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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灯塔灯塔 2017-08-14

辩论赛

在乾隆十三年(1748年)的新年宴会上,皇帝照例和近臣谈心,秀亲民。皇帝唱戏,大臣自然捧场,掌声如雷。可军机大臣张廷玉却不知趣,把娱乐场当成办公室,提出要走人。

大清三朝元老,76岁时想退休,乾隆怒了:你是不是欠收拾

这想法原本无可厚非——其时,张廷玉已76岁,发白齿摇,垂垂老矣,换了别人,早颐养天年、含饴弄孙去了。况且,伴君如伴虎,稍有不慎,可能前功尽弃,晚节不保。

但他迟迟不言退的原因,不是不服老,也不是恋栈权位,而是在等一个合适的时机:他是雍正的顾命大臣、乾隆的师傅,革命尚未成功,不能言老;等弟子坐稳龙椅,需要他装点门面,他又不敢言老。这次,趁着皇帝心情好,他才大着胆子提出要退休。

出乎意料的是,乾隆竟没有答应,不仅不答应,还给张廷玉做思想工作,让他以大局为重,活到老干到老,才配享先皇赐予的殊荣。毕竟在雍正遗命中,特意提出让他配享太庙。

但张廷玉梗着脖子要走人,还据理力争,说激流勇退才是正经,明太祖就允许配享太庙的刘基退休。自己被比成爱猜忌的朱元璋,乾隆很受伤,申明刘基是被罢斥还乡的,你要学习诸葛亮好榜样。张廷玉又说,诸葛亮生于战乱,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是情非得已,而自己生逢太平明主,告老还乡、归隐山林正显皇恩浩荡。

一向老成持重的张廷玉敢和自己顶牛,这让乾隆很不快,但他引经据典,乾隆一时也找不到他的死穴,只好使出撒手锏:忠臣无论身处何地,都心境如一!

乾隆言重如此,张廷玉傻眼了。再辩论下去,结果可想而知,想想操劳一生,老了却变成不忠之臣,真是太委屈了,直到哭得鼻涕一把眼泪一把的,才算结束了辩论。

张廷玉是康雍乾三朝元老,宦海沉浮50余年,是真正的政坛常青树,奉行“万言万当,不如一默”的座右铭。但这次他一反常态地和皇帝展开辩论赛,着实出乎乾隆的预料,乾隆更认定他是赌气辞职:毕竟,自己晾着他也有一段日子了。

乾隆五年,自己就发上谕,警告他和老搭档鄂尔泰不要结党;乾隆六年,又因御史上书,三年内停止张氏弟子升迁;乾隆七年,又借鄂尔泰长子泄密之事,顺手削去了张廷玉世袭伯爵的封号;乾隆十一年,让张廷玉不必早朝,以敬老的名义,将他晾了起来。

不过,皇帝晾臣子可以,臣子要走却不行:张廷玉虽然真的老了,但他是父皇留下的宝贝,得敬着;又是汉臣的领袖,得哄着;最重要的是,他知道得太多了,得留在眼皮底下看着。现在,张廷玉和乾隆辩论,自然弄得乾隆很没面子,但张廷玉毕竟是老臣、是师傅,乾隆还是给他留了面子,盼望他自己觉悟—哪怕真老得不中用了,也要留在朝里当“祥瑞”。

这样,张廷玉再想退休,也只能噤若寒蝉。山雨欲来,一次辩论赛,一场偶尔的坚持自我,让他预感到了即将到来的风暴。

潜规则

乾隆十三年是乾隆朝的节点。

这一年,皇后富察氏病逝。乾隆悲痛欲绝,拿命运没法,就拿大臣发泄情绪:翰林院作皇后册文,居然将满文“皇妣”误译为“先太后”,问罪;皇后的册宝粗陋,不显尊贵,问罪;祭礼出现纰漏,问罪;皇后丧期内大臣理发,也问罪!

大清三朝元老,76岁时想退休,乾隆怒了:你是不是欠收拾

看到臣子在自己的狂怒下秋风扫落叶般陨落,乾隆不仅创伤渐平,心理还得到极大的满足。13年前,他仅凭一纸诏书上位,底气不足,不得不委曲求全,宽政仁慈,以讨好臣子。现在,龙椅坐稳了,早看那帮臣子不顺眼,借皇后丧事之际,发发飙,树树威,将君臣关系重新洗牌,就成了他下一步要走的妙棋。张廷玉也不能幸免。

不过,张廷玉毕竟是自己的师傅,一开始,乾隆只是追究他的领导责任,象征性地给了他两个处分。但这两个处分是白璧之瑕,对一生无过错的张廷玉来说,已是禁受不起。思来想去,要想保住名节,还得退休。

只是,这次他讲究策略,不明说走人,只说暂归,等乾隆南巡,他可迎驾同归。见张廷玉这般知趣,乾隆也就顺阶而下,允许他退休。

事情到此虽不圆满,却还凑合,奈何张廷玉感谢皇恩浩荡时,却出了昏招,他居然还提醒乾隆,别忘了自己死后要配享太庙的事。是可忍孰不可忍!允许他退休已是开恩,他却得寸进尺,以先帝遗命压自己,让乾隆情何以堪。

其实,精明如张廷玉,焉能出此昏招?最大的可能是,他在自污求保。皇室的秘密,他知道得太多了。他没有野心,要让乾隆放心,只能自己贪心。这“三心”指向同一个目标:全身而退,衣锦还乡—在江湖上混,得懂潜规则才是。

只是,这潜规则,乾隆不懂,或者他不愿意懂。皇帝有他的明规则:臣子不能偷奸耍滑,比人主更聪明。当他碍于情面,不情愿地为张廷玉写好“配享太庙”的保证书时,却发现老迈的张廷玉根本没来,只是打发儿子来谢恩。这出空城计,彻底超出了乾隆的底线。

更糟的是,学生见皇帝发怒,赶紧给师傅通风报信。张廷玉第二天跑来请罪,不仅没有洗白自己,反把弟子也搭了进去—乾隆终于抓住了把柄:张廷玉不仅有欺君之罪,还有结党之嫌!

既然撕破了脸,那就再无顾忌。之后,张廷玉动辙得咎:不等皇长子丧期结束就急于南归是罪,请乾隆罢除自己配享是罪,连儿女亲家四川学政匿丧赶考、贿卖生员也是罪……直至最后被取消配享、抄家、收缴御赐之物。

如此虎头蛇尾,只因为潜规则遇上了明规则。尽管,事情的伊始是别样的。

鸡肋

张廷玉50岁之前,是在康熙朝度过的。他是标准的康熙的臣子,历任侍讲学士、吏部侍郎等多个职位。但他对康熙来说,始终是个打酱油的—其父是宰辅,深得皇帝信任,在父亲的光环下,张廷玉再有才也只是个官二代。

康熙之死成全了张廷玉。

大清三朝元老,76岁时想退休,乾隆怒了:你是不是欠收拾

1722年,张廷玉50岁时,康熙驾崩,雍正仓猝上位。当初的夺嫡之争中,雍正并不起眼,更没有令人信服的上位证据,其即位合法性大受质疑。皇子们各有粉丝团,拥兵自重,互不服气。政局扑朔迷离,至亲猜忌不能依,满清贵族不能用,佐命功臣又尾大不掉……一时间,雍正万分被动。幸好这时,他发现了张廷玉。

张廷玉虽是汉人,却曾到翰林院学习满文,他思维敏捷,才能卓著,拟诏倚马可待;其父又是雍正的师傅,正是自己圈子中人,占尽天时、地利、人和。这样的人才,焉能不纳入彀中?因此雍正一上位,就向张廷玉伸出了橄榄枝。

张廷玉打了多年酱油,终于熬出了头。五十而知天命,那就顺势而为吧,况且雍正对他如此眷顾。于是,一个属于张廷玉的时代开始了。

张廷玉出手不凡,给雍正惊喜多多:他缮写上谕,编纂《大义觉迷录》《明史》,制订并完善了军机处和奏折制度,成为雍正王朝的导演和制片人。建好制度层面的东西,可谓一劳永逸,但张廷玉却逸不下来,他要承旨书谕、要打理政务、还要关注朝廷动态。

他胸有成竹,深谙政治生态,是大清官僚的活档案,能协助皇帝快速准确地做出决断;他高效务实,一天被皇帝召见两三次,为挤时间,坐轿也办公,下班回家,挑灯夜战,今日事今日毕,绝不拖到明天;二更天好不容易就寝,忽然想起还有事情未了,立即又起床办理,等处理妥当,已是黎明上朝时分……

张廷玉的好处,雍正当然知道,投桃报李,赏他银子补贴家用,毫不避嫌地赞他是“第一宣力大臣”,赠他玉如意,赐他“天恩春灏荡,文治日光华”的春联,尤其是给了他一个天大的惊喜—遗嘱令他配享太庙,誓将君臣情义进行到底。

有清一朝,配享太庙的大臣只有26人,张廷玉是唯一的汉人。雍正的知遇之恩,张廷玉自然感戴万分,结环衔草以报。只是,他没有想到,配享会成为鸡肋,生前没有给他带来荣耀,反而让他欲罢不能,纠结至死。

父权的象征

折磨张廷玉的人是乾隆。

一开始,二人的关系不错。张廷玉是乾隆的师傅,为弟子的诗集写过序,乾隆也为他写过赠别诗,可谓君臣相得,其乐融融。他又是雍正的顾命大臣,雍正晚年为纠正康熙不立皇储之弊,秘密立储,知道储君人选的只有他和老搭档鄂尔泰。雍正暴亡,遗诏命庄亲王、果亲王、他和鄂尔泰四人辅政,张廷玉是主心骨,他临危不乱,拥立嗣君,把乾隆扶上了龙椅。

乾隆以一纸诏书上位,自然对张廷玉和鄂尔泰感念不已,第二天就把父皇令这二人配享太庙的遗命公布天下,后又任命他们为辅政大臣、军机大臣,封他们为三等伯……

这些恩典,对满族大臣鄂尔泰来说不算什么,但对汉臣张廷玉来说却恩重如山。清朝一直防汉如防虎,乾隆一朝尤甚,这种偏袒引得汉臣腹诽不已。而重用汉人张廷玉,正好堵住了天下悠悠众口。

有四个辅政大臣抬轿子,乾隆坐得很舒适。可惜,果亲王于乾隆三年病逝,庄亲王于次年以谋反罪被削爵,辅政大臣只剩下鄂尔泰和张廷玉二人。皇族和重臣的黄金组合变成满臣和汉臣的对抗赛。张廷玉和鄂尔泰虽同在军机处,却形同陌路:鄂尔泰看不惯刀笔吏张廷玉,张廷玉也看不惯武夫鄂尔泰。

这本是私事,但鄂尔泰是满洲镶蓝旗人,首席军机大臣,是八旗上层官员的领袖;而张廷玉多次主持科举考试,是科甲出身的汉官的核心。这样,个人恩怨就成了党争。

雍正可容忍他们的小龌龊、小胡闹,乾隆就没那么耐心了。他先不动声色,再各个击破,先搞定高调张扬的鄂尔泰党,又收拾张廷玉党——在崇满抑汉的清朝,别说汉党的威胁连其存在都成问题,对乾纲独断的乾隆来说,不允许有丁点儿权力真空。

乾隆十年,鄂尔泰病死。乾隆十一年,乾隆让张廷玉不必早朝,将他摒于朝廷核心之外。

冷板凳不好坐,张廷玉心知肚明,却无可奈何,想退休让贤也不行。他不知道,乾隆要的就是这种效果。要想抓住老狐狸张廷玉的小辫子,得要有耐心,一点点儿逼他进圈套,将他从父亲和自己这儿拿走的,一点点儿追回,无论是物质,还是荣誉。

终于,张廷玉稍一疏忽,没有面谢圣恩,就被乾隆一招制胜。

之后,惊弓之鸟张廷玉又失误连连,被责骂、被收回配享、被抄家。好在他为官老到,没有留下只言片语的呈堂供词,才逃过一劫。

这是狼吃羊的逻辑。所谓党争,所谓面请配享,都是借口,真实的原因是,中年男人乾隆已臻权力顶峰,他不允许有任何东西凌驾于皇权之上,哪怕是父权。

很不幸,身为仅存的顾命大臣,张廷玉正是父权的象征。

走钢丝

张廷玉虽是乾隆的师傅、先皇的宠臣,但从未把自己置于父权的高度,即使在风光的雍正王朝,他也是小心翼翼地走钢丝。

大清三朝元老,76岁时想退休,乾隆怒了:你是不是欠收拾

《大清宝典》乾隆&张廷玉

雍正虽对其恩礼有加,但伴君如伴虎,何况高处不胜寒。满臣虎视眈眈、汉臣坐观虎斗,一时间,张廷玉孤危至极。还好,他有中庸这平衡杆。

张廷玉自幼有宰辅老爸护航,自己又用心,早将为臣之术琢磨得炉火纯青:刚易折,苛则萎,盛则败,名则毁,海瑞、岳飞……都是前车之鉴。一旦理清了思绪,有了臣术指南,剩下的就是技术问题了。

他柔,以领导的意志为意志,决不另辟蹊径;他宽,领导出思路,他灵活执行;他慎,虽大权在握,却洁身自好,奉行“万言万当,不如一默”;他滑,功归领导,黑锅自己背……

别人欲通关节,他婉谢;领导赏赐,他婉辞;儿子高中探花,他要求降低名次避嫌;他运筹帷幄,在制度上功勋卓著,史传却只字不提……三朝重臣,扒拉扒拉他的传记,竟是些表彰节妇、打击游贼之类的鸡毛蒜皮。

工作上如此低调,生活中的他也是个无趣的中年男。他无不良嗜好,不喜声色犬马,别人想投其所好,也无从投起;无脾气,温柔敦厚,淡泊清雅,对谁都一团和气;无交际,“无一字与督抚外吏接”,是个宅男,免得惹是非,授人以口实。

身居高位却能低调如此,淡出人们的视野,实在是个奇迹。而这些正是他保身的精华。

乾隆上位,张廷玉不敢大意。事不关己,就高高挂起,连乾隆都觉得他谨小慎微得近于懦夫。和鄂尔泰若隐若现的斗法中,他也不接招,或者一直玩太极,乾隆只好打出头鸟鄂尔泰,放他一马。

只是,走钢丝久了,难免疲惫,况且年龄越来越大,难度也越来越大,如不及时抽身,总有一天要摔个头破血流。

可是,乾隆是观众兼裁判,他想看下去,张廷玉就不能息演。而那一场辩论,一次偶尔的坚持自我,就让张廷玉打了个趔趄,失了平衡。钢丝大幅度摆动,他掉了下来。

衣锦还乡不成,倒是灰溜溜地回到了老家。在老家,张廷玉如鼹鼠般地生活了五年,直到1775年,83岁的他终于可以死了。

消息传来,乾隆松了口气。所谓人死为大,乾隆想想觉得挺对不住老师,就作大度状,宽恕张廷玉的过失,依然让其配享太庙。毕竟,他可以挑战父权,却不可以践踏父权。让张廷玉配享太庙是父皇的意愿,他没法不遵守,而恶作剧折腾折腾讨厌的臣子,却也无伤大雅。

但张廷玉只能沉默。他的年谱、诗文、信札里没有怨言,朝廷机密也只字不提,浮现的只是一颗感恩的心,真正的闷葫芦一个。他就是靠这些保身术才躲过了乾隆的挑衅和后人的好奇。好在他还是《明史》《圣祖皇帝实录》的检修总裁官,沿着历史的脉络,有心人或许能看出些端倪。

孤独的土著

作为第三次修订《明史》的总裁,在16年的监修主编后,张廷玉带给今人太多的惊喜:它是二十四史中写得较好的一部,史实多、叙事清、体例新,还为冤死的袁崇焕讨还了一个公道。

但《明史》也给了今人太多意外。由于清朝大兴文字狱,它曲笔隐讳,将明、清虚拟为一个平行的时空存在,一叶障目,对清建国前曾臣服于明、清入关后南明诸朝廷依然存在的史实视而不见,将明朝妖魔化、清朝神圣化。定稿后,又焚毁原始史料,不给后人留下翻案的呈堂证供。

如此这般修史,让张廷玉情何以堪?他是汉人,明朝是他的精神故乡,清朝是他的衣食父母,他两个都不想开罪。但作为总裁官,他必须有所为有所不为。最终,他隐讳了清朝的前世今生,却在不经意间泄漏天机:他以文化学术为明朝祛魅,焚毁原始史料又间接透露了清朝的虚弱和不自信。

只是,游走在明、清之间,张廷玉更像一个失去故乡的人。要想在异乡扎根,他必须不遗余力地去证明给别人看,更给自己看。《明史》如是,为大清大唱赞歌的《三朝实录》如是,配享太庙更如是。

但《明史》对明朝的攻讦和背离,《三朝实录》对清朝的认同和吹嘘,一波三折的配享风波,都证明这种努力毫无意义:满人视他为异类,汉人视他为另类。一个没有故乡的人,一个永远在路上的异乡人,最终以最无厘头的方式,获得了绿卡,变成了孤独的土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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