验尸包。杨五荣又“咚”的一声给李荣跪下,哀求道:“请班长和老爷为民做主,严惩凶犯。”
  李荣似乎没有听见,走到尸身前面,用铜尺量了各部分尺寸,又拿出银针探入死者喉咙,那杨五荣又哭喊着:“班长手下留情。”而李荣的银针已经取了出来,没有发现银针变色。他又往尸体的其他部位查了一下,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走到汤应求面前禀报道:“禀大人,死者系一个童子,男身,乃病疾而亡,死的时间大约在两个月以前,与杨五荣无关。”“啊!”刚才还蜷伏在地上的杨五荣,听罢扑过来说:“你妄断,死者明明是我姐姐,你为什么说是男身?”李荣瞟了他一眼,根本不予理会,对汤应求说:“大人是否打道回衙?”汤应求还没说话,闪在人群中的杨同范却挤了出来,气势汹汹地对李荣说:“这样一个重案,怎能被你三言两语就定出结果来?”然后转过身对汤应求说:“生员杨同范,久知杨五荣之姐被人杀害,今五荣好不容易认出亲姐姐,大人不给他做主,反而轻信仵作妄词,叫全县百姓怎么心服?”杨同范这一喊,立即有六七个看热闹的百姓也跟着哄了起来。李荣却不客气地对地保下令说:“尸体可以就地深埋,勿使野狗再扒出来。”杨五荣、杨同范带着一伙人极力反对,汤应求见双方争执不下,只得下令暂将尸首停放起来,容日后复核。
    四、总督偏听偏信,终酿冤案
    清雍正年间,湖北省的首府设在武昌郡。湖广总督迈柱的官衙,紧傍风景秀丽的蛇山。一位六十出头的老幕僚,指着高仁杰送来的一株兰花,见总督心情很好,乘机试探地说:“高仁杰候补三年,到现在还没有署任实缺。”迈总督睁开了微闭的眼睛说:“不是已经让他到广济县上任去了吗?”幕僚有些为难地张了一下嘴,又把话咽了回去。迈柱却接着问:“难道他还不满意?”幕僚说:“他哪里敢有什么不满意?只是这广济县是让高仁杰代署,一旦原县令销假复任。仁杰就得交印……”迈柱挥了一下手,示意幕僚不要再说。沉默了一阵,才说:“这湖北省内,候补官员太多,实任知县又都没有什么大差错,难以撤下,只好让他先委屈一阵了。”幕僚说:“仁杰不会有什么怨言,不过要想撤换县令,现在倒有一个机会。”迈柱问:“什么机会?”幕僚从怀里拿出了一叠东西递了过去说:“麻城县出了一桩人命案,首富涂如松杀死了发妻杨氏,杨家拿着证据去县衙出首,县令汤应求竟置若罔闻。最近,杨氏的尸体被野狗从河滩中扒了出来,苦主(旧指人命案中被害人的家属)又去申告,那汤知县受了涂家重贿,竟胡乱将杨氏之尸断为男尸,就是不肯处置凶手,麻城县为此大哗,苦主杨五荣及麻城生员杨同范,到省府来越衙告状,把冤帖到处散发,现在全省都知道此事了。”迈柱摇了摇头说:“麻城杀妻案已经张扬一年了,本督也曾去文询问,麻城令汤应求也回了文,内中情由好像不是你说的那样。”幕僚慌忙施了一礼说:“汤应求受贿,以假情节欺蒙上宪,已在全省家喻户晓,只是您周围的人不敢据实禀报罢了。”
  迈柱听到这里,猛地从太师椅上站起来,把幕僚递过的揭帖展开。原来这正是杨同范、杨五荣写的控诉汤应求的文字,迈柱看了几行已是怒火冲天,及至看到末尾,揭帖上明明写着“总督被欺,巡抚受骗,凶手逍遥,主法何贱”几句话,越发雷霆咆哮,立刻传令:“麻城杀妻案迟迟不见决断。着令广济县高仁杰重验尸骨,三天内把结果报来!”那幕僚赶快提笔把总督的指令写好,请迈柱用了印,直接发往广济和麻城去了。
  代理广济县令高仁杰本是四川一个土豪的儿子。从小不务正业,却生就一副凶狠、恶毒的心肠,在乡里作恶多端,声名狼藉。长到二十多岁,又生出个想做官的念头,仗着家里有钱,捐了三次巨款。地方上感念他募捐有功,赏了他个功名,在四川候补一年多,怎奈他名声太臭,没有人敢用他。他又用钱买通巡抚,改调湖北候补。三年来,他多方奔走,四面钻营,花了不少钱,只捞了一个代理县令之职,他当然十分不满意,所以处处留意,希望能踢倒一位实任官,自己取而代之。正好麻城杀妻案闹得十分热闹,他借机买通总督府幕僚,终于捞到了重新验尸的差使。接到命令后,他心花怒放,决心借此机会参倒汤应求,自己去麻城这个富饶的地方大捞一把。于是传令仵作薛无极立刻准备赴麻城县验尸。
  杨同范派人贿赂仵作李荣被拒绝后,他感到陷害涂如松并不那么容易,就与杨五荣合谋在河滩演出了一场“认尸”的双簧戏,不想被李荣当场戳破,幸亏当时自己赤膊上阵,唬住了汤应求,才避免了把验尸结果上报府、省的结局。后来,他又鼓动杨五荣去省城张贴冤状,大造声势,终于起了效果。总督大人派来的复审官员已于今天赶到了麻城,复审官员态度十分傲慢,根本没有通知汤知县及初审仵作,就决定明天早晨去河滩验尸。杨同范知道这种形势对自己有利,但担心陪同前来的薛仵作也和李荣一样,把尸体断为男尸。于是又派了一名家人扮作书生前去行贿,谁知派去的人中午就出发了,到现在始终不见踪迹。他怀着一颗忐忑的心等候回音。直到掌灯时分,派去行贿的人才回来。杨同范见他空着手进屋,心里就一阵轻松,他料定广济县仵作已经收了定银。果然,派去的人报道:“这个薛无极十分贪婪,但又狡猾奸诈,直盘问了我大半天才把银子收下,让我转告您,明天他一定见机行事,包管把事情办妥,不过事成之后需要再给他两封银子,否则不干,小人怕把事情弄糟就答应了,他还不放心,又让小人写了一张借据,才算答应下来。”杨同范一面暗暗痛恨薛无极敲竹杠,一面却也庆幸事情能够办成,就夸奖了家人几句,高高兴兴地到杨氏藏匿的房间睡觉去了。
  第二天复审官高仁杰,在一大群衙役的簇拥下来到了验尸场。高仁杰的大轿稳稳地停在一快隆起的平地上,不容地保介绍就径直向尸体走去,仵作薛无极赶忙趋前一步拦住高仁杰说:“大人贵体岂可受玷污?待小人检验了报给大人就是。”高仁杰点了点头,薛无极早拿好银针、铜尺走过去,翻弄起尸身来。假做认真地检验了半袋烟工夫,起身禀报道:“复验了三遍,死者是个女身,24岁,右肋之下有重伤,显系被人用重物猛击致死。”一言既出,人群中立即传来一阵凄切的哭声,杨五荣推开众人,满脸泪水,跑到高仁杰面前跪倒,高呼:“青天大老爷,为民做主呀。”高仁杰传令,将尸身装在木匣内,就地埋葬,苦主且随本县进城再做定论。
  湖广总督迈柱在同一天里接到两份申报,一份是麻城知县汤应求对涂如松杀妻案的结案详文,一份是广济代理县令高仁杰弹劾汤应求受贿,包庇杀人凶犯的呈文。他草草看了看,心中已有了倾向性,尤其是高仁杰的呈文后还附了一张验尸报单,上面明明写着死者是24岁的妇女,被重物击伤右肋而亡;而汤应求却硬把女尸当成男尸,显然是有意包庇真凶。最使迈柱怀疑的是,对涂如松杀妻案,汤应求拖了一年多不做结论,偏偏在高仁杰验尸以后,马上急如风火地审理结案,这明摆着是企图孤注一掷,欺蒙上宪。因此,迈总督对汤应求已失去了起码的信任,相比之下他觉得高仁杰能在几天里验明尸体,揭示出案情的重大疑窦,确实是个难得的人才。如果委派他全权审理此案,一定能迅速地使真相大白,那时再提拔他就理直气壮了。想到这里,迈柱又打开了高仁杰的呈文,才发现他是指责汤知县受贿,刑书李献宗舞文,仵作李荣妄报,麻城县上上下下竟没有一个清白之人。迈柱一怒之下,立即传见高仁杰,命他全权负责涂如松杀妻案,并下令停了汤应求麻城知县之职,一应麻城事项暂由高仁杰代理。
  高仁杰进入县衙,他立刻传见苦主杨五荣,命他将涂如松杀妻的事,详详细细写个状子递来。杨五荣早有准备,把杨同范亲自起草的状子交了上去。高仁杰见状子上有证人赵当儿的名字,就当堂传讯了他。赵当儿接了杨同范的银子,一口咬定他曾于夜间进入涂家在九口塘的别院,亲眼看见涂如松与陈文用木棍将杨氏打死,并将尸体偷偷运到河滩草草掩埋。为了增加定案依据,高仁杰还把杨同范请到县衙,请他作为旁证,杨同范一口应承,并当堂指出汤应求与涂如松在案发前就有来往。一切准备停当,高仁杰下令将涂如松、李献宗、李荣等人都拘捕入狱,并开始分别用严刑逼供。
  第一堂审讯涂如松,在公堂之上,如松侃侃而谈,简直让高仁杰找不到一丝破绽,万般无奈只得动用大刑了。涂如松先后被打了二百大板,腿股之间皮开肉绽,仍然没有一句供词。高仁杰脑羞成怒,又下令使用夹棍,那如狼似虎的公差把夹棍收到了头,涂如松小腿肌肉崩坏,两踝露出了白骨,多次晕倒,还是不肯招认。高仁杰只好草草退堂,心中开始感到忐忑不安。他知道倘若涂如松死不招认,一旦有人路见不平,把冤情捅到京城,刑部就可能另派人来审理,那时自己精心设想的全部美好前景,都将化做灰烟。第二天一早就把一位心腹师爷请来密谋。遍体鳞伤的涂如松又被押上了大堂,由于夹棍施得厉害,如松已不能站立。衙役们将他拖上堂来后,他就趴在地上,痛楚地喘息起来。
  麻城仵作李荣、书办李献宗已先期被重枷囚锁着,押在大堂一侧听审。李荣一见大堂中间安置了一个熊熊的火盆,就知道他们要使用私刑了,及至看到涂如松那奄奄一息的样子,心中充满了愤怒和同情。涂如松依然不吭一声,高仁杰大怒,吩咐一声:“取铁索!”声音刚落,两个衙役已经用火钳从燃烧的烈火中,夹出一根烧得通红的粗大铁链,“哗啷啷”一声掷在地上,又有两个衙役从地上抓起涂如松,不由分说将他那已被鲜血染透的裤腿卷了起来,然后提到铁链前,猛地按下去,涂如松的膝盖正跪在烧红的铁链上,只听“哇”的一声惨叫,一股青烟从铁链下冒出来。再看涂如松两膝肌肉已被烙焦,昏死过去。高仁杰又喝令用冷水将他浇醒过来,没容他喘息又按到另一根新烧红的铁链上,可怜涂如松一个安善良民遭此酷刑,再也忍受不住了,只得哀求道:“大人不必用刑,小人愿意招供。”高仁杰喜出望外,催他快讲,如松这时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断断续续地说:“只因杨氏与我不和,一时起了歹心,于去年二月将他诓到九口塘用木棍打死了。”尸体放在哪里?“就埋在举河河滩上。”“同案人陈文现在何处?”“杀死杨氏后我给了他二百两银子逃到北方去了。”
  问到这里,案情缺口已经打开,高仁杰把涂如松押了下去,转而对李荣、李献宗说:“凶犯已经招供,你们还有什么话讲?”李荣猛的直起身来,大声喝喊道:“高仁杰,你用如此残酷的私刑逼取口供,就不怕遭天谴吗?”高仁杰哼哼一阵冷笑说:“天谴?我看你是自讨天谴,今天老老实实把妄报男尸的前因后果交代清楚则罢了,如若不然,本县叫你脱两层皮。”李荣毫不示弱,抗争道:“河滩无名尸,原是男身,你颠倒黑白,指男为女,还想叫我与你一起作弊,真是痴心妄想,李荣今天上得堂来就没打算回去,你看着办吧!”李荣的一席话,也激起了李献宗的正气,喊道:“高大人,你滥用酷刑,乃是违背大清律的,望你慎行。”高仁杰见这两个人没有被吓倒的意思,不觉怒火中烧,一拍桌子喝令:“把这两个刁徒拉下去各打一百杖。”衙役们拥上前来,拖翻就打,两个正直的小吏一时也被打得皮开肉绽,但李荣始终骂不绝口,高仁杰又叫人把烧红的铁链扔在了大堂之中,刚要下令对李荣用刑,书吏李献宗却喊了:“大人不必用刑,小人愿招。”原来他担心李荣年纪大了,吃不消那跪铁链的刑法,只得抢先招供以保李荣。但李荣却拦住了李献宗,厉声说:“李书吏,你休要避刑乱供,你我同为五尺男子汉,难道连一点皮肉之苦都忍受不了吗?”高仁杰见李荣竟然如此大胆,不觉动了真怒,下令将烧红的铁链缠到了李荣身上,那班行刑衙役,都是高仁杰从广济挑选来的凶狠之徒,主子施令,奴才发威,夹起铁链径往李荣身上乱绕,把李荣烧得满堂翻滚,皮肉发出“吱吱”的焦灼声,只一会工夫就昏死在堂上。高仁杰余怒未息,令衙役用凉水将他浇醒,继续施刑,五十多岁的李荣就这样惨死在烙刑之下。
  李荣气绝后,高仁杰并没有半点惊恐之态,只吩咐将李荣的尸体抬出埋掉,又掉过头来向李献宗逼供。李献宗此时已是浑身棒伤,鲜血淋漓,但神志尚清醒,他知道如果不按高仁杰的意思招供,自己也难免被烙死的结局,反正招了也是死,不招也是死,不如胡乱招上几句,先逃开这场酷刑再说。于是不再抵辩,完全按照高仁杰的引导,招认了汤应求受贿纹银八千两,自己分得五百两,帮助汤应求写了一道假呈文,李荣受银三百两,故意把女尸断为男尸等情节,高仁杰令他当堂具结画押。至此,一场用酷刑逼出来的冤案终于被铸成了。
  高仁杰还在得意喜悦之时,那位出谋划策的师爷又来找他了。师爷道:“麻城民风刁顽,汤应求与涂如松又都是久居麻城的人,在县城内很有些影响,大人断定涂如松杀人、汤应求受贿,虽有口供,但物证不足,倘若有人替他们鸣冤,难免要派员重审。小人担心重审时至少有三处破绽,可以被人钻空子。”高仁杰问:“哪三个破绽?”师爷说:“第一,举河河滩上的无名尸,虽已被断为女尸,但验尸时我曾注意过,这尸体没有头发,若有人复验,指出这个破绽,我们无以回答。”啊!高仁杰一听也惊呆了,师爷继续说:“第二,涂如松供出了杀害亲妻,但至今没有血衣,上宪复审不能不查,到那时会把我们弄个措手不及。第三,李荣系重刑之下当堂致死,又没有口供,上宪追查,大人难免滥用酷刑逼供之责。”师爷说到这里,高仁杰的脸色都变了,连忙问:“可有补救办法?”师爷说:“办法自然有,只要继续严刑追问涂如松,让他交出死者的头发和血衣,有了足够的证据,就一切都好办了。”
  第二天晚上,涂如松又被押上了大堂。衙役们让涂如松指出埋血衣的所在,如松眼花缭乱,不知往哪里指合适,凶狠的班头已经不耐烦了,抡动皮鞭就抽,如松脸上立即凸起了两道血印。高仁杰又给涂如松施了一遍“铁链缠身”,烙得如松体无完肤,死去活来。如松遭此毒刑,就连高仁杰带来的审案衙役也有人看不下去了,一位良心未泯的衙役,偷偷地跑到如松家里,把如松的近况全部诉说了一遍,嘱咐涂家赶快想办法。如松的母亲闻听后心如刀割,她实在不忍心让儿子在这种求死不得的状况下继续遭受酷刑了,就偷偷地剪掉了自己的头发凑成一束,又央求李献宗的妻子割破了左臂,以鲜血染红了一套衣裙,派心腹家人把头发与血衣埋在一个显眼的地方,再以探监的名义进入监狱,把埋藏的地点告诉了如松。第二天不等衙役们催促,就主动地说:“经过一夜的苦思冥想,想起了埋衣、发的地点。”衙役们拖着他来到城西,不费劲就找到了血衣和头发。一切证据都齐全了,高仁杰有恃无恐地写了一道结案呈文,涂如松被判斩刑,汤应求、李献宗都拟绞罪。为了尽快定案,他下令连夜将呈文报到黄州府。
    五、案件疑点重重,新县令重审
    黄州府知府蒋嘉年,是从刑部员外郎转迁出京的四品正衔官员,十余年来,他先后在安徽、福建做官,颇有政声。三年前由福建调往黄州任职。接到高仁杰报来的涂如松案,他知道这是总督大人亲自过问的案子,不敢怠慢,立即审阅。初阅之后觉得人证物证都十分齐全,还有在这以前他已听说过麻城知县受贿的消息,所以准备按程序转呈巡抚。正待写批文,忽然又看到了案卷之中夹着的广济仵作薛无极的验尸单,随手拿过来一看就发现了破绽。薛无极写道女尸是被重击肋部而死,但根据蒋嘉年多年的经验,肋部受伤纵使肋骨折断,也不致身死。从这个疑点出发,他仔细重阅了呈文,才注意到麻城仵作李荣已被刑讯而亡,而李荣验尸结果又与薛无极截然相反。对于李荣,蒋嘉年是比较了解的,过去黄州府出过几桩疑案,都是调李荣前来验尸后剖析清楚的,李荣那严谨的作风,精湛的验尸手法,都给蒋知府留下过深刻的印象。说李荣故意把女尸断为男尸实在令人难以置信,而李荣的验尸报单又根本没有收进案卷。为了慎重起见,蒋嘉年特地召请了几名刑房书吏,以拉家常的方式询问了他们对案情的看法。这几名书吏,都是黄州府的老人,耳目灵通,经他们把麻城县最近发生的事一说,蒋嘉年已经准确地判断出案中有隐情了。身为一府之长,岂能容这样荒唐的假案成真?蒋嘉年决定亲自过问此案,他暗中调了四个县的领班仵作,趁高仁杰不备之机,突然来到麻城,下令复验河滩上的无名尸。高仁杰没想到蒋嘉年会使出这一招,只得派薛无极陪同,自己亲自引路,来到埋尸场所,把已腐烂的尸体再次扒了出来。
  听说府台大人亲率四县仵作前来复验尸体,麻城县又是一阵轰动,验尸现场人流如涌,连临近的河南、安徽两省都有好奇的人赶来观看。由于人多,现场被堵塞得风雨不透,蒋嘉年特别通知当地八旗驻军,派出了一百多名兵丁,维持秩序。这时最紧张的是高仁杰,而最害怕的则是薛无极。薛无极心中明白,只要尸体一暴露出来,自己所填的尸单就会被彻底推翻。但是他也怀着一线希望,因为杨同范告诉他,已经派人分头给参加验尸的四位仵作送去了礼物,如果送礼奏效,也许还能维持原结论,但到底结果如何,就只听几位仵作的一句话了。
  尸体再次被抬了出来,围观的人群中,伸长脖子观看的,拼命往前边拥挤的,爬到树顶上居高俯望的,一片骚动。控制场面的军丁手拉着手,围成一道人墙,不允许围观者靠近。四位仵作,一齐走到尸体旁边,掀开尸布,仔细察看。只见他们一会儿用铜尺量量长度,一会儿用银针探探尸身,又拿出了两把锋利的小刀,把肋部剖开验看,足有半个时辰,四位仵作才放下工具交头接耳地议论了一番,然后示意请薛无极过来。薛无极此刻心中好似悬着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惶惶不安地走到尸身前。那四位仵作中一位领头的老先生,用深沉的眼光扫了薛无极一下说:“薛仵作,你说尸体是男是女?”薛无极极力想从老仵作的眼神中察出他的深意来,但他那眼光深沉得有如大海,叫人摸不透深浅,只得嗫嚅地说:“我看是女尸。”老先生点了点头,又问:“因何致死?”“右肋被重物击伤而亡。”老先生又点了点头,嘴角露出一丝微笑说:“薛仵作果然高明。”薛无极不知他这话是真是假,只得敷衍道:“老先生过奖了。”谁知那位老先生却陡地收敛了笑容,说:“如果不是呢?”薛无极一惊,但很快镇定下来说:“几位上差是何意见?”老先生还没开口,早有一位性急的仵作走过来说:“这明明是一具男童之尸,身上并没有半点伤痕,你怎么会做出如此荒谬的结论来?”薛无极一时面红耳赤,张着大嘴说不出一句话来了。蒋嘉年止住骚动的人群,对高仁杰说:“高大人,你说这是怎么回事?”高仁杰站起来说:“想必是尸身被人调换过了。”蒋嘉年一阵冷笑说:“大案已被你裁定,调换一具腐尸有什么用处,何况此处乃通衢大路,公开挖坟换尸谈何容易?高大人实在多疑了。”高仁杰却坚持尸身被换,声嘶力竭地要追查换尸人,蒋嘉年碍于是总督特派的官员,不便当众斥责,只好说:“且回衙再议吧!”
  事情十分凑巧,就在蒋嘉年等回到县衙不久,又降下了一场暴雨,大别山上洪水咆哮,冲决了堤堰,那停放在河滩上的男尸,也被大水冲得无影无踪,高仁杰得讯后大喜,一口咬定原验尸体是女尸,并将详文越过府台和巡抚,直接报到了总督台下。
  迈柱最近得到了一对造型精致的宣德铜炉,当他得知这又是麻城代理县令高仁杰敬献的时,对高仁杰的印象就更好了。签押房内送进了一大叠呈报公文,迈柱一件件地翻了翻,发现高仁杰审案的呈文也夹在其中,于是拿过高仁杰的呈文翻阅起来。按照清代报文的程序,这种涉及数条人命的大案,必须由县、府、省三级核查后,才能呈报到总督衙门,然后由总督用印转呈刑部。而高仁杰的呈文跨过了府、省两级,理应驳回,令他按级呈送,但迈柱一心提拔高仁杰,竟然连程序也不顾了,当即用印并以加急形式送刑部核准,这样汤应求、涂如松等人的被杀被绞就只是个早晚的事了。
  发走了呈文后迈柱又给黄州知府蒋嘉年写了一封信,通知他将汤应求拘押待审,至于麻城县令,则委托蒋嘉年在得力的候补人员中选择一名,以免麻城无人治理。迈柱的意思是要通过蒋嘉年的手将高仁杰提拔起来,免得自己遭受非议。但是迈柱怎么也不会想到,蒋知府竟采取了个故意装糊涂的办法,把麻城知县的空缺委派了一个名叫陈鼎的孝廉,而高仁杰仍被送回广济当他的代理县令去了。
  新任麻城县县令陈鼎,今年只有28岁,为人秉性公正,敢作敢为,深受蒋嘉年赏识。他来到麻城后不到十天,就接到数十件替汤应求、涂如松鸣冤的状纸。其实,就是没有这些鸣冤状,他也洞悉这内中的冤情。但是定案结论是总督大人亲自批准的,而能够直接作为推翻原案的铁证——举河河滩上的无名尸,又早已被山洪冲走了。在没有查到杨氏下落以前,谁也无法否定这桩大冤狱。陈鼎对此感到十分为难,他知道蒋知府从一大群候补人员中把自己推举上来,就是希望自己能够主持公道,替被诬人洗清冤枉,并且惩治真正的罪人;他也知道高仁杰心狠手辣,又有总督做靠山,要想推翻他断的案,必须拿出足够的证据。所以,尽管下面民声鼎沸,他却始终不动声色,暗中却在调动一切力量,查访杨氏的下落。
  这一天,刚过午时,陈鼎料理了一上午公文,有点疲倦,正在后衙书房内休息,忽然被一位老书吏唤醒了。他睁开睡眼问:“有什么事吗?”老书吏把嘴贴近他的耳朵,用十分轻微的声音说:“杨氏有下落了?”“啊!”陈鼎一阵狂喜,忙问:“她在哪里?”书办以手示意请他轻声,又徐徐地说:“现在生员杨同范家中。”“何以为证?”“有人亲来县衙告发。”“人在哪里?”“就在书房外等候。”“请他进来!”书办施了一礼,轻轻地退了出去,不一会儿引着一位年轻的乡下人走了进来。
  那位青年人见了陈鼎就要下拜,被陈鼎拦住了,请他坐下详谈,青年人谦让了一下才坐下,说:“小人姓张,名学礼,乃城西南小庄人氏,母亲郭氏靠给人接生度日。我家与生员杨同范紧紧毗邻,今天凌晨,杨秀才的夫人临产,特请我母前去接生,不想婴儿是个横位,十分难产,我母调理了两个时辰,也没有生下来。产妇疼得连声哭叫,我母亲年纪已大,气力不支,就提出需找一位妇人帮助掐腰催产,但一时没有成年妇人在场,产妇实在忍受不住了,喊了一声'三姑救我!’我母不知这位三姑是谁,也帮助呼叫'三姑快来帮忙’。就在这时由里间闯出一位俊俏的妇人来,见我母亲是生人就想回避,但已经来不及了。我母亲当时并未多想,只以救人为重,请这位妇人帮助把婴儿接了下来。再问这位藏在里间的妇人是谁,谁知那妇人突然跪了下去,说:'我就是涂如松的妻子杨氏,在杨秀才家避难,求您千万不要泄露出去。’这时杨秀才也推门进来了,手里拿着五十两银子,硬塞进我母的衣袖里,嘱咐不要声张。我母拿着银子退了出来,回家越想越不对,那杨氏既在杨同范家避难,高仁杰怎么能给涂相公定个杀妻之罪呢?涂相公无罪,汤知县又怎能受贿包庇他?所以让我赶紧来把消息报告给太爷,人命关天,天理良心,不要误杀了无辜,冤屈了忠良。”
  说罢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打开一看,端端正正五十两银子,分毫不少。张学礼把银子放在桌上说:“这几锭银子铁证如山,我长到这么大,也没见过这么多钱财,请大老爷查收。”陈鼎看着这位质朴的小伙子,从心眼里感激他,一时竟说不出话来了。张学礼见县令已清楚了自己的来意,遂不再耽搁,给陈鼎行了一个大礼,急匆匆地就要往回赶。陈鼎走过去,执住张学礼的手说:“本县代汤知县、涂相公谢谢你,你回去后一定注意不要声张,以免惊动杨同范,本县想立即禀明上宪,做出决断。”张学礼点头退了出去。
  杨氏果然没死,此案即将真相大白,陈鼎心中万分激动,他一面悄悄命令两名最精细的捕头,紧密监视杨同范的活动;一面亲自赶到武昌,去向湖北巡抚吴应菜报告。吴巡抚对迈柱越级审理案件本来就十分不满,最近几天又连续接到麻城乡绅替汤应求、涂如松鸣冤的状纸,正在思索解破的办法,听了陈鼎的禀报自然十分高兴。但是他生性谨慎,觉得此案既然总督插了手,还是由总督出来收场为好。于是吩咐陈鼎将此情况直接向迈柱禀报。陈鼎有些为难地说:“倘若总督大人固执己见,此案岂不是冤沉海底了?”吴巡抚说:“请迈总督结案,原是为了顾全他的体面,我料他不会置若罔闻,万一他不肯推翻前案,本院也绝不会袖手旁观,到那时无论怎么处理都好办了。”陈鼎想了想,觉得巡抚的话有理,就拜辞了吴大人,往总督衙门找迈柱去了。
  迈柱今天刚与夫人生了一肚子气,心情很不好,听说麻城县令求见,本想回绝。但转念一想,这位陈鼎竟然把自己留给高仁杰的位置轻易地夺走了,不知有多么大的手段,今天倒要见他一见。如果不顺眼,就挑出几句回话中的毛病,撤掉他出出气,于是竟然一反平时接见下属总要叫他等候一会儿的惯例,马上传见。
  刚进门来,陈鼎恭敬地行礼后,迈柱对陈鼎说:“来了?”陈鼎仍然一声不答,迈柱连问两句没听见回音,就说:“你到我这里来,什么事呀?”陈鼎故意把语气加重说:“麻城杀妻案。”迈柱心中一动,但表面上仍不露声色,拉长声音问:“涂如松、汤应求何时押递省府?”陈鼎说:“这二人都系无辜,卑职不敢押递!”“啊!”迈柱这才仔细打量了陈鼎,只见他年方二十余岁,一张精明强干的脸庞上,带着一种胸有成竹的气度,心中暗想:“看来确实是个精干之人,倒要小心对付!”陈鼎不等总督再问,语调平和地把杨氏并没有死的情况诉说了一遍。迈柱听了嘴角露出一丝傲慢的冷笑说:“你真会编造海外奇谈,那杨氏的尸体已被验明,血衣、头发均已起出,难道那都是假的不成?”陈鼎说:“杨氏健在,尸体血衣头发自然是假的,高仁杰以重刑逼供……”迈柱截断话茬说:“高仁杰审案是本督委派的,人证物证俱在才动大刑,逼供之词从何说起?”陈鼎并不示弱,“涂如松身上烙伤累累,显系私刑所致,仵作李荣刑下毙命,犹无口供,历来审案,没有这样狠毒的,高仁杰怎能逃脱逼供之嫌?况且麻城乡绅联名递状鸣冤,民声鼎沸,若不审理清楚,如何向朝廷交待?杨氏隐于杨同范家,已有明证,只需搜出杨氏,全案就可真相大白,大人若准予按律查办,卑职当于十天内将案情剖析清楚。”对于陈鼎的陈述,迈柱心中十分恼火,但这番话理直气壮,找不到半点破绽,又实在无懈可击,迈柱只得说:“既然你断定杨氏未死,那么限你十天之内拘捕杨氏,审清此案,若案情与所言有悖,本督不会轻饶于你,去吧!”说完一挥手,示意陈鼎快快退去。陈鼎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礼,这才缓缓地退出了签押房。
  陈鼎是悄悄地返回麻城县的,回到县衙首先招那两位捕头,问了杨同范家的情况,得知没有任何变化后,火速传令升堂,调集快手差役二十余人,直奔杨同范庄园。当捕快们打破大门冲入院中后,杨同范才慌忙迎了出来,厉声喝问:“为什么私闯生员室第?”陈鼎走过去说:“有人告发你私畜娼妓,特奉总督钧令前来搜捕。”说罢喊声:“搜!”衙役们将杨同范推到一旁,径直奔入北房。这些衙役们久在公门,办案十分有经验,杨家的夹壁墙哪里能逃得出他们的眼睛?只半个时辰,就打破了夹壁,把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杨氏搜了出来。陈鼎见事情顺利,心中暗喜,当即下令拘讯杨同范,并缉拿杨五荣。
  这一场闪电般的行动,真使人眼花缭乱。公堂上下,围观的群众站得满满的,都眼睁睁地看着陈县令,听他如何剖断。陈鼎对跪在大堂上的杨氏说:“你私自潜藏,害得你丈夫家败人亡。”杨氏却好似在雾中一般,到现在还不知怎么回事,只是饮泣着说:“我丈夫打骂我,还到官府告我与奸夫拐款潜逃,我怕被官府抓住要上大刑,所以才藏在杨生员家,并没有害人。”陈鼎说:“我让你看一个人。”说罢吩咐将涂如松扶上来,早有几名狱卒把历尽苦难的涂如松背到了大堂上。这时的涂相公已经不成个人样了,浑身的伤痕尚在向外淌血,一头乱发直披到前胸,形容枯槁,骨瘦如柴,趴在地上,只有喘息的气力了。杨氏见背上来这么一个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人,被吓得心里“砰砰”乱跳,不自主地向后挪动身子。陈鼎却止住她,问道:“你仔细看看他是谁?”杨氏这才定下神来,看了一会儿,到底是多年的夫妻,她终于认出了这就是自己的丈夫。女子惯有的怜悯心及自责感,使她一下子意识到自己出走给丈夫带来的灾难,她猛扑过去,再也不顾肮脏,抱住丈夫大哭起来,嘴里还喃喃地叨念着:“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面对此情此景,堂上堂下观看的人无不暗暗洒泪。陈鼎强捺激情,回过头来对杨同范、杨五荣厉声喝道:“你二人还有什么话讲?”这两个恶棍此时只有低头认罪了。
  陈鼎当堂判决,涂如松无罪,着即刻释放归家,由官府出资医治刑伤。汤应求居官清正,审案无误,从狱中请出来暂住驿馆,听候上宪另委职务。李献宗主持公道,本无过错,着暂时归家养伤,伤愈后仍任书吏之职。杨同范、杨五荣诬告父母官,栽赃害人,从今日起下入麻城狱,待案情审清后再做惩处。杨氏私隐恶人之家,违背妇道,着收监听审。判文刚一公布,堂上堂下一片欢呼。陈鼎在欢呼声中,把审理结果封好,送往黄州府去了。
    六、事实面前无人能逃脱
    湖北巡抚吴应菜,在三天之后,就接到了由黄州府转呈上来的审理详文,他仔细审视了各个环节,觉得没有什么疏漏了,就写了一道奏疏,直接送给雍正皇帝,同时抄录一份副件送总督衙门备案。
  迈柱没有想到,陈鼎竟然在两天时间里就找到了杨氏,把自己亲手批准的案子掀了个底朝天。他也没有想到,一向小心谨慎的吴应菜,竟不和自己商量,就给皇上写了奏疏。这样,自己在民众之间和在皇帝面前的脸就都丢尽了。偏偏在这个时候,刑部对原判的勾决文书也回来了,一切依高仁杰审理的办,着即刻将涂如松、汤应求、李献宗处决。这真使迈柱如同哑巴吃了黄连,有苦说不出来。无奈之下,只得又写了一道奏章,奏明案情出了新情节,请求缓处涂如松等人的死刑。奏折上去后,迈柱反复思忖,觉得如果把整个案子彻底推翻,实在有损自己的声誉,而不推翻又实在无法自圆其说。寻思良苦,也没有想出一个好办法,只好与那位多次代高仁杰送礼的幕僚密议,幕僚似乎早就胸有成竹,并不思索就出了一个令人意料不到的主意,迈柱越听越觉得有理,点头应充,让幕僚下去照计行事。
  麻城县的监狱,本来就不甚严谨,特别是女囚牢房,平日里只有几名女牢子(旧指狱卒)轮流看守。农历七月中来了两位衣着华丽的青年女子,自称是涂如松家的使女,奉老夫人之命来探望主母。牢子检查了他们带来的东西,两位使女千恩万谢进了牢门。杨生员派来的两位探监者,帮助杨氏编造了一套应付审讯的假话,直到杨氏能背下来了,才悄悄地离去。
  巡抚吴大人接到麻城县送来的紧急报呈。杨同范在狱中指出杨氏并非涂如松的妻子,而是一名娼妓,自己承担了以生员身份私纳娼妓之罪,请求处分。而杨氏也同时推翻了自己是涂如松妻子的原供,只以暗娼自认,杨五荣当堂证明杨氏并不是自己的姐姐。这样一来,陈鼎审定的结论又全部被推翻了。吴大人不由大怒,他知道这准是有人从中插手,使杨同范等人暗中串了供,正准备再禀报总督,请求督抚共审,偏偏总督衙门又送来了一道行文。打开一看,却是迈柱给雍正的奏章抄件,奏章中把最近审讯情况说得一清二楚,请求仍按高仁杰的原判结案。事情发展到这种地步,吴大人才明白,原来插手的人正是总督自己。
  北京城西北的圆明园,是雍正皇帝晚年处理政务、生活起居的地方。如今正是七月下旬,雍正皇帝坐在临窗的龙案前,正费力地分析着湖北省总督、巡抚两位封疆大吏送上来的两道针锋相对的奏折。他依稀记得自己在一个多月前,曾经批过刑部呈送的死罪犯人名单,其中好像有一位知县。今天,湖广总督迈柱的奏折又提到了这件事,雍正不明白,为什么已经批过的案子迈柱还要旧事重提,但是当他读过湖北巡抚的奏折就全明白了。原来是督、抚不和,互相借故弹劾。但是在一个轰动湖北的大案中总督说有人杀了人,巡抚却说这个人没杀人,到底谁说得对?雍正反复对照了两道奏折,发现督、抚二人都拿出了十分确凿的证据,如果想从奏折中分辨出孰是孰非来,那简直是不可能的。而这个案子涉及了一位知府、两名知县,还有一大批七品以下的小官吏,如果不明确地剖析清楚,必然会使湖北局势为之震荡。雍正整个上午没离开御座,准备传膳的小太监悄悄地进来几次,见皇帝伏案沉思,始终没敢去惊动他。时间已过正午,雍正提起朱笔,笔走龙蛇地写道:“迈柱、吴即刻解除现职,内调京师另行委任,特简户部尚书史贻直督湖广,委两省各司官员,会审涂如松杀妻案,限两个月将结果直报大内。”
  户部尚书史贻直,接到上谕后,只用四天工夫就赶到了武昌镇。他到任后并没有像其他总督那样,今天传藩台,明天传臬司,而是悄悄地躲在一间幽静的小房子里,仔仔细细地看了三天案卷。凭着丰富的阅历,很快发现了案卷中的漏洞。
  首先,在作为物证的一束头发中,他发现有几根斑白的银丝,而案卷中说被杀的杨氏是一位24岁、十分姣美的少妇,24岁的人怎会生出白发?他对头发是否剪自杨氏发生了怀疑,继而细审血衣,又找出了破绽。从血衣的质料看,经纬网络完整,好像并没有在土里埋过多长时间,但从案卷看,它又分明是被掩埋了一年有余,麻城地区本来多雨,血衣埋得又很浅,一年之间竟没有沤坏一点,岂非咄咄怪事?有了这些疑点,史尚书开始接触有关人员了。他先悄悄地派人将涂如松的老母请来,刚一见面,就发现这位六十开外的老妇人,头上缠着一块绸巾。七月炎夏,骄阳似火,她头上包着绸巾,显然是为护住头发上的缺陷。史尚书故意从头发谈起,只三言五语就触动了涂母的伤怀,她伸手将绸巾摘掉,露出了被剪的头发。史尚书自然明白了,好言劝慰以后,老人又说出了书吏李献宗之妻剜臂染血衣之事,史尚书一一牢记。送走了涂母,他并不急于召两省大员会审,却悄悄地把几名从刑部借来的缉事能手派往河滩附近,暗中寻访一名在两年前死亡的男童。三天以后,就查得了实信,举河岸边富户黄得功,有一个十分聪明的书童,两年前得急病而亡,黄得功把他草草埋葬在河滩上了,不想由于埋得浅,被野狗扒了出来。地保发现后曾传人去认尸,当时黄得功去武昌经商,没有赶上,等他回来后,书童尸体已被高仁杰断为女尸,黄得功怕得罪新任知县,一直不敢声张,但心里却暗暗好笑。不想这次史尚书派来的差役,偏要寻根问底,找到黄得功头上询问书童死后的埋葬场所,黄得功才将真相讲了出来。
  史贻直把这些查得实实在在的证据拼集在一起,认为审理此案已经有了充分把握。这才打开辕门连日传见两省官员,自藩台、臬台乃至道员、县令,凡认为与此案有关的,他都一律详细询问,特别认真地听取了蒋嘉年、陈鼎、高仁杰、汤应求的意见,几家的谈话一经对照,真伪已然分明。史贻直决定按皇帝的谕令,在八月初正式汇同藩臬两司及省、府、县三级官员正式审定这桩拖了一年多的疑案。
  两省官员会审,在湖北省算是头号新闻了。开审那天,武昌镇上万头攒动。那些听审的乡邻、百姓,有的从百里以外赶到省府听候信息,有的甚至特地是从河南、安徽等地赶来看热闹的。总督衙门前,警卫森严,三步一卒,五步一岗,还有一队队的巡逻兵丁来回游动着维持秩序。所有人犯、证人、当事人都被按次序传进大堂,只听得大堂之中不时传来惊堂木响,主审官员严厉的斥责声不绝于耳。审讯从早晨卯正时刻起,直延续到日落西山。
  黄昏之前,晚霞染红了西面的天空,总督辕门被打开了,一位银髯飘洒的老幕僚出现在辕门前,手里拿着一张刚刚抄写好的审判文告。围在辕门前的观众,唯恐自己看不见文告的内容,拼命往前拥挤,控制场面的军丁只好抬来几条木栅栏,挡住蜂拥的观众。审判文告很快被贴好了,白色的宣纸上,写着审理结果:
  “涂如松系无辜良民,被诬下狱,历尽苦刑,着即刻释放归家;汤应求执法公允,清正廉明,仍复七品功名,留任麻城;李献宗奉公守法,堪称良吏,升任麻城典史;李荣执法拒贿,忠直刚正,为公殉身,着在全省表彰,以县令礼厚葬;新任麻城令陈鼎,断案公允,主持正义,着调离麻城,升任黄州府。高仁杰居心险恶,伪造证据,重刑逼供,致伤人命,着即革去功名,收监候审;杨同范、杨五荣通伙作弊,行贿伪证,诬陷本官,私藏民女,罪不容诛,拟判斩罪,候秋后行刑;杨氏私逃,与人通奸,败坏风纪,着发往边疆苦役终身;仵作薛无极,受贿伪证,致死人命,与杨同范、杨五荣同时处斩;无赖赵当儿贪图钱财,无中生有,诬陷良民,杖责四十棍,发配黑龙江充军。”
  第二年清明,麻城县城外柳枝青青,青草葱葱。李荣的坟墓前来了一位素衣缟服的青年,他把一盒珍贵的祭品庄重地摆在坟前,然后恭恭敬敬地跪了下去,眼角里滚出了晶莹的泪水。这位青年正是涂如松,他嘴里轻轻地叨念着:“李恩公,你为如松而死,为正义而死,如松永世不忘您的恩德。”说罢已泣不成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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